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然,我早应该猜到的。这就是她还不可以答应的原因,而丹又绝不可能盼望她的使命尽快完成。哪怕只有一瞬间闪过这种念头,都足以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我记得那位女仆小姐的名字是——
“维……维罗妮卡!”
丹突然失声惊呼,猛地从车上站起,于是握在手中的缰绳一下子被勒紧。只听那马儿长嘶一声,便在原地生生站定。我不由自主地扑向前方,急忙抓住了车厢的栏沿,才勉强不至于摔倒。
随后我便目睹了极为怪异的一幕。就在前方那片白茫茫的雾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奇特的是,那个人影几乎呈三角形,就像是一片被墨水晕染的银杏叶,飘在空中左摇右摆。每摇摆一趟,却又大了一圈,竟是朝着马车而来。
须臾,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个人影也愈发清晰了。三角形原来是件宽大的裙装,必须一直用双手拉起前摆才不至于摔倒。尽管如此,磕磕绊绊还是在所难免,偏偏又要不住地回头张望,结果每隔几步就是一下踉跄。
我意识到之前的判断并不正确。她并非正朝着马车而来,而是——正在逃离身后的什么东西。
“维罗妮卡!”
丹再次大喊她的名字。还在撒足狂奔的女仆方才如梦初醒,茫然失措地抬起头来。此时她已经来到了近处,脸上写满了惊恐的表情,平时总是垂在肩上的两根麻花辫胡乱地披散着。
当维罗妮卡也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以后,旋即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救命!”
第2章 那天下午
在我的行医生涯中,曾与许多老人打过交道。因此我有深切的体会,人在上了年纪以后,除了疾病逐渐增多之外,通常还会变得喋喋不休。
就拿盖夫顿小姐来说吧。在梭机村,退休后的老太太可以不停歇地跟我聊上整整一天,直至费伦茨太太强行让她休息。(我知道,这本该是我的责任,但我实在不能错过艾米尔的那些糗事。)然而,据说她过去是一任以严肃及不苟言笑而著称的校长。自我的学生时代起便挂在大礼堂里的那幅不怒而威的肖像画令人印象深刻。就连莉莉这种捣蛋鬼,从那里经过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有所收敛。
那时候的我还很年轻,总觉得即使某天自己老了,也能免疫这种可悲的变化。如今回想起来,面对当初那份莫名的自信却只能哑然失笑。
写完的手稿已经堆积成了颇具厚度的一沓,以至于我不得不划分出一个新的章节,而那天的悲剧才刚刚拉开序幕。
那确实是很漫长的一天。
无论如何,希望我的故事没有让你厌烦。
那么,我们讲到哪里了?啊,是了,维罗妮卡。维罗妮卡从花瓶谷的雾中出现,凄厉地高声呼救。在那之后,或许是强弩之末,或许是因为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只见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如虚脱一般跪倒在路上。
丹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车,奔往那位惊魂未定的姑娘身边。但我并未贸然行事。车厢的位置较高,站在这里,能眺望到雾中更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更容易找到是谁——或什么东西——正在追逐盖夫顿小姐的女仆。
没过多久我便看见了答案。而且,那是一个我相当熟悉的身影。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那个人打算追上维罗妮卡的话,那么我大概有幸见证了历史上最糟糕的追逐者。犹如戏班子里的丑角,迈着既夸张又滑稽的步伐,不紧不慢地款款而来。即使是在狂欢节的游行中,也完全无法想象那位女士会做出这种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动作。然而,那瘦削的身形、紧缠于脑后的发髻,以及一身利落的白衣,都在表明对方确实就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
“费伦茨太太?”我大声招呼道,“我是布莱亚兹。”
没有回答。我的话语仿佛在那片茫茫白雾里溶化掉了一般,对方根本就没有听见。但有人听见了。维罗妮卡猛地一跃而起,就好像有谁在她脚下点燃了一堆火似的。猝不及防的丹试图拉住她,她却一下子挣脱了丹的手臂,扭头便要继续逃走。
情急之下,维罗妮卡忘了提起身上的长裙,结果一脚踩住了前摆,顿时又把自己绊倒在地。
我连忙下车,挡在女孩的前方,以防她再度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丹趁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却又不敢真正使劲,生怕弄痛了她。幸好,维罗妮卡并未挣扎,似乎摔的这跤反倒让她冷静了一些。
“维罗妮卡,你好,”我柔声道,“我是布莱亚兹医生,盖夫顿小姐的主诊医生。你还认得我吗?”
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仍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勉强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我鼓励地说,“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要逃走?”
“她……”维罗妮卡艰难地吐出一个词,“咬人。”
我不确定是我听错了,还是她的一句话还没说完。
“对不起,你刚才是说‘咬人’吗?”
维罗妮卡点点头。
“谁——谁咬人?费伦茨太太吗?”
维罗妮卡又点点头。
“呃,好吧——那么盖夫顿小姐呢?她还好吗?她在家里吗?”
“她……咬人。”
我开始觉得这番对话不会通向任何结果,于是我决定去询问这场古怪追逐战中的另外一方。我与费伦茨太太相识多年,她是我合作过的最优秀的护士之一,其职业精神毋庸置疑。我敢肯定,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把重病的人单独留在家中便离开。
然而,费伦茨太太现在确实就在这里,那意味着……
她耷拉着头,以往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已弯了下来,仿佛背负着一块看不见的巨石。手臂在身体两侧很不自然地扭曲,看上去就像是被绳索牵动的木偶。整个人也如同一具丢失了魂魄的躯壳,随意踏着歪歪扭扭的脚步,却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维罗妮卡浑身颤抖起来。我把她交托给丹,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好去迎接最坏的消息。
“您好,费伦茨太太,”我率先开口道,“我今天早上刚刚收到您的信。能请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回答。我们相隔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她不可能听不见我的话。然而费伦茨太太只是低着头,继续一扭一扭地向我走来。
“是我,布莱亚兹医生,”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您能听见我说话吗?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我来得太晚了吗?”
仍然没有回答。现在我们只要一抬手便能碰到对方了,可费伦茨太太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费……费伦茨太太!您没事吧?”
“不要!”
维罗妮卡的尖叫声突然响彻云霄。我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费伦茨太太猛然抬头,径直朝我的脖子先前所在的位置咬了下去……
“费伦茨太太!您在干什么?!”
霎时间,各种声音交织纠缠在一起——丹又惊又怒的喝问、维罗妮卡歇斯底里的尖叫,以及从耳畔传来的上下两排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一片混乱嘈杂之中,我成了最安静的那个人,由于过分惊愕而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费伦茨太太的突然发难。虽然我压根儿没拿维罗妮卡的话当真,但大脑还是自动记住了那样一条奇怪的信息,因此这谈不上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费伦茨太太诡异地靠近时,我已经有所提防,要躲开其实并不困难。不,我之所以如此吃惊,是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
和那身白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张幽暗的脸。
费伦茨太太一击不中,干脆绕开愣在原地的我,又朝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维罗妮卡走去。丹和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连忙前后夹击将她制住。费伦茨太太倔强地踏了几步,发现还是动弹不得,扭头再想咬人却又够不着,这才像放弃了似的安分下来。
我们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然而费伦茨太太对此毫无反应。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维罗妮卡,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神采。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看得到周围的东西。
“丹,”我一边着手检查费伦茨太太的体温和脉搏,一边问道,“昨晚费伦茨太太是亲手把信交给你的,没错吧?当时她也是这个样子吗?”
“不是的,先生,”丹马上摇头,“她只是显得很焦急,还特地嘱咐我要把信尽快交给您。”
也就是说,当时她不存在任何交流方面的问题。我不由得眉头紧锁。费伦茨太太的体温并无异常,于是我用手指探向她的手腕……
天哪。
快,非常快,极其恐怖地快。我的手指竟不争气地颤抖起来。但结果明确无误,她的心率达到了一般人的五倍以上,人类的心脏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高速跳动。
我的前额和手心都渗出了汗珠。我意识到,如果不能即刻采取有效措施应对,费伦茨太太恐怕就将回天乏术。然而,眼下的这些症状已经超越了我所掌握的全部医学知识。
“没关系的,”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有布莱亚兹医生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丹,丹在安慰瑟瑟发抖的维罗妮卡。后者抽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们都在指望着我,一位生命垂危的同事还在指望着我,我必须立刻冷静下来。在现有的任何专业理论都派不上用场的情况下,以最基本的常识和逻辑,从其他角度寻找突破口。
费伦茨太太正值盛年,而且一贯身体健康。根据丹的证言,不过短短半天前,她尚未显示出任何发病的迹象。那么与急性疾病相比,中毒的可能性无疑更值得考虑。
作为一名资深护士,即使没有医生在场,她也能够独立调配各种药剂。其中某些药物在错误的剂量下会产生强烈的毒性。尽管很难想象费伦茨太太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失误,但百密一疏,她会不会是误服了……
慢着,难道是曼陀罗花?
盖夫顿小姐患有老人常见的慢性关节痛,因此我给她开出了包含曼陀罗花在内的处方。这种草药具有良好的镇痛作用,但一旦超过既定的剂量,其毒性足以致命。
肌肉痉挛、神志不清、语言能力丧失,这些都属于曼陀罗花中毒的典型症状。另一方面,毒性会令人陷入精神兴奋的状态甚至产生幻觉,这或许可以解释为攻击性的行为。至于心率过速,尽管也是已知的症状之一,但达到这种程度始终难以理解;并且通常应该伴有明显的发热,然而费伦茨太太的体温仍属正常。
当然,在诸多症状之中最令人担心的,还得数那张死灰一般的脸——不,不只是脸,还有从袖口露出的双手,也同样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黑色。此刻明明还是上午,那股黑色却像能把人拉进深不见底的午夜,仿佛就连阳光都要被它吞噬掉了。
确实存在某些会引起皮肤发紫发黑的毒药,但那种黑色与这种黑色明显不同。更不必说,中毒如此之深的人,根本不可能随意行动。
总感觉疏忽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偏偏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就此断定这是曼陀罗花中毒无疑是冒险的,可现在除了冒险以外别无他法。虽然表面上看费伦茨太太的情况还不算十分危急,但心脏的承受能力肯定早已到达了极限,就算她随时倒地也不足为奇。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把心率控制下来才行。
幸好,我的药箱里存有足够的各种药草——毛地黄可以直接减缓心率,并用大剂量的白藜芦进行催吐(万一她真的误服了曼陀罗花),再加上具有镇静功效的迷迭香。磨碎混合后倒入蜂蜜,以及事先调制的解毒药,以项链上蛇杖的末端捣成糊状。费伦茨太太的状态显然无法自行服药,我只能让丹帮忙掰开她的嘴,用一柄长勺把药送进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吞咽下去。
维罗妮卡的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她自告奋勇想要帮忙。我便把剩余的半碗药交给她。我则再次测量脉搏,祈祷药草能够生效。
现在有三个人围着费伦茨太太。由于位置的关系,我选择了另一侧的手腕。于是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这只手上,有一处小小的伤口。
伤口很浅,不仔细观察的话甚至看不出来。但那个形状——
“维罗妮卡,”我尽量保持平静的声音,“你刚才说什么?”
“先……先生?我并没有说话……”
“不,今天更早一些的时候,关于盖夫顿小姐的。你想说的难道是……她也咬人?”
“哦,是的——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只是刚好看见盖夫顿小姐奇怪地张着嘴,好像想要咬人的样子。但她并没有真的咬了谁。”
果然如此。我不禁暗骂自己的迟钝。那时候维罗妮卡口中的“她”指的就是盖夫顿小姐,我却以为她只是在重复前一句话。
“她咬了,”我举起费伦茨太太的手,“她咬了费伦茨太太。”
手背上隐约可见一弯齿痕。皮肤裂开了,并没有在流血,伤口呈现邪恶的暗红色。
二人的大惊失色可想而知,但现在并不是任由他们目瞪口呆的时候。
“请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让费伦茨太太咬到你们,”我严肃地作出指示,“这可能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
没错,就在这里,被遗漏掉的一环。我本应该更早想到的。盖夫顿小姐突然患病的消息,以及费伦茨太太身上毫无征兆地出现的奇怪症状,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性。
正如很多人都知道的那样,人在被疯狗咬伤以后会患上狂犬病。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说有极小部分狂犬病患者在发病时会像疯狗一样扑咬周围的人,而被咬到的人也会因此感染上狂犬病。当然,费伦茨太太的症状与狂犬病完全不同,但这种疾病可能也有着相似的传播机制。
“请放心,医生,”丹故作轻松地笑道,“就算不会传染,我也不愿意无缘无故被咬一口啊……”
他大概是不想让维罗妮卡再次陷入恐慌吧。这很聪明。我也抓紧机会继续追问下去。
“请告诉我,我的好姑娘,盖夫顿小姐的样子看起来如何?譬如说她的脸,或者双手,是否变黑了?”
“也许吧,我不是太确定……”维罗妮卡的回答模棱两可,“对不起,先生,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您知道,费伦茨太太根本不让我接近盖夫顿小姐。而且又是在晚上,周围的一切都很暗……”
“难道说,天亮以后,你就一直没有见过盖夫顿小姐吗?”
“没有,先生。今天早上……”
维罗妮卡打了个寒颤,似乎对那段回忆仍心有余悸。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比平时更早一些起床,因为我想或许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得上忙。我刚换好衣服,还没来得及梳头,就听见门那边有声音传来——不,不是敲门的声音,而是好像有人想要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