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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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更暗了,灯光对准了新郎新娘。
“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戏剧性的效果。”
新郎和新娘两人相互走近,彼此用手枪抵住对方的额头。刚刚骚动的大厅,此刻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息静气等待着。
“我们将这把枪命名为‘Wedding Knife’[21]。有了它,‘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这样的结婚誓词,不再需要从嘴里说出。手术刀插入大脑,就像刀插入蛋糕。从今天起,他们的爱将由不可动摇的科学予以保证。祝福这份永恒的牵绊。”
扳机扣下。砰的一声,像是玩具爆竹被拉响的声音,而不是枪声。这只是演出吧,虽然那个东西外观看和手枪一模一样,但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用来注入超微设备的针头。两个人没有倒下,也没有睡去,而是面带微笑,彼此对望,仿佛预先排练过一样。随后,志恩放下枪,接着说道:
“当然,植入手术是由纳米机器按照程序进行的,所以我和妻子的大脑目前还没有变化。6小时后,植入物将会启动,我们将获得不朽的爱情。对配偶的爱、对孩子的爱、对邻人的爱,尽管反馈路径各不相同,但随着这项技术的应用,人类的心中将会充满爱,不会再憎恨任何人。”
北条美亚羽一副完成了任务的样子,离开新郎新娘身边。她一边走进黑暗中,一边念叨着,不是对着耳机,像是对着某个人:
“人类,征服了爱。东亚脑外将会改变世界,不可动摇的爱将会改变人类。我们正坐在特等席上,欣赏这个发生巨变的时代。”
第二天早上,东亚脑外的世界战略开始了。临床试验已经结束的多项技术同时发布,给世界各地带来了影响。譬如中美洲的许多毒品组织被摧毁,亚洲几个国家的教育制度崩溃。
对社会冲击最大的技术还是WK。志恩与新娘互相开枪的场面,以及十几个小时后获得永恒爱情的他们公开接受采访的录像,点击量转眼便超过了一亿次。
“当然,早在开枪之前,我们的爱就是真实的。不过现在,我仅仅这样与妻子在一起,心中便会翻涌起幸福和温暖,无穷无尽。真正的爱并不是戏剧性的。她的笑容永远都是我的幸福,与她对话永远都能使我安宁。这种确信才是真正的爱。”
志恩与妻子面带微笑,幸福对视的身影,让世界为之狂热。
“拒绝永恒之爱的人,不配成为伴侣”,这不是东亚打出的宣传口号,而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自发产生的“思想”。如果你真的打算一辈子爱一个人,那么除了语言上的承诺,在化学层面加上一重保证又有什么不可呢?对于一般大众,WK也成为超越养老金和保险的人生保证。在发布后的一年内,受益于这把枪的夫妻便超过了十万对。东亚的“爱”以无比优雅的姿态侵蚀着世界。
与之相对,神冴脑工学医疗医师联络会的部分成员采取的战略则相当丑陋。在越南,与东亚脑外合作的纳米机器制造商因为突然的罢工而被迫停产。在美国,积极引入东亚脑外植入手术的大学医院,由于一些微小的工作失误而遭遇了大规模的医疗诉讼。
即使如此,东亚的势头也没有停止。在两股势力斗争的旋涡中,实继带着颇为舒爽的心情,静观美亚羽的预言逐渐变成现实。
但最终,美亚羽并没有改变世界。
因为世界首先对她露出了獠牙。
实继坐在成田机场开往新东亚综合医院的出租车里,看着眼镜式终端上显示的一组新闻。在实继与河内的医疗部件生产商谈判的期间,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世界,也发送到了实继手里。但由于在遵照医师联络会的命令完成谈判之前,他无法提前回国,所以直到“事故”发生的两周后,他才乘上飞往成田的飞机。
他的兄弟姐妹中,大哥在西雅图,大姐在圣何塞,都在参加各自的学会。也许正因为如此,医师联络会的部分成员才会胡乱行事。
报道只传达了冰冷的事实。神冴志恩与妻子以及养女美亚羽,在每月一次的公共交通停驶日乘坐非自动驾驶的私家车经由新东名高速前往学会会场。由司机驾驶的轿车在急转弯时转向不足撞上护栏,严重损坏。尸检结果表明,事故发生前,司机的眼球遭到了强激光的照射。通过当天的前科人员位置信息推断,疑犯是“自然脑派”的恐怖分子,而他已经在附近的服务区厕所内上吊自杀。他曾因为施暴而被逮捕,依据判决,在脑内被植入了抑制攻击冲动的植入物,而他仍能实施此次犯罪的原因尚未查明。
现在,神冴实继的商用平板电脑上全是“东亚脑外将专利131、1791、2201、2202转让予神冴脑疗”“镝木技术研究所解除与东亚脑外的合作”“神冴脑疗取得东亚制药50%的股份”之类的文件,事故发生当天起它们便蜂拥而来,几乎要撑爆他的设备。
“就在这里停吧。”看着文件,实继心中感到不快,不知道是不是晕车的缘故。他在距离目的地数百米的地方下了车。
所以完全出于偶然,他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在人行横道的对面发现了她——“事故”唯一的幸存者,在白色的病号服外面套着白衣的少女。
北条美亚羽拄着木制的拐杖,以此来弥补腿部的缺陷。由于事故,不得不切断她的腿。虽然被衣服挡住了看不见,但义肢应该已经装上。最新的义肢可以读取大脑的电子信号来保持平衡,也可以向特定部位施加力量,经过几周时间的适应,便能和天生的腿一样,随心所欲地行动。现在就是在训练吧。但是,这样的康复训练通常都有医护人员陪同,不难想象她冷静而坚决地拒绝陪同的景象。
从远处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她偶尔会停下脚步,肩膀上下耸动,像是在大喘气。看到她稍事休息后又调整好姿势继续迈步的身影,实继觉得自己去和她打招呼未免太过鲁莽。对他来说,美亚羽是个怪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便试图杀了他,又用挑衅的语言向神冴下战书。如果是面对那时的美亚羽,他大概什么都敢说。但现在的她却显得如此软弱,如此“像个人”,反而让他感到畏惧。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紧挨着她驶过。拐杖脱手,她失去平衡,跪倒在柏油马路上。
实继下意识地一个箭步跑到她身边,朝着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她伸出手。她犹豫了片刻,抓住了他的手,站起身来。抬头正要开口,大概是想道谢吧,嘴却半张着没有出声。
当时她的表情变化,实继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耻辱瞬间袭来,憎恨仿佛将她的心染成了漆黑,那双眼睛,让实继感到自己正从没有尽头的楼梯上一级级滚下。
还是她打破了这灼烧心脏的沉默。
“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放开手,那势头让人担心她又要失去平衡摔倒。
“杀了神冴志恩和他的妻子,把女儿搞成没用的残废,不过最让你开心的还是现在这一刻。我承认输了,但不管失去什么,我都不会对你大吼大叫的。硬要说的话,就是恭喜。恭喜你们成功地摧毁了我的一切,研究、财产、灵魂。”
实继说不出话来。美亚羽说的每个字,仿佛都给周围蒙上了憎恨的寒意,使世界逐渐冻结。他站立的地面化作冻土,寒意从脚下窜起,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实继不知该往哪里看,犹豫了半晌,终于想起拐杖还在地上,便将它捡起递向她。
“我代表神冴脑疗向你道歉。用残忍的手段夺走了你无数重要的东西,还伤害了你的身体。”
美亚羽粗鲁地夺过拐杖。“不需要道歉,你早点滚开就好。”她用笨拙的动作,拖着义肢转过身去。
实继想要拽住她一般冲着她的背影说:
“那是医师联络会的少部分人干的,大多数人都在谴责那种做法。我们神冴兄弟虽然是创立者家的,但和他们的争斗一直保持着距离。”
“你没有责任?那很好呀。”
美亚羽正要走开,实继慌忙绕到她面前。
“请等一下。我……我是来保护你的。”
美亚羽盯着他,眼底那冰冷的光比她用手术刀瞄准实继的时候寒意更甚。实继一口气说下去,像是为了不被她的眼睛吞噬似的。
“只有一个办法对抗神冴,保护你的大脑。那就是以神冴之名保护。如果你加入神冴一族,医师联络会就没办法动手。对他们来说,在神冴一族内的人是不能碰的。而且如果吸收了你的智慧,也就没有对你出手的理由了。所以我想请你加入我们,作为我们兄弟中某个人的养女。”
美亚羽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露出嘲弄的笑容。
“这是你说的那个‘医师联络会’的提案?”
实继一时语塞。美亚羽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不想死就乖乖加入’,是要让我接受这样的威胁?”
“……请把它视为交易。”
强行把美亚羽拉进自己擅长的谈判领域,这是实继急中生智想到的策略。
“神冴脑疗对有能力的人会致以最大的敬意。研究设备和环境都能满足你的要求,而且超越东亚。另外,如果你继续开展研究,对神冴做出巨大的贡献,医师联络会也不可能无视你的意见……你甚至可以控制它。如果你想复仇,加入进去是最好的方法,我也会帮你的。”
实继突然就地坐下,双手撑地,深深低头,做出谢罪的姿势。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保护这个封锁内心的少女。正午的石板地灼烧着他的额头。
“求你了。我们家绝不能再让你,志恩的女儿,遭受更大的不幸。请向我们投降吧。我怀着最大的诚意求你。”
在一片沉默中,电动汽车不合时宜地响着刺耳的喇叭声从他们身边经过。实继感到汗水正从自己的脸上滴落。
“……一个星期之后给你答复。”平板机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没有愤怒,也没有轻蔑。
然后是拐杖的声音,一步,一步,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抬起头,只看到少女拄着拐杖前行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实继才终于伸出手,轻触骨传导耳机。
他告诉医师联络会,神冴美亚羽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对医师联络会的正式报告是在两个月后。
“请允许我向北条美亚羽教授提出几个问题。三天前,您提交文件,成为神冴实继的养女。您可以在此证实,这是您的自愿行为,而不是被胁迫或在丧失意识时采取的行动吗?”
“嗯,没错。”
这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偶尔会从远处传来鹿鸣,打破静寂。
实继和美亚羽并排端坐在坐垫上,面对面试官一样排成一排的十几名医师联络会常务理事。这样的描述既正确又不正确。虽然环境古色古香,但实继、美亚羽、联络会的各位,没有一个人真正身处在这个空间里。这个房间不仅空无一人,它本身也并不实际存在。
一个用玛丽·雪莱作为头像的理事问:“美亚羽在新东亚主持的研究中,也有关于抑制身体残疾者幻肢痛的实验,我在神冴负责这类项目。幻肢痛发生的模式随着发展阶段的不同有所差别,即使掌握了fMRI、MEG[22]、Domino[23]的相关数据,也难以通过植入物进行长期抑制。你在住院期间,有没有想到什么解决方案?”
“您好像从一开始就误解了。那个研究不是为了抑制幻肢痛,而是为了诱导。核心思想是把幻肢痛消失的条件具体化。不是阻断特定神经元的激活,而是将可以在患者做出特定动作时产生镇静作用的植入物植入一段时间,使患者的身体形成条件反射,最终达到在没有植入物的情况下打个响指就能抑制幻觉痛痒的效果。”
“原来如此,我去试试。感谢你的建议。”
尽管是用聊天软件就能完成的会谈,也必须进行相当夸张的准备,实现面对面的交流。其理由只有一个,这是联络会对美亚羽的“面试”。因此,实继和美亚羽特意把只在一些比赛会场使用的简易摄影装置搬到了各自的书房和病房里,将拍摄的影像投影成相邻而坐的模样。至于其他联络会的医师,则只是坐在沉浸椅里说话而已。因此医师们可以看到实继和美亚羽的全身像,而实继和美亚羽只能看到理事们各自设定的动态头像。他们两个以全身的形态坐在这个虚拟的房间里,面对着十几个浮在空中的脸。
头像种类各不相同,有人用的是虚拟角色,有人用的是雪莱这样的历史人物,也有人在头部模型上贴些几何图案。这并不是要搞什么隐瞒身份的秘密组织,只要用他们的真名搜索,马上就能找到他们的履历和照片。这些只是在面试时暂时隐藏他们身份的面具罢了。其中有人用了自己的面部肖像,但那是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二十岁的修正影像,反而显得最能伪装。下一个向美亚羽提问的,就是这个人。
“你的腿怎么样了?不会影响你进入神冴研究所之后大展身手吧?”
美亚羽从坐垫上站起身——其实是从医院病床上起身——当场转了一圈给大家看。
“托各位的福,我现在的生活和以前相比也毫不逊色。”
“很好。虽然是不幸的事故,但没有失去你这么优秀的研究者,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父亲肯定也很欣慰。”
实继知道,那人做的是和WK同样的植入物研究,但被东亚抢了先机。他是策划那场事故的最大嫌疑人。
“正像菅井先生说的,那确实是不幸的事故。警方提出了协助调查的请求,联络会可以全面协助吗?那名凶手明明接受过犯罪抑制手术,为什么还会杀人?我们说不定可以弄清技术上的原因。”
讽刺他的是狼獾的头像。今天实继的大哥和弥因身体原因缺席,姐姐桐佳是他唯一的伙伴。看着菅井与桐佳的针锋相对,实继对美亚羽的无动于衷感到反常。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难以体会她的感情,但听到有人提及那起事故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虽然怀着这样的不安,不过各位理事的提问还是顺利结束了,面试没有出现任何波折。实继正要松口气,双曲线头像的首席理事终于发问了。
“美亚羽,你上周曾经临时离开医院。那时候我自作主张,在没有通知你的情况下派了护卫跟随。有报告称,你在地铁站附近遇到一名分发宗教手册的老年女性,你在接收手册的同时,还偷偷给了她什么东西。”
首席理事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大部分理事似乎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跟踪了那名老年女性,但在筑波站下车后跟丢了。现存无几的东亚脑外医疗团队之一就在筑波大学里。”
实继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隐秘行动。他吃惊地看着美亚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