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拜托研究员,帮我继续推进停滞的实验罢了。只是简单的生物学实验,把乌鸦变成天鹅这种程度的而已。不是值得你们担心的问题。”
她毫无表情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没有丝毫惊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策划着什么。首席理事会如何裁决,实继与其他理事一起,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我们很想‘放心’。我们想弄清,你是否对我们怀有毫无根据的、完全出于误解的敌意?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实继皱起眉头,他无法推测理事的意图。不过,接下来的话让他完全明白了。
“我想对你进行植入手术,消除你性格中攻击性的部分。”
“请等一下,”实继的插话刹那间让会场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为了不让自己下意识的发言被视为对医师联络会的反抗,实继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她优秀的大脑,可能和那种攻击性的性格紧密连接在一起,不可分割。所以,采用植入物进行性格转换,未必符合神冴的利益。如果变成顺从的凡人,对双方都有害无益。”
“实继,这里没有询问你的意见!”首席理事严厉地说。
“这种措施通常只用于罪犯。如果消息传出去,会被认为是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引发舆论风波。”
狼獾向实继伸出援手,但拦住他们的并不是来自医师的反驳。
“可以。”这是来自美亚羽的回答。她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只要我接受特定的植入手术,不反抗神冴,就行了吧?”
对于这毫无反抗色彩的回答,首席理事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双曲线仿佛都有些扭曲。
“对,是的,没错。你接受吗?”
她点点头,几个头像发出叹息声。他们原本也以为很难让北条美亚羽屈服。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变得让人安心起来。实继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只能挤出僵硬的笑容。首席理事没有理会他,换了柔和一些的语气说:“那么,请尽快去神冴中央医院办理住院手续。我们会派最好的医师团队为你做fMRI检查。”
“没必要那么麻烦。”美亚羽开口道。她的话使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大家紧张固然是因为她说的内容,但同时也是因为她的语气中恢复了东亚脑外天才少女的威严。不等其他人开口,她便取下了右腿的义肢。义肢像豆荚一样裂成两半,内部空间里藏着一个黑色的物体。谁都看出那是什么。黑色的手枪。
“住手!”有人叫道。实继急忙跑过去试图抢过手枪,但他的手抓了个空。不在场的人当然不可能伸手抓到。实继扑倒在地,随即迅速爬起来,但她已经抵住了太阳穴,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在实继眼中,她跪下到摔倒的过程变成了慢动作。他想伸手去抱她,但手臂又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她倒在地上,嘴唇微动。
所有人都知道她开的枪不是真枪。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植入的工具。但是植入的效果,在场者也没人能够预测。在同时进行多项大脑手术的情况下,如果不把大脑的大部分区域置于休眠状态,那很可能引发事故。她失去知觉,既表明设备在植入物进入大脑前对身体进行了麻醉,也意味着这将是一场对大脑进行的相当大规模的改造。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
实继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看到”她说了什么的人。话很短,不需要读唇术的训练也能分辨。
“毁灭吧。”
浴室的门打开了,高个女人回到实继所在的客厅。她衣服的袖子和下摆都是卷起的状态,是为了防止被水打湿。
“辛苦了。”实继点头道谢。
“唉,那孩子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神冴桐佳整理着衣服,大大咧咧地点点头。由于做了运动欲求定期高涨的植入手术,她的生活基本上都在医院和健身房之间往返,所以拥有运动员般的肌肉,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发达的四肢。地震的时候,她曾把卡车抬起来,救出压在下面的孩子,而且给孩子做了应急处理之后,不等瘫痪的交通工具恢复,她就骑自行车冲回医院,整整干了48小时的急救工作,没有出现半点差错。这段逸事甚至让弟弟实继都感到畏惧。
神冴雇的护工由于身体不适来不了,所以刚好在家的桐佳——平时她都睡在医院——答应帮忙照顾美亚羽。
帮她脱衣服,协助她从轮椅转移到浴室的椅子上,用海绵擦洗她一个人洗不到的身体部位,还帮她进出浴缸。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现在的美亚羽连澡都洗不了。
双腿瘫痪,是北条美亚羽用子弹给自己的大脑戴上的枷锁。义肢变成了腰下的废物,再也不会焕发生机。
桐佳从冰箱里取出蛋白质饮料,打开盖子。
“哎,不过这次是因为我在,以后还是需要你能处理才行,毕竟你才是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实继胆战心惊地看着姐姐把纯粹的营养灌进肚子里,回答说:“就算顶着照顾的名义,只要不是恋人,帮助异性洗澡就是犯罪。”
“怎么想取决于当事人的意志。眼前有人遭遇困难的时候,如果固守一般观念,那该帮忙的地方也帮不上忙。这话你最好牢牢记住,年轻人。”
桐佳快活地笑了,拍了拍实继的后背。光这两下就让实继的内脏差点跟着振动起来。他咳嗽着,目送桐佳夜跑离开。
过了一会儿,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了客厅。
“我进来了,实继先生。”
实继假装埋头看论文,飞快滑动沉浸椅上的屏幕,但也不能无视对方。他应了一声,转头望向乘坐轮椅的少女。那正是神冴美亚羽。
她的外貌和原来一样,深邃的大眼睛,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智慧和坚强的意志,而是纯洁与天真,就像婴儿一样,像是另一个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射出的子弹破坏的不仅是双腿,无数植入物恰如她所设定的那样,蹂躏了她的大脑。
高度抽象思考能力的衰减对一般人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但对于脑医学研究者来说却是致命的。她虽然“记住”了自己从事过的研究,但不要说解释那些论文,就连“理解”都做不到。她的性格也朝内向转变,就连实继和桐佳,也需要两周时间才能与她进行对等的交谈。攻击性降低的结果是,现在的她,不要说对实继挥舞凶器,就连骂人的话都不会出口,勉强把她带去自己的研究室,看到小白鼠的尸斑照片都会掩目。
植入依赖症的患者,会像整形依赖症那样,不断改变自己的人格,但这是极为罕见的案例。然而,一次性进行这么多的植入手术,也是史无前例的。
而且很显然,还有一项重大的手术正在进行。
实继故作平静地说:“你要看的书在书房里。那个房间还没给你看过,带你去吧。”
好在书房就在一楼,实继可以推着轮椅过去。
实继推着轮椅背上左右突出的扶手,看着美亚羽的后脑。现在她穿的淡蓝色睡衣是网上买的,有女孩子的气质,却是以前的美亚羽绝对不会穿的。她自己的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便服,睡衣更是完全没有,可以窥见她那过分简朴的生活。外出的衣服也要重新买。
实继打开书房的门,推她进去,从桌子旁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她。
“瞧,这本。不过你应该已经看腻了吧?”
实继一边把书递给美亚羽,一边问道。美亚羽迫不及待地笑着翻开书页。
“没关系,看再多少次我都不腻……啊!”
也许是不习惯纸质书籍,她的手指差点被书页划伤。
“没事吧?受伤了吗?”实继焦急地问,下意识地拿起美亚羽的手。
而她吃了一惊,稍稍低头,脸颊微微泛红,像个恋爱中的少女。
事实并非只是“像”。
美亚羽对实继抱有异性的好感。
这是北条美亚羽射出的最后一发子弹。其指令是:把自己对神冴实继的认识,变成能够引起恋爱的情绪。
从“自杀”中醒来的时候,虽然被病房里的护卫和神冴的兄弟们包围着,但她眼中除了实继,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在场所有人都一目了然的是,她就像产生了雏鸟情结一样,呆滞的视线始终落在实继身上。然后,她慌慌张张地躲进被子里,像是因为身着简陋的病号服,为自己衣冠不整感到羞耻一样。
内向的大家闺秀,从未想过研究室的生活。此外,又对自己一生中很少遇到的同年龄层的男人一见钟情。对医师联络会而言,美亚羽从一位左右世界未来的最重要人物,彻底蜕变成无须关注的凡人。
还没有来得及为此叹息,医师联络会便顾不上美亚羽了。在她“自杀”的两个月后,美国政府认为,若干脑科学技术有可能转为军用,于是神冴位于多个国家的研究机构都被政府接管。医师联络会的关系遍布各国政经界,却依然没能阻止进一步的干涉,几个人因此下台,势力分布发生变化。其中,以神冴和弥为首的稳健派地位再度上升。实继也被任命为某大学医院的理事,尽管只是装饰。
至于北条美亚羽给自己大脑塞进那么多植入物的理由,只有一个可能。她为了不被神冴所利用,不惜将自己的才智付之一炬,以此实现对神冴和医师联络会的复仇。但是,复仇的对象没有等到复仇的那一天,就要自我崩溃了。
“美亚羽。”
“什么?”听到实继忍不住的呼唤,少女用明快的声音应道。实继本想问她对于神冴发生的变动有什么想法,但又觉得对眼前的少女提出这样的问题没什么意义,于是说了一声“没什么”。美亚羽一脸茫然地歪着头看他。
美亚羽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实继不断对她说,偶尔也该出趟远门。差不多半年后的秋天,机会来了。在实继再三的劝诱下,美亚羽虽然依旧推托说“还没有力气出去”,不过实继还是用扫墓为借口把她带了出去。
抛弃了神冴家的志恩,葬在妻子老家的墓地里。
墓地位于关西,两个人依次换乘了电车、公共汽车等好几种交通工具,这都得益于无障碍设施的完备,但在百年以前建立的墓地中,是享受不到这种便利的。
只要走上石阶,马上就能抵达墓地,但实继不得不推着美亚羽爬上蜿蜒的斜坡,爬到顶的时候,实继已经气喘吁吁了。
“实继先生,您不要紧吧?”
“嗯,不要紧。不过,下回年度体检的时候,我大概会申请和姐姐做一样的植入吧。”
“我觉得实继先生现在这样很好,锻炼出来的体格肯定不适合你。现在这种瘦瘦的样子才适合实继先生。”
“我不知道该把你这话当作安慰呢,还是当作委婉的讽刺啊。”
美亚羽噘起嘴说:“这可不是讽刺。”实继和美亚羽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相开这种小玩笑的程度。虽然美亚羽变得非常内向,但智商并不低于常人,对社会常识和幽默的“记忆”还是有的。
好不容易抵达了墓地,为了推轮椅而空着双手的实继,从背包里取出花束。美亚羽在墓前献上花,实继供上点燃的线香。两个人双手合十,沉默了片刻。
实继用眼镜式终端扫描墓碑,接上神冴志恩的生活日志。那是逝者的终端记录的庞大数据,包括录音和文档资料,供遗属与逝者对话。但是,公开的数据量如此之多,也是很少见的。与保护个人隐私相比,他更愿意给后世留下记录吗?实继出于好奇,搜索了“美亚羽”“初次见面”这两个关键词。出现的是志恩与美亚羽第一次见面时的影像文件。似乎是在联合国教育机构中美亚羽的住处,她背对着无数明亮的显示器坐在旋转椅子上,双腿翘起。志恩低头看着她说话。
“我读了关于短期记忆强化设备的论文。很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写的。”
“强化记忆的实用性还不如生活日志。那样的研究带给我的赞誉,只是大家基于我的年纪做出的评价罢了。我还有几项尚未得出结果的研究,人们没有用它们来评价我,说实话我比较遗憾。”
志恩笑着说:“这话真鼓舞人心啊。”但美亚羽的表情却显得很懊恼,正像她说的一样。
似乎是意识到这一点,志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全世界的年轻脑科学研究者中,你确实不是最厉害的。但是,目前的成绩并不是全部。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是否一致。如果只是单纯地说希望之星,我知道中国福建、德国、尼日利亚,都有孩子的成绩比你更好。但是他们都因为思想上的差异,做不了我的养子。”
“思想?”
“嗯,我提了个小问题,他们没有给出我期待的答案,这也就是接下来我想问你的问题。”
志恩顽皮地竖起手指。美亚羽绷紧了身子。
“如果答对了,我希望正式缔结领养关系。但如果答不出来,那就结束。”
美亚羽无言地点了点头。志恩继续道:
“哎,其实和讲给小孩子的童话差不多,不用那么紧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受诅咒的天鹅。诅咒让它天生长的是黑色的羽毛,像乌鸦一样全身漆黑。在一群白天鹅中,只有它的身体是黑色的,这让它感到很孤独。有一天,它思前想后,给自己从头到尾涂上了白色的油漆。因为它觉得,只要身体变成白色,就不会在伙伴中间感到自卑了。但是,它遭受的诅咒太强,不管涂上多少白色的油漆,身体还是黑的,染不成白色。这让它十分苦恼。那么为了融入伙伴中,它还能想到什么办法呢?”
童话般的问题让实继摸不着头脑。美亚羽的眼睛里,也浮现出迷惘的神色。
“不知道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抱歉今天打扰你的研究。我会按计划向你提供资金援助,但收养的事情就当没提过吧。”
志恩正要转身,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只受诅咒的天鹅做了什么。那只天鹅……”
实继没能听到答案。因为墓地里响起爆炸的声音。
“危险!”话音未落,美亚羽便推动轮椅,冲到实继面前。干涩的声音之后,她在轮椅上猛地抽搐起来。她被枪打中了,这次不是植入物,而是真正的子弹击中了她的小腹。实继看到了。
他冲上前用身体挡住轮椅上的美亚羽。美亚羽的声音既惊讶又焦急。
“凶手抓住了。现在马上派医护人员过去。”
突然,耳边响起优雅的男中音。虽然没弄清情况,不过好像脱离了危险。不对,美亚羽已经中枪了。实继转身检查美亚羽的状况。
“我没事,不要紧。”
“怎么可能没事!不要动!”实继打断美亚羽急促的声音。
他强行撕开美亚羽的衣服,检查枪伤。裸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流血。奇怪,实继觉得自己亲眼看到了子弹朝美亚羽的身体飞去,惊讶之余,才意识到衣服都没破,子弹当然也不可能打中身体。这时候,他发现轮椅下面有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