与这番悠然自得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站在不远处的丹本人。
车夫喘着粗气,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仿佛从梭机村一路奔来用的是他自己的两条腿一般——事实上,我注意到它们哆嗦得相当厉害。不过,就算颤抖的双腿可以勉强解释为长途跋涉的后遗症,那紧紧攥起、大小足以媲美一只小南瓜的拳头,则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主人的愤怒。
愤怒和仇恨——若论使人变得盲目的本事,它们可丝毫不在爱情之下。你看,丹就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到来。他狠狠瞪着面前那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好像这么一来,就能让对方乖乖说出真话似的。
不幸的是,我恰好认得这个家伙。此人名叫多鲁·戈德阿努,镇上臭名昭著的无赖,对于遭人怒目这种事情,显然是早已习以为常了。
但让戈德阿努忌惮的东西倒也不是没有,比如说拳头,尤其是巨大的拳头。这个欺善怕恶之徒一边瑟缩着东躲西闪(虽然丹的拳头根本从未抬起),一边扯起嗓门嚷嚷:
“哎呀呀!乡巴佬不光是个贼,难道还敢动手打人吗?”
骚动迅速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在那副拳头结实落到自己身上之前,这些好人一定会加以劝阻,有恃无恐之下,戈德阿努便神气活现了起来。
“大家来评评理呀!”那无赖赫然挺直了腰杆,“这乡巴佬把我一筐上好的胡萝卜都拿去喂了马,现在竟然拒绝付钱,这不就是明目张胆的抢劫吗?”
“那些胡萝卜全是烂的!”丹气愤地反驳道,“而且是你故意把它们扔在地上……”
“啊哈!至少你承认你的马吃掉了我的胡萝卜,它们可是受到法律保护的私人财产。即使我不小心打翻在地,那也不是在邀请你来偷走它们,”戈德阿努越发振振有词,“还有,你怎么敢诬陷胡萝卜是烂的?!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已经进到马肚子里面去了。丹气得咬牙切齿,偏偏无言以对。围观者纷纷开始交头接耳。鉴于戈德阿努的一贯品行,暂时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对他表示支持。但显而易见,在巧言狡辩方面,丹完全不是这家伙的对手。
我也不是,但不能让盖夫顿小姐无休止地等待下去。
“去把车子准备好,伙计,”我从身后拍了拍丹的肩膀,“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你是他的雇主吗?”不等丹答话,戈德阿努便抢着说,“来得正好,你的车夫偷了我的胡萝卜,价值三枚银币。根据法律规定,你必须加倍赔偿给我,也就是六枚银币。”
“那几根胡萝卜即使是新鲜的,也值不了半块银币!”
丹忍不住高声怒吼。我不得不半推搡着才把他劝回了车上。
“我是不会给你六枚银币的,戈德阿努。你很清楚这一点,正如这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你那些狡猾的小伎俩一样,”我试着跟他讲些道理,“但我必须立即去见一位病人,所以把今天当作你的幸运日,拿上这个便离开吧。”
我掏出半块银币,准备扔给那个无赖。
“医生,您可千万不要给他钱!”丹从车上探出头来大喊,“这根本就是个可耻的骗局!”
“注意你的言行,乡巴佬,”戈德阿努一把抢过银币,嘴角露出一丝诡计得逞的笑意,“你可是在诽谤一位受人尊敬的公民。”
几乎是在瞬间,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戈德阿努把银币靠近眼前,一道贪婪的目光从中射出,“你这银币中间穿了一个大孔啊。”
“信不信由你,”我轻巧地说,“我得到它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根本就算不上半块银币了吧!你不能用它来支付。”
“虽然我没有必要向你支付任何东西,不过对于你那些‘上好’的胡萝卜来说,我确信它已经绰绰有余了。”
“你是想糊弄我吗?!”戈德阿努恼羞成怒地嚷道。
“拿走穿孔的半个银币,好好享受这一天,”我无意再与他纠缠下去,“还是你宁愿我把尼库拉·马里厄斯找来,你自己选吧。”
话音未落,戈德阿努明显有些退缩了。尼克的名字原来如此管用,我懊悔地想,早知道从一开始就应该搬出来。
但我随即便意识到管用的并非尼克的名字——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无比熟悉的嗤笑。
“嗬,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敲竹杠,我还死活都不相信呢!”笑声的主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怎么回事,多鲁·戈德阿努竟然在正午前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莫非今天是世界末日吗?”
来人正是本镇的治安官尼库拉·马里厄斯。几乎当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除了偶尔(或者该说时常)口不择言以外,总体来说还是个很值得信赖的家伙。
“当一位守法公民的财产受到了侵犯,治安官,”戈德阿努气哼哼地说,“索取赔偿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的确如此,”尼克重重地点头,其动作之夸张使我马上就看穿了他不怀好意,“说起这个,卖蔬菜的德勒古梅刚才声称,今天有好些新鲜水嫩的胡萝卜遭到盗窃——哈瓦蒂家的女佣来购买芹菜和甘蓝,他想趁机推销一下别的东西,正是在那时发现胡萝卜不见了许多。而就在此之前不久,有证人曾目击你鬼鬼祟祟地接近过德勒古梅的菜摊。”
“胡说八道!那些都是他挑出来准备扔掉的烂胡萝卜,我只是随便捡了几根而已……”
戈德阿努再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然后逐渐转变成唾骂,有人甚至开始在地上寻找可以用来砸向他的小石头。
那无赖见势不妙,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只见他抱着脑袋往人群里一钻,却把围观的一个矮小男人推了个趔趄;就在人们不自觉地望向矮小男人的瞬间,戈德阿努已经消失不见了。丹原本还想追上去索回我的银币,但我和尼克一起制止了他。
“你是梭机村的马车夫吧?”尼克告诫道,“在集市这种地方可得多长几个心眼。像戈德阿努这种家伙,不是每次都能唬住的。”
“唬住?”
尼克没去理会一头雾水的丹,只是一个劲儿地朝我挤眉弄眼。
当然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好吃懒做的戈德阿努绝对不可能去种植胡萝卜。既然如此,丹看见的那几根胡萝卜是从哪里、又是怎么得来的呢?而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戈德阿努要去搞来这些胡萝卜?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戈德阿努正午之前就从床上爬起来,我们无从猜测。(现在回头来看,或许就像尼克说的那样,因为那天是世界末日吧。)无论如何,这次不寻常的早起导致了一个结果:戈德阿努在集市这里见到了丹,于是他打算从这个老实巴交的“乡巴佬”身上弄点油水。
也就是说,所谓胡萝卜被马吃掉了,从一开始就是戈德阿努自导自演的闹剧,以此作为敲诈勒索的借口。他故意把胡萝卜扔到马的脚边,确保它能迅速吃下去,即使丹想要制止也来不及。
要玩转这个把戏,胡萝卜是必不可少的道具。戈德阿努并没有胡萝卜,但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然而,到蔬菜摊上花钱去买,搞不好就是亏本的买卖,那显然也不符合戈德阿努的行事风格。而直接去偷呢,恐怕他又没有那个胆量。根据丹的证言,不难想象戈德阿努是半偷半捡地搞来了蔬菜摊上烂掉的胡萝卜。既然已经烂了,即使被菜摊主人发现也不会怎么追究,反正马对于早餐的质量并不挑剔。
蔬菜摊的德勒古梅报告遭窃、恰巧看见戈德阿努的目击证人,这些当然纯属子虚乌有。只是尼克为了替丹解围,故意信口开河而已。但那无赖做贼心虚,轻而易举便着了道儿,待回过神来,大概会后悔不迭吧。
“总之多谢啦,治安官。”我朝尼克挥了挥手,然后握住丹从车上伸出来的大手,用力登上马车。
“感谢伊万吧,是他把我叫过来的,”尼克道,“所以,盖夫顿小姐,她的大限已经到了?”
正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这家伙口不择言。
“但愿上帝阻止这种事情,她可是我最喜爱的病人之一,”我说,“无论如何,明天我回来后再跟你讲吧。”
“等一下,那意味着你今晚要留在梭机村吗?”
“很有可能。说实话,如果我很快就能回来的话,那恐怕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也就是说,晚上莉莉就得独守空房了?”尼克咧嘴笑道,“唔,或许她最终会向一位长久以来的追求者敞开怀抱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口不择言——我想不需要再去强调这一点了吧。当然,尼克一直都爱慕着莉莉,对此我非常清楚。就像我很清楚这家伙的忠诚一样。
“那我就祝他好运吧,”我在车上稳稳坐好,“对了,你还记得她小时候拧断了你的手腕吗?让我们祈祷这次她不会瞄着两只一起拧就好了。”
丹甩动缰绳,饱餐一顿后的马立即迈开大步前行。
“我可怜的老艾迪,”尼克的声音在身后逐渐远去,“要知道你在谈论的可是你自己的婚姻生活啊……”
马车朝莲华河上游的花瓶谷驶去,梭机村便坐落于这处风景秀丽的谷地之中。莲华河流进千树森林后即被称为黑河,这大概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和河底沉积的枯叶让水面看起来一片漆黑的缘故。黑河从渡林镇中央穿过,与从帽峰山上流下来的小母马河汇聚在一起。
梭机村曾经盛产布料,远在村外都能听见梭机运转的声音,因此得名。不过现今景气已经大不如前,只是一个宁静的小村庄而已。作为医生,我得说我很赞同盖夫顿小姐在那里颐养天年的决定。村里现在住着二三十户居民,小部分仍然在操持旧业。每隔三四天,丹就会将一批布料运往渡林镇克丽丝蒂娜·奥约格——一位颇受欢迎的女裁缝,似乎一直对梭机村的产品青睐有加。返程前,丹再根据村民的要求在集市购入面粉、奶酪、鲜鱼或葡萄酒。协助两地之间的书信往来则是他主动承担的义务。
与达官贵人那些装饰华丽的座驾相比,丹的马车则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车厢并非专用载人,四周毫无遮挡,马一旦奔跑起来,夹杂着沙砾的风实在令人难受。进入千树森林以后,车轮碾过地面盘结的树根,更是一路颠簸不断,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也是徒劳。
虽然对于颠簸并没有多大帮助,但车厢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事实上,这里根本就是空空如也。
“丹!”我大声喊道,以免声音被头顶上树叶的飒飒作响淹没,“你今天没有采购清单吗?”
“那个可以等,”丹真诚地说道,“我怎么能让您和那些发臭的鱼挤在一块儿呢?相信我,医生,科萨一家宁愿一百年不吃鱼,也不会让盖夫顿小姐的客人忍受两个小时的腥气。”
我不认识任何一位科萨,应该是对鱼肉情有独钟的一家人吧。即使到了梭机村,人们对盖夫顿小姐的尊敬一如既往。
“你刚才是在打扫车厢吗?”我眯起眼睛,避开迎面而来的一颗沙子,“你本来不必特地费心的。”
我指的自然是戈德阿努搞鬼的时候。丹能分辨出胡萝卜的新鲜度,说明当时他人就在车上。倘若不是为了让我坐得舒适一些忙着打扫,而是紧紧牵着马的话,或许就不会让那无赖有机可乘了吧。
“跟医生您没有关系,都怪我太大意了,”丹余怒未消地说,“说真的,要不是盖夫顿小姐还在等着我们,我真想狠狠教训那家伙一顿。”
“我很高兴你没有那么做,”我由衷地说,“比起这个,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你的双腿颤抖得很厉害。恐怕我得指出那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请别介意我这么说,医生,我可承担不起您的诊金。”
“幸运的是,我想你暂时还不需要我的服务,”我宽慰他道,“不过我或许可以给你一条建议——别担心,这是免费的——你应该尽快娶一位妻子,然后每天吃上一些热腾腾的食物,我相信情况会有所改善的。”
“妻子?像我这种粗人,怎么可能有女孩……”
我以卢卡的方式打断了丹的自嘲。
“你已经有意中人了,不是吗?”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从我的座位只能看见丹的后颈。此刻,它就跟与戈德阿努对峙的那会儿一般通红。
“告诉我,我的好伙计,你在集市买了什么呢?”不知不觉之间,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了,“正如你自己所说,盖夫顿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如果不是有非买不可的东西,你不会特地花时间跑去集市。不管它是什么,现在它并不在车厢里,那只可能是被你带在了身上。也就是说,那东西的体积不大,但对你来说相当重要。让我来猜一猜?它应该是准备送给某位女士的礼物吧。”
“一枚胸针,”诚实的车夫拍了拍衣服右边的口袋,“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她一直想要一枚……”
“胸针?”我调侃道,“拜托,为什么不是戒指?”
“我也希望是戒指,”丹憨厚地笑了笑说,“至少戒指不会刺伤您的手指……医生,您知道这东西上面还带着一根锋利的针吗?”
“所以你在等什么?难道你担心她会说‘不’吗?”
丹没有回答。我注意到他收敛了笑容,有些难过的样子。
“喂……”我开始担心这玩笑是不是开过了头,“她会说‘不’吗?”
“不,我想她会答应的,我希望如此……”丹总算又忸怩地开口道,“但她不可以,还不可以。”
“还不可以?你可别告诉我她还没成年。”
“噢,天哪,不,她当然已经成年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任何问题,”丹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只是打算等到——不,我什么也没有在等。”
简直急死人了,对吧?相信我,当时的我就跟你一样不耐烦。但我设法冷静了下来,默默思考。不知不觉间马车驶出了森林,天空豁然开朗,脑海里也同时浮现出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模样来。
“是盖夫顿小姐的女仆,对不对?”
丹轻巧地拨转马头,眼前出现了连绵的山脉。马车绕山而行,从一处垭口转入狭长的花瓶谷。谷地里的空气温润而潮湿,莲华河畔的柳树枝条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浓厚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远方高处隐约可见一架风车残破的轮廓。那是在梭机村外,一座早已废弃不用的磨坊——因为人口日益减少,即使从渡林镇购买面粉再用马车运回来,花费也比维护一座磨坊的运转要低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