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光荣的信号手》中王族之女隐瞒身份假扮街头小贩的情节,其实与《七个尖角阁的老宅》的开头部分十分相似,因此《光荣的信号手》才是从《七个尖角阁的老宅》中得到启发写成的。不过这得等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才有人指出了。
无论如何,《人类脑髓》虽然达不到《光荣的信号手》的知名度,但确实被很多人读到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人类脑髓》发表之后不久,三个人的关系开始出现了变化。富江不再同时拉上她们,只是单独和富士谈笑,或者借刺绣的名义和音乐独处。富士与音乐渐渐疏远,而少女们自然也分成了音乐派和富士派。有人说富士派的人更多,音乐开始逐渐回避富士。不过这也并非定论。
她们终于再度聚首,是在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3月,开明女子学校的毕业典礼上。学校为了表彰成绩优异的学生,要求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
开明女子学校的学生都来自有身份的家庭,各家企业自然纷纷发来贺电,发给富江与音乐这样的才女作家的贺电更是堆积如山。所以毕业典礼从早上9点一直开到了晚上6点。毕业生和教师们都昏昏欲睡,富江则一边与富士在脑中下着国际象棋,一边和音乐玩起了没有牌的百人一首[8]。
她们从开明女子学校毕业的第二年,由于日俄战争的结束,在海运投机中遭受重大损失的校理事长村雅杜甫宣布出售学校。
看中这一笔生意的是富江的父亲,中在家鸿然。
鸿然通过多家报纸、杂志,宣布设立以“14岁至18岁”的女生为教育对象的私立学校“明治女子学校”。
它沿用了开明女子学校的校舍、宿舍,教师团队也基本上保留了下来,而富江、富士和音乐也作为语言和文学的教师,站在了讲台上。这件事引发了社会的强烈关注,虽然只招收80名学生,但报名者多达462名,因而不得不紧急开展面试选拔。
1907年(明治四十年)的第一届80名学生中,也包括了开明女子学校的在籍学生、后来的海军大将石桥道建的独生女,相生钢铁大亨陆前阳之的次女和三女,以及岐阜县曹洞宗住持的女儿。这些住校的少女们中间,涌现出以善丸与祢、武良聪子(武良智)、氏原千鹤子为首的一大批代表了一零年代的科幻作家。因为这所学校出身的人几乎都对学校内的事避而不谈,于是日后便有了这所私立学校在做某种超能力开发的传说,不过大部分都是编造的[9]。
关于该校的实情,记载最为详细的是1920年(大正九年)出版的堂岛铁朝的《真话开明私塾》。堂岛的父亲是《新东洋月报》的记者,堂岛受父亲的指示“调查”明治女子学校,于是他男扮女装成为学校的学生,记录下了内部的情况。
根据《真话开明私塾》的记载,该校教的科目除了英文、数学、国语、汉文、地理、历史、理科之外,还有裁缝、家政、体操、琴曲、点茶、插花、礼仪等等。宿舍的清扫、三餐也由学生轮班负责,以极为完备的形式自力更生。据说这一切都是富江的提议,而且富江在这里同样大受欢迎,学生们都很仰慕她,她每到一处都是人山人海。
此外,据堂岛的描述,学校还会日常举办海外作品的读书会,其形式“与中在家老师过去办的毫无二致”。堂岛参加过的读书会中,有一次品读的是詹姆斯·马修·巴利的《小白鸟》。而正如堂岛在书中指出的那样,善丸与祢的《乞丐训》(1908)中由孩子们在公园里建立起来的国家逐渐被世界吞没的故事,与《小白鸟》有相似之处。考虑到这些小说可能是从读书会的内容中受到启发而创作的,那就不难解释为何富江等人几乎所有作品的主要构思都(被认为)来自海外作品吧。
但在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2月,她们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富江接受美国教育学者勒内·托尔曼的推荐,宣布去美国留学一年。虽然许多学生表示哪怕一年都不想离开她,恳请同行,但都没有得到批准。
虽然安排了其他教师,但明治女子学校哪怕只是暂时失去富江这一支柱,都带来了很大的动荡。
那个时期,在学生们看来,甚至连音乐和富士的关系都修复了。
经常有人看到她们两个人在教员室里一边吃着音乐自家店里的日式甜点,一边争论不休的场面。争论的内容从时间的性质到未来的社会形态、宗教等等。有几次争论得太过激烈,甚至错过了上课时间。
还有件事,尽管在零零年代的科幻史中并没有那么重要,但还是想在此提一下。这一年,又诞生了一本利用翠桥的时间科幻小说。
再度将翠桥用作“跨越时间之桥”的,不是之前的两位作家,而是富士。她在邦曾社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 小说《草镜》(1908)。不过这本书只出版了几十本,现在已经没有完本了。
其内容大致是:翠桥所在的球磨川上有一排竹筏,在上面可以从水面的波纹中读到所有人的未来。据说,这本书写的虽然是个故事,但没有采用小说的体裁,更多的是在表达对未来的预测和作者的思想。
由于原书散逸,这些内容只是根据从富士的回忆录中搜集到的信息推测的。不过富士自己常常将其称为“可耻的失败作”,甚至还有富士将朋友那里的《草镜》收集起来烧毁的传言。
当时,由于富江等人的小说受到欢迎,女学生中流行将自己的作品少量出版,而出版此类书籍最多的便是邦曾社。这是一家性质恶劣的公司,以富裕的良家子女为目标,以纪念出版之类的形式帮他们出书,索取高额报酬,因而在三年后被勒令解散。富士也许对这种情况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有提及太多。
在这一时期科幻小说的代表作品中,由明治女子学校的相关人士创作的有善丸与祢的《乞丐训》、小平音乐的《铜疮》(1908年出版,日本第一部 末日科幻,明显借鉴了爱伦·坡的《红死病的假面具》)、桦天里的《群蜂山岗》(1907年出版,值得注意的是,在网络智慧题材被写烂的当时,它是唯一一部以生物集群智慧为主题的作品),还有无数受到富江与音乐的作品影响而写的小说。这可以说是零零年代科幻最为绚烂的时期。
然而到了1908年10月,这种绚烂受到了可怕的打击。
零零年代最重要的作品——《藤原家秘帖》的前篇发表了。作者居然是赴美学习、不在日本的富江。
富江在离开日本前,将书稿托付给了一位既不是富士也不是音乐的教师,那位教师按照富江的嘱咐,在1908年10月将书稿交给了《东京每日》的记者。富江身在与日本远隔重洋之地,引爆了这颗文学的炸弹。
故事情节与她以往的作品大相径庭。
一条天皇治下,某天黎明,中宫定子召见清少纳言,命她将自己讲述的故事记录下来。那是关于几座当时并不存在的、数百年后的都城的故事:空中满是飞翔的人力车、永无夜晚的都城——东京;所有人都如和歌般咏唱自己的心情、一个个飘浮着在道路上穿梭的都城——江户;拥挤到必须在别人头上行走、将人体切开作为零件贩卖的商铺林立、只要愿意就能长生不死的都城——镰仓;等等。这一切都是定子从藤原家遥远的子孙眼中看到的。
这一作品在问世的同时,便引发了空前反响。
表面上是奇异的工具和概念的罗列,但将无数座都市以不同于现实的姿态呈现出来,像是一种文明批评,作者似乎将某种意图隐藏在了对未来都市的逐一描述中。
对于这部只发表了前半部、还没有给出结尾的故事,读者的“饥饿感”也助长了话题的热度。不过最令人震惊的,还是作者对读者的献辞。
“敝人虽已完成此文,但未敢在此将其言尽,因欲览诸家妙想之故,愿有才者不吝续编。”
换言之,作者是在邀请别人为这部作品的“后篇”执笔。
征集其他作者“续写”的荒唐行径,却引来了诸多回应。文学家高窗汤愈、团礼次,还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基督教牧师押川方存等人都挑战了“后篇”的续写[10]。大家纷纷在各种媒体发表自己的“后篇”,当时的女学生们当然也没有示弱,收到大量投稿的《女学同朋》不得不发行了一期特刊。
然而,明治女子学校反而没有什么明显的活动。仰慕富江的女学生应该很多,但在全国的女子学校中,唯有这里没有出现竞相创作“后篇”的情况。
其原因在《真话开明私塾》中得到了解释。
《藤原家秘帖》以及征集后篇的公告发表的第二天早晨,富士就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几周后甚至变成了“幽鬼辟易之憔悴,唯双目炯然,披头散发,恍若山姥,宫前先生之美荡然无存”。富士似乎无法在维持教师形象的同时,解决书写无愧于富江故事的“后篇”这个难题(这一野心任谁都一目了然)。
另一方面,音乐还是一如既往出现在讲台上,但她似乎对富士废寝忘食写小说的模样看不下去了。传言说她曾把富士带到宿舍外面训斥,但后者歇斯底里地回答说:“我是被选中的人!”
在这样的状况下,女学生们大都把《藤原家秘帖》视为禁忌,无论公开还是私下,似乎都没有撰写“后篇”的勇气。
遗憾的是,对明治女子学校详细情况的记述,就到此为止了。因为《真话开明私塾》的作者堂岛铁朝没有亲历之后的事情。在充满警惕心和紧张感的校园里,他的真实身份最终被揭露出来,遭到了驱逐。[11]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同年5月31日,最重要的“后篇”发表了。其作者果然不是富士,而是音乐。
以下便是音乐所写的“后篇”,发表于《文燕》。
中宫定子最终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她和她的族人是从未来向过去生活的人。
在明治二百年的遥远未来,首都东京诞生了“电波脑髓”,它统治了地球上的一切,人人遵从它的命令,在地上建起无数发电伞和发电网,只为了大脑的继续进化而工作。
她们这一族人,为了抵抗大脑的统治,将未来的知识一点点向过去传递,在过去的时代撒下“技术”的种子,试图创造出一个可以打败“电波脑髓”的历史。
族中的某个人将数百年后发明的飞行技术传授给民间的发明家;某个人将未来的医学知识伪装成本草学传播开来;某个人把工程师和军人团结到一起,让武器的发展提早了数百年;某些人将未来发生的事情用暗号写在和歌集中。而每个人都在自己寿命将尽的时候,把自己的孩子送往更远的过去。
使用自己所知的未来技术,一边改造过去的世界,一边逆流而上,这就是藤原家一脉相传的使命。
对于音乐来说,这篇作品是迄今为止所写内容的总决算,塞满了如怒涛般狂涌的创意,甚至洋溢着一种疯狂的气息。
在作品中,清少纳言强调了返回过去的非现实性,而中宫定子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时之形非如水,而似无数幽深沼泽。人如青蛙,自一处沼泽跳往另一处沼泽,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时间。”
用现代的方式解释这一理论,说的是“时间并不具有连续性,而是无数彼此独立的时间点。人类只是从一个时间点跳到另一个时间点。因此,过去不会像河流的上游影响下游一样影响未来,改变过去也不会产生矛盾”。毋庸赘言,这是音乐有意写下的,是对富士时间悖论的反驳。
中宫定子用了一生的时间,成功将蒸汽驱动的知识扎根在宫廷中。她结束了自己的任务,计划将下一个任务交给自己的女儿修子,把她送往更遥远的过去。至此,定子结束了对清少纳言的讲述。
故事的结尾,是多年以后年迈的清少纳言隔着竹帘目睹了定子所说的蒸汽机械——在未来世界被称为月升楼的东西。最后一行以中宫定子的辞世遗言作结:
“立誓不忘,泪色犹存。”
从作品发表到富江回国只剩下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而在这半个月里,舆论已经认定音乐所作的“后篇”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尽管如此,依然不难想象,还是有很多人,特别是明治女子学校的学生们,正屏息静气等候着富江的回国,以及她对别人所作“后篇”的评价,还有她自己完成的“后篇”。
然而,这一期待落空了。富江回国的当天,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6月10日,明治女子学校接到了解散命令。处分的名义是它违反了《治安警察法》[12]的第一条。政府为了解散学校,将它认定为“结社”,而非教育机构。
导致这一结果的因素数不胜数。有些人对《人类脑髓》的内容信以为真,于是到处去剪电线;学生们对堂岛铁朝施以私刑;《藤原家秘帖》中以实名描写了当时政府、皇家的若干重要人物(九条氏的四女等人是当时的皇太子妃);还有其他众多原因都可以视为引发该事件的火种。受去年红旗事件[13]的影响,第二次组建的桂内阁加强了对社会运动的打击。
下令解散学校已万事俱备,只等一个契机。就在这个关键时期,6月初,作家高窗汤愈在球磨川附近遭受了一群拦路强盗的暴行。他做证说“行凶者是一群女学生”,进而又声称“那是富江的支持者干的,她们嫉妒我写的‘后篇’”。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14]。
当警队闯进明治女子学校的时候,富士正把自己关在教员室里,用钢笔奋笔疾书,堆积的稿件简直要把她埋住了。据说,她双颊深陷,憔悴至极,连警察来了都没有发现。直到稿纸和笔快要被拿走的时候,富士才终于意识到警察的存在,由于抵抗和撕咬,她被当场逮捕[15]。
对宿舍进行搜查的警察们,遇到了准备迎接富江的众多女学生和教师,却在哪儿都没有找到富江和音乐的身影,这令他们大为疑惑。
同日,多名女学生目击到她们两个人从翠桥上纵身跳下。据说,她们站在桥的栏杆上,富江朝音乐伸出手去,像是在引导对方一般落入水中。但是,在同一地点看到这一幕的目击者们,不知为何分成了两派,一派说是从东侧跳下去的,另一派说是从西侧跳下去的。这一争论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决。
过了一天,《东洋日报》上出现了醒目的标题“两位绝世大作家忽然消失”,报道提供了以下信息:
警察搜索了球磨川的河底,并未发现她们的遗体,连遗物都没有找到。富江应该已经完成了的《藤原家秘帖》“后篇”,同样无处可寻。富江的父母也没有要求警方进一步搜索。女学生与教师们全体出动大肆搜索,但以徒劳告终。
从那以后直至今日,两位作家始终杳无音信。
由于零零年代两位最重要的作家同时消失,加上明治女子学校这一创作阵地的解散,日本科幻一度完全灭绝。就这样,日本科幻的零零年代迅速地发芽、绽放、凋谢了。
一零年代中叶,宫前富士的《本邦八千年草子》[16]引领了日本科幻的复兴,其详情留待今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