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传播乘觉障碍?”
“对。”一阵的回答显得很开心。
“在这个平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活得心想事成。即使碰到了痛苦和悲伤,也可以随时摆脱。得不到爱,就去得到爱的世界。想要永生,就去实现了永生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只能在唯一的可能性中生活的我们,是低等生物,是无法理解的,也使他们感到恐惧,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那是你的……”
真琴想要反驳,但一阵咳嗽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咳嗽了一会儿,他才好不容易喘上了气,用耳语般的低声接着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权利摧毁这个乐园。我们有资格让世界坠入地狱,我们是被选中的人。”
说到这里,一阵又咳嗽起来。
在这嘈杂声中,有一刹那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靠近……是警车的警笛声。
“哦,我以为还要再过一会儿呢。”一阵佩服地喃喃自语道。
警察用扩音器喊起了话,要求停车,但一阵并不慌乱,这让我提高了警惕。如果他想拿我做人质摆脱警察,我就自己打倒他。
我在被绑的状态下,艰难地控制还能动的手指,试图把细细的药瓶悄悄拨到手边。如果用尽全力砸在头上,说不定能把人砸晕。
但就在这时,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车身猛地一震,停了下来。我的头撞到了车坐上,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逃不掉了,你的计划完蛋了。”
“这是个片面的看法。”
他是想对我出手,还是想对真琴不利?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一阵的行动。他好像在解安全带,然后是打开门锁的声音。
“其实我要做的现在才开始。”
说完这句话,一阵打开车门,气氛如同回到家打开玄关大门一般轻松,然后走了出去。警察顿时蜂拥而至,把一阵按倒在地上。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我在《瓦尔塔》里练级的时候,警察对我的问询结束了。我终于走出小会议室,外面有一位相识的女警察在等我。
“辛苦了,你可立了个大功。”
“那倒无所谓,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一阵为什么要那么做,还打算做什么?里面的人一直在问我,什么都没告诉我。”
“抱歉,因为有保密义务吧。”
“原来如此,毕竟是警察。那在这里能说了吗?”
柴峰把便利店的制服放回储物柜,朝我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一阵修辅在淋到K056之前就患了绝症,服刑期间也在接受治疗,但病情一直在恶化。出狱后马上进了医院,然后在医院消失了。”
我哑然无语。从他的脸色和咳嗽来看,我猜他得了什么病,还想过可能是K056的某种未知后遗症,但没想到他在那之前就得了重病。
“能成功实施绑架也真是奇迹,逮捕的时候他就不行了,好像又被送进了医院,大概只能活几个星期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自暴自弃了,想把整个世界都拖下水?在那种情况下,与其犯罪,肯定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吧。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往后应该不可能再干扰真琴的人生了。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在另一个房间接受问询的真琴从走廊对面走了过来,几乎全程低头盯着地板。我朝她跑过去,挥着手臂喊她。
她朝我抬起头,动作非常僵硬。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静。”
茫然的双眼似乎完全没在看我。我的脚像是冻住了似的,无法挪动。明明一切都解决了,但她的表情还像是鬼上身了一样,阴沉到了极点。她就这样从我身边经过,朝玄关走去。
“她父母来接她了,你就别管了。”
不仅是因为警察柴峰的话,也是因为真琴的态度让我畏惧,我伫立在原地,望着真琴的背影远去。
我的头脑中警报大作,既是因为真琴那不同寻常的模样,也是因为发现身边的同学身上存在某种我不理解的东西。
好好想想,有什么真琴在想的东西我没想到,某个关键的东西。
“柴峰,一阵活不了几天的事情,真琴知道吗?”
“第一次开庭的时候,被告方的辩护律师应该说过,所以她知道的吧。”
那家伙死期将近,又因为乘觉障碍,无法摆脱死亡,就自暴自弃了。而真琴也由此窥见了自己的未来,尽管还有几十年,但她同样无法避免死亡。所以当时在车里,真琴难以回答一阵的问题。是这样吗?不,肯定不是,把真琴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应该是今天的某个东西。
袭击自来水公司的主意?但是K056的制造需要时间,一阵也活不了几天了。也就是说,他提出的那个恐怖袭击计划,是不可能……
就在这时,我突然理解了,真琴在想什么,她意识到了什么。
真琴明白了一阵修辅要做的是什么。
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做了一笔大交易。恐怕他也预见到了计划的失败和自己被捕。
他甚至不是在邀请真琴当共犯。
他是要把对这个世界的复仇,交给唯一一个与自己患有同样障碍的真琴。
K056的成分是公开在网上的,查找成分、制造出来,虽然需要时间,但并非不可能。只要做好充分准备,潜入自来水公司也并不困难。
但要是真琴没有意识到这些并产生这样去做的想法,还是不行的。
于是,为了将这些“知识”和“选择权”有效地交给真琴,一阵才策划了这场绑架。
他把自己很容易被这个世界的人抓住的情况也算进去了。
我感到后背冒汗。那时候我不应该向其他世界寻求帮助,就算解不开绳子,哪怕用身子撞,也应该把一阵打倒。我应该把自己置于和真琴与一阵相同的维度中。
真琴明明可以丢下我,自己从车里逃走,却冒着危险留在那里。而我却通过另一个世界的柴峰,从容地报警,没有丝毫危险地摆脱了困境。
我想起一阵被捕时的轻松语气,不禁握紧了拳头。
5
距离熄灯还有差不多30分钟。
夜晚的操场,要比白天或者放学后练习时看到的更加广阔和荒凉,仿佛城市里突然出现的沙漠,像被施了魔法般寂静。
操场中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喂——”
我抬起一只手,朝影子走去。
真琴正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做着肩部拉伸。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朝我望来。
“又是你。”
“嗯,又是我。抱歉打扰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看到我藏在书包里的跑鞋了?”
真琴边说边放下了手臂。不知道她趁夜悄悄在校园里跑过多少次,不仅换了运动服,还认认真真地做准备运动。
“没有。我查了一下从补习班到你家的路线,发现会经过我们学校的后门,所以你肯定会看到操场。像你这样的家伙,肯定没办法克服这种诱惑。”
也许是表示肯定吧,真琴微微叹了口气。我朝她走近了一步。
“我还是希望你加入啊,田径社。肯定能争个冠军。”
“很抱歉,我还是同样的回答。我已经没兴趣和人比赛了,而且现在讨论社团活动也没有意义了。”
她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因为我要退学了。”
我咬住嘴唇,但没有特别惊讶,因为已经有预感了。
“案件发生后,藤堂制药支付了一大笔赔偿金。我想把大部分留给家人,剩下的钱取出来,一个人去旅行。打零工也可以,反正不会在任何地方常住,就这么一个人活下去。”
“……这是不是有点草率?太欠考虑了。”
“这我没办法否认。但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很痛苦。说实话,一阵的话让我有点动摇了,就是没有别人理解我们的那句。我知道罪犯只是想干扰我的想法,把我拉进去当共犯,而我完全不想再见到他……但是,我还是被他的话吸引了,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我这样的人,没办法和这个温暖的世界里的任何人一起生活下去。”
“温暖的世界?”
真琴忽然望向天空。
“爸爸、妈妈还有周围的朋友,大家全都对我很好。”
昏暗的月光下,真琴的侧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神色。
“即使我因为一点不顺心的事而乱发脾气,即使我发脾气时说些伤人的话,他们都不会对我生气,也不会讨厌我。因为大家随时都能切换到另一个自己吧。”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是什么在折磨真琴了。
“是一阵说的那句,‘在意对方的视线’吗?”
“你听到了啊……对,说话的时候我会注意对方的视线,判断他是否还在这里。那家伙大概也一样吧。”
正在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是不是换成了别的世界的某个人呢?
正在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是不是丢下了我,去找另一个世界的我了呢?
藏在她心里的,是这样的恐惧。
一阵、真琴,原本都是这个世界的普通一员。他们两个人现在最害怕的,不是生命的有限,也不是可能性的有限,而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一直看着自己。这一点,这个世界的正常人应该都知道,但其实又都不知道。
“跑步也好,生活也好,我都想一个人去做。因为只有我,才不会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真琴再次望向我,她的表情非常平静,却也非常寂寞。
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异常遥远。
这看不见的距离感压迫着我,我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说:“那我们最后比一次吧。”
真琴有点不解,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赢了,你就加入田径社。如果你赢了,你就按你喜欢的方式生活。”
“对我太不利了。你一直在社团里训练,我根本比不了。”
“才能和身高都是你占优势。你还可以提个条件。”
“条件啊,那你让我几百米……不,等等。”
真琴摸着下巴思考着,突然像是想到了某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嘴角微微翘起。
“一只脚放在‘这里’跑。以前我们俩经常玩的。”
“啊,那个啊,可以可以,很合适。”
谢天谢地,真琴有兴趣了。我指向跑道。
“那就沿这条跑道跑十圈,然后第十一圈不要在第三个拐弯处拐弯,而是一直跑到游泳池的铁丝网前面。虽然不到5000米,应该也差不多了。”
“好。”
我也换了衣服,做了准备运动,站到起跑线上。
我调整呼吸,右腿向后伸,放低重心,摆出起跑姿势。
教学楼墙上的时钟,走过一秒又一秒。很快,秒针到了12的位置——晚上九点整。
这就是信号。
我右脚猛蹬操场地面,左脚踏上一望无际的雪原。寒气穿透长靴,沁入左脚。
然后右脚再次踩在操场上,接着左脚踩在雪上。
随着速度的增加,我周围的景象变得像幻灯片一样,夏与冬不停地切换。真琴一会儿在我旁边,一会儿消失不见。我的身体开始发热,轮流感受着夏天包裹身体的热气和冬天撕裂身体的寒风,我拐过了弯道。戴着手套的手指已经冻僵了。
灯芯草的气息扑鼻而来,穿着袜子的左脚踩在了榻榻米上,脚底的触感比穿着跑鞋踩在跑道上更加鲜明。操场的围栏和无限延伸的榻榻米,在视野尽头来回切换。像路标一样排列的日本人偶全都是同一张脸,反而让人失去了距离感。
我在直道上继续加速,突然感到腰部变重了,是因为我自己的三条尾巴,眼睛瞟到右臂变成了绿色。来来回回之间,自己的半边身子似乎变成了爬行动物。脚下也变得很不稳定,因为那不是在地上跑,而是在粗糙的皮肤和搏动的血管上跑。当我跑到巨兽脊背的尽头,将要拐过下一个弯的时候,我和真琴之间开始出现微小的差距——不,这只是一种预知,还没到肉眼可见的程度。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不只是耳朵,连皮肤都要被震麻了。我一边跑,一边注意不要把纸制的脚在蜿蜒的管道上踏空。管道的间隙中溢出金色草丛般的光芒和声响,管道下方,热闹的舞台剧正在上演。一边是那个喧闹的世界,一边是只有奔跑声、心跳声、呼吸声的寂静世界,它们两者的切换令人头晕目眩。我的四肢因为过度使用爆炸开来,化作纸屑飘落在舞台上,只留下我的头颅。
接着跃入视野的是一片白色,不是雪的白色,也不是纸的白色,而是凌乱散落、堆积如山的骨头。吹起的尘埃让我不禁眯起眼睛。当烟尘散去,眼前出现的是宛如蜘蛛的时钟,有着金属做的六条腿。它如大象般巨大,踩下的一条腿从我右边擦过。真琴会被踩到的——我为这件不可能的事恐惧了零点零几秒,回过神来的时候,金属腿已经踩进了白骨山里,而我刚刚被真琴甩开了两步。
突然,我差点往前摔倒。因为重力不再来自脚下,而是前方,左右两边都是星辰之海。我的半个身子位于宇宙空间通向地面的绳索上,脚底渗出的树脂让我吸附在上面。我找回平衡,再次向下朝地面跑去。在不同方向的重力之间切换,引起了犹如晕船似的眩晕。在不需要氧气的身体和渴求氧气的身体之间切换,也像是某种疾病发作般折磨着我的神经。
“再……见……了!”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另一个夜晚的校园里,拄着拐杖的真琴在朝我招手。我想回话,却没有那个余暇。至少我们见了一面,这样就够了。我一边追赶着跑在前面的真琴,一边在无数世界、无数个全力奔跑的我之间来回切换。
跑完最后一圈,向终点冲刺的时候,道路突然断了,前方的一切不复存在。在这个我连自己都无法把握的黑暗空间里,只有我落脚、蹬地的位置才会产生光带,产生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产生未来。
我是在夜晚的操场上奔跑的田径社员,也是播撒世界的种子的造物主。
兴奋、恐惧与全力奔跑,让我的心脏几乎要裂开,肺部几乎要破碎,身体几乎要散架,就像个永远距离爆炸还有一秒的炸弹。然而,就在上下左右的光带突然消失的瞬间,真琴出现在我身边,我伸出的指尖触到了围栏。像是被暴打了一顿般的疲惫感传遍全身,我瘫倒在地。
“平局……吗?”
除了紧紧抓住围栏喘着粗气的真琴勉强问出的这一句,我们俩都在拼命平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通常情况下,终点后面还会留出几米用于减速,这明显是我们路线选择的失误。我在水泥地上趴了一会儿降低体温,然后努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翻过围栏。
围栏对面,是夜晚的游泳池边。
我打开放在那里的运动背包,取出毛巾擦干身子,咕嘟咕嘟喝起运动饮料。
“喂,你在干吗……”
疲惫不堪的真琴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隔着围栏把为她准备的毛巾和运动饮料举给她看。她也战战兢兢地翻过围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