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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献给美亚羽的手枪
你手中有一把枪,泛着冷光的黑色的枪。你小小的手掌因为那陌生的漆黑重量而不知所措,渗出汗液。你深夜潜入书房,走近伤痕累累的古董书桌,书桌褪色的木纹宛如怪物的眼球,令你胆怯。你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刀尖生锈的手术刀、fMRI[17]用的连接插头、X光照片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最深处的一把枪。你蹲在书桌前,竭尽全力张开手握住把手。
就像有人曾经做过的那样,你用颤抖的手,把枪口贴在太阳穴上。你感受到枪口的触感和体温以它为中心上升的错觉。但这把枪并不会射出什么,因为它很久以前就被使用过了,所以它不会再醒来,永远不会。
枪的名字叫作“WK066”,全世界生产过几百万把的枪。它也许是给无数人带来安宁的祝福之枪,也许是让无数灵魂湮灭的诅咒之枪。此刻你对准自己太阳穴的这个920克的铁块到底是哪一种?年纪尚小的你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彻底被枪吸引的你,终于想起拿起它是为了弄清什么了。于是你放下枪。
你看着枪,用舌头拨动臼齿上的开关。你的眼前,准确地说是你所戴的眼镜式终端上,显示出许多文字、文章。那是这把WK的“说明书”,记录了它是为了将谁和谁联系在一起而诞生的。你静静地睁着眼睛,等待终端根据眼球的运动调整焦距。
然后你开始阅读神冴实继和北条美亚羽的爱情故事。
一个他们如何互不相爱的故事。
即使说了干杯,神冴实继也没有干杯的对象。填满会场的无数桌子周围,出席者们都在碰杯,但实继这桌只有他一个。在实继的眼中,每一位畅谈的客人都像是隔着毛玻璃一样模模糊糊,最多只能通过衣服的颜色形状区分男女。虽然只要摘下眼镜就能看清他们,但这只会让那些通过社交软件向实继发出“请勿打扰”信号的家伙更加戒备,他的视线自然转向了会场里少数可以清晰“看见”的人,也就是没有开启“请勿打扰”的人。
新郎那桌有人正在鞠躬,是这场仪式的主角,神冴志恩。这场婚宴本就是实继的哥哥、神冴家的次子神冴志恩与财阀千金的结婚仪式。但实继对志恩没有直接的了解,只知道他的才能是他们兄弟中最受期待的。迄今为止,志恩已经通过自己提出的植入治疗法根治了许多精神疾病,而且还在继续攻克新的疾病。人们曾认为他会完全破解神冴脑疗提出的大脑地图,然而他在十四岁时离家出走了。
现在实继所看到的志恩,有一双和蔼可亲的圆眼睛,柔和的脸庞与谦卑的举止更像销售人员而非研究者,看不出任何雄心壮志。
但是,他并不是普通的老好人,这一点不管是谁,只要搜索“神冴志恩”便会一目了然。十四岁时,他便带着几名优秀的员工,在事先有过约定的联合企业的资助下,建立了独立的脑科学研究机构。
是的,志恩是神冴家的叛徒。无论在资金还是规模上,神冴志恩建立的东亚脑外虽然还不至于威胁到神冴脑疗,但无疑是一个值得警惕的生意对手。东亚脑外发表的几项技术,都是他在神冴脑疗时主导推进的,比如基于镜像神经元同步的情绪附加体验系统,在他走前几乎已经完成了。而本次结婚,也是志恩的策略之一,是为了在资金上获得强大的后盾。
所以,神冴脑疗的医师联络会尽管只是收到了形式上的婚礼邀请函,但也需要对神冴志恩回以最低限度的礼仪。其结果,就是将目前神冴“最无价值的人”——实继,派来做代表。他是个十五岁的学生,并且专业并非脑医学而是经济学。对于组织而言,这是最为恰当的判断,而风险只有一个。因为出席者全都是支持志恩并想将神冴脑疗包围起来的企业人士,所以志恩必然会十分尴尬,仅此而已。
实继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如果是哥哥,应该能处理得更好吧……”他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嘴,但已经迟了。耳边的骨传导耳机检测到“哥哥”这个词,提醒有来电。
“是啊,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无视拒绝信号,强行搭话吧。就算对方明确表示‘不要找我搭话’,找他说话也不犯法。不过,你是我们家最怕生的,自然做不到。这是医师联络会给你的荣誉职位。”
“别再嫌弃我没用了。我也是尽我所能在努力工作。”
通话对象是哥哥神冴和弥。他是神冴家的长子,对外交际活动很多。植入手术将他的交流欲提升到了和食欲同等的水平,所以他总是有种想找人说话的冲动,只要有机会,就会把妹妹桐佳、弟弟实继、他的秘书等人作为说话对象。他会掌握分寸不骚扰商业伙伴,应该是怕起到反作用吧。
“你参加这个宴会,不用谈生意也不用寒暄,吃饭就行,真轻松啊。”
优美的男中音十分悦耳,耳环型骨传导耳机中安装的通信软件对和弥的声音进行了转换。
“我从医师联络会接到的指示,只是出席宴会。”
“那就由神冴第一医院的院长直接向神冴实继交代任务吧。”
男中音停了片刻。大概是软件没有把咳嗽识别为有意义的词语,将之省略了。
“完成了这个任务,说不定医师联络会也要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实继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仔细听着。医师联络会的若干监视员应该也在全神贯注监听这段对话。但是,和弥的下一句话却是:
“追女人。”
实继差点当场倒在桌上。由于手里还拿着玻璃杯,洒出来的苏打水弄脏了桌布,侍者跑了过来。即使隔着毛玻璃,实继也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他低头说了声“对不起”,逃也似的溜出了大厅。
“喂喂,不用大惊小怪。从当年的哈布斯堡家族[18]开始,没用处的人就是用来政治联姻的。”
实继一个人站在大厅前的走廊里,想要摆脱无力感似的摇了摇头。
“那里面好像名家云集,全都仰仗着东亚脑外……”
“神冴志恩的女儿,”耳机里的回应不容他犹豫,“东亚脑外,是目前医师联络会的最大忧患。如果你能把那个在东亚脑外担任高层的女儿搞过来,万事就迎刃而解了。神冴与东亚的重新联合,还有你的出人头地,都不是做梦。”
“就是做梦啊。等今天刚结婚的两个人生孩子,那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而且我可没有那种反社会的性癖,追求哥哥的女儿。”
“不是不是,是养女。她是个在地震中失去家人的孤儿,被联合国教育机构收养。她写过几篇论文,十二岁时完成了记忆辅助设备的理论,是世上少有的天才儿童。志恩听说了她的名气,为了把她弄到自己手下协助研究,在形式上收养了她。”
原来如此,这倒是可以……实继刚一点头,马上又摇起头来。
“情况我知道了,但我可没有本事追求一个初次见面的女生。”
“这只有试过才能知道。从记事以来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你不觉得追求起来很容易吗?而且你理想的对象好像是什么‘远比自己聪明的人’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好了,先整理下衣服,然后……”
在和弥开始教他怎么和女性讲笑话时,实继单方面切断了通话。因为经过了软件处理,原本隐晦的幽默变得平白无趣。
他对着大厅的门叹了口气,做好准备再度与满是毛玻璃的空间对峙。只是不知为何,他想起哥哥说的“先整理下衣服”,于是整了整衣领,又紧了紧领带,最后弯下腰伸手去系松掉的鞋带。
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他弯着腰抬头一看,只见刚才自己脖子的位置上,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一回头,他立刻从原地跳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身影,举着银色的尖锐武器。实继用了一两秒钟才意识到白衣人是在背后朝自己的脖子刺了一刀。白衣人动了,直奔实继而来。这次银色的刀刃瞄准的是眉心,由于实继猛然坐倒,所以只挑飞了他的眼镜。实继坐着横扫一腿,敌人一屁股摔倒在地。银色的武器落在地上,实继发现那是医疗用的手术刀。
多亏眼镜掉了,实继才清晰地看到了对方。不知道是不是新做的白衣,洁白得简直让眼睛发痛。对方戴着镜片极厚的眼镜式终端,是研究人员所用的规格,可以安装各种软件。头发束在脑后,大概是为了避免影响实验吧。
对方还有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大眼睛。个子比实继略高,却是个少女。
“没有那么简单呀。”
平静的声音,却让实继背后如电流般蹿过一阵寒意。少女并没有皱眉,只是歪了歪柔软的嘴唇,脸上浮现出厌倦般的失望神色,整理着白衣。但是,她瞳孔深处藏着杀意。那是一副犹如冷酷的刽子手一般平静又蕴含杀气的冰冷双眸。
虽然逃过了生命危险,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让实继脑中一片混乱。他发现自己在用西装下摆反复擦拭手心的汗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虽然切中核心,却很愚蠢。对方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
“除了纯粹的杀人未遂,还有别的方法解释我刚才的行为吗?”
明明语言相通,实继却感觉自己像是在和外国人交谈。只要以特定的节奏用舌头触碰犬齿,在会场外待命的护卫就会收到警报,但他不想欠护卫们的雇主——医师联络会的情。
“你是什么人?”强行挤出的声音有点嘶哑,不过她爽快地回答了。
“北条美亚羽。”
美亚羽?[19]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实继正要搜索,才想起眼镜式终端已经掉了。
她像是看穿了实继的想法,说道:“我自己从小说里借来的名字。二十一世纪初叶的反乌托邦文学。”
听到这话,实继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了。
“……‘圣经’?”
“哦?我听父亲说过,你们果然管那个叫‘圣经’。”
所有隶属于神冴医师联络会的人,都拥有一套实体书。虽然是口袋本,却是雪白封面烫金的豪华装帧。那是一套选集,收录了写于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有关脑科学的长短篇小说,分三本,加起来近1000页。它是医师联络会在十几年前选编的,用作展示脑科学黎明期的愿景和误解的教科书,由于外观相似而被称为“圣经”。“圣经”的所有者都是与神冴脑工学医疗相关的人士。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实继现在才终于开始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是谁。
“你是志恩的女儿?听说他看重你的技术,收你做了养女?”
少女美亚羽默默点了点头。也许是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实继心中骤然升起一团怒火。
“我能理解对于东亚脑外的你来说,我是‘敌人’,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要取我的性命吧?请问你为什么要刺杀我?”
美亚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蹲了下来。实继做好了防备,但她只是把实继掉在脚边的终端捡了起来。
“因为好奇。我想观察一下,如果神冴实继死了,神冴脑疗和东亚脑外会怎么行动。”
她随手把眼镜扔过来,实继慌忙在胸前接住。
“不过我决定放弃这个实验了。已经没办法出其不意了,而且这事操作起来出乎意料地麻烦,比在研究室里挥手术刀麻烦多了。”
说完,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美亚羽言行上的不可理喻让实继联想到杀人狂,这让他不禁又打了个寒战。他无法理解,一个冲动之下就想杀人的家伙,之前是怎么正常进行社会生活和研究的。
“恕我失礼。虽然我这个凡人完全无法理解你这么做的目的,但仅凭兴趣和好奇就要取我的性命,这实在难以接受。”
实继正要转身离去,却听美亚羽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
“我不会拦你的,回到大厅,把婚礼看完才是明智之举吧。不然的话,你们的联络会肯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美亚羽白衣飘飘地从门前消失了。
实继脑中回荡着她的话,在无人的走廊里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回到大厅。推开门,里面很黑,到处都是欢呼声。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餐后鸡尾酒仔细端详。实继也慌忙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杯子,把酒杯举到眼前。杯中的鸡尾酒上浮现出发光的文字。通过印在玻璃杯上的AR[20]编码,可以将文字和图像映在液体上。这不是什么罕见的技术,不过此处显示的内容才是关键所在。
这是东亚脑外计划在获得资金支持后投入实际应用的新技术——可以精密描绘脑内图像的fMRI软件,使人迅速掌握某种语言的植入物,让人长时间不需要睡眠的药片,治疗异常性爱的药……无数信息出现后又消失。恐怕所有出席者都对手中玻璃杯上展现的未来图景感到欣喜和敬畏吧。记者们纷纷撰写新闻稿,其他人则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信息。
在这样的场面中,实继一个人面对东亚脑外的先声夺人心生畏惧,但绝不能对玻璃杯中那些新技术的宣传片表现出震惊的神色。否则,神冴脑疗代表的愚蠢表情一定会被有心人拍下,用于东亚脑外的宣传。
“最后,请允许我为今天的婚宴收尾。”
从新郎志恩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似乎还藏着王牌。服务生捧上装饰着贝壳与花纹的方形盒子,像个八音盒,在新郎和新娘面前各放了一个。
“接下来,由我的女儿,也是今天介绍的诸多技术的理论创立者,为大家说明。”
美亚羽向前走去,白衣在灯光的映照下越发鲜明。
“东亚脑外第二研究所开发部主任,新东亚大学脑科学教授,令我骄傲的女儿,北条美亚羽。”
在一片掌声中,她既没有寒暄也没有说开场白,直接通过骨传导耳机向出席者介绍起来。
“神冴信奉的‘圣经’中,有一篇澳大利亚作家写的小说。”
她一扭脖子,束起的头发轻轻摇晃。实继感觉美亚羽好像在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有一对情侣,害怕彼此的爱情终有一天会消逝,于是用植入物将自己的感情固定下来,希望实现永恒的爱,结果却将害怕爱情消逝的不安永久烙印在了大脑里。这个是喜剧,不过放在过去可能是悲剧。”
她话中迂回的幽默,让一些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开发了这样一种植入物,它会识别事先标记的用于认识特定个体的神经元,当这些神经元被激活时,便会刺激负责产生好感的反馈路径。也就是说,它可以让一个人永远爱着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它是永恒之爱的保证。对于决定相伴一生的伴侣而言,它将是不可欠缺的。需要强调的是,它不能用于洗脑。因为如果没有在本人的同意下进行长期fMRI检查,就无法确定目标神经元。”
新娘和新郎差不多同时打开箱子,里面放的是泛着哑光的黑色手枪,远远看去都能感觉到它的分量。会场上一阵骚动。新郎和新娘各自拿起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