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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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痛欲裂,却不能哭。要哭的话,本来有很多机会。但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压抑自己内心的纠葛上,无暇为天乃哭泣。唯一的哭泣只在被薙原质问的时候。事到如今,正像我没有道歉的资格一样,我也没有为天乃她们哭泣的资格。
我只能稍稍抬头,凝视着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看那秒针一如既往地跳动。
“啊,伏暮老师。”
轻柔的声音响起,让我回过神来。图书管理员堀双叶老师在走廊里喊我。
我擦擦眼角,掩饰自己刚刚的丑态,朝她走去。
“你捐赠的那些书……”
我把叔叔的一部分藏书捐给了母校的图书馆。我不喜欢把书卖掉,也不愿扔掉,但自从和薙原因为那件事决裂以来,又愧于把那些书留在身边。
“有什么问题吗?应该没有什么保管不善的书吧?”
“不不,是有本书中间夹了便签,谨慎起见,想和你确认一下。现在有时间去图书室吗?”
“麻烦你特意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堀老师也是我同学的妹妹。被困在新干线上的堀彩花和寺浦健太郎坐在一起,同学们虽然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他们的父母都是在事故后才知道的。他们两家在临时住宅里关系很差,在亲属协会中也时常发生争执。
但是,堀老师没有加入亲属协会,独自过着自己的人生,她还利用乘客的亲属不断捐赠的大量书籍,建起一个非常充实的图书室。这大概是对于那场事故的积极应对方式之一吧。
我来到图书室,在柜台拿到了那本书。那是很久以前堆在叔叔副驾驶座上的一本书。书名是《时间机器的制作方法》。
起初我想去图书室的阅览区查看里面的内容,不过想了想,还是躲进书架中间,翻开书。考虑到叔叔的禀性,便签上说不定写了某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书里夹的是折叠起来的活页纸。上面的文字确实是叔叔的笔迹,但并不是他说话时那种别有用心般的做作用词,而是非常简洁的记述。
低速化也许并不是一种现象,而是来自其他文明的干涉,或者攻击?
高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是维持文明所必须的。将之低速化,是针对该文明的有力破坏。
→根据是否存在高速移动的物体来判别文明、加以干涉?
※存在水流、气流之类的自然现象。它们也是高速移动的物体。如何判别?
搭载大量乘客的高速移动物体?
→不可能。在123号以前,有过无数搭载大量乘客的车辆。
我很吃惊。在那个时候,叔叔用了仅仅一张活页纸写出来的推理,就已经得出了并非人多就会触发低速化的结论。这是在第二例现象——飞机事故出现之前。如果叔叔还在世的话,不知道还会推理出什么。我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过活页纸,看到了之后的推理。
希望号当时的特殊性(诱发现象的因素?)
×搭乘了修学旅行的学生
×乘客数
?手机、社交软件的内部相互通信
→在高速移动的物体内部发生了大量与移动无关的相互通信
“怎么了,伏暮老师?”
堀老师跑了过来,因为我向后一倒,把背后书架上的好几本书都碰掉在地上。
“对……对不起,我马上收拾。”
我比了个手势拦住担心我的堀老师,捡起掉落的书,放回书架。但在捡书的同时,我的头脑还在飞速转动。
如果只是大量的数据通信,新干线也好,飞机也好,为了运行,每天都会有的吧。但是,如果是乘客在内部互相发送大量与移动无关的照片和文字,这样的过剩通信也许会被视为文明的证据。
如果叔叔的假说正确,那么给那趟新干线召来低速化的大量通信数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由天乃提议的,同学们为了缺席的我上传的大量照片和文字。而我之所以缺席,是因为嫉妒天乃。
那场事故的起因,是我对天乃的嫉妒。是因为我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天乃。
无比沉重的痛苦,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我拼命压抑颤抖的身体,调整呼吸,翻阅夹了活页纸的书。又有一张夹在里面的纸飘落到地上。我用止不住颤抖的手捡起那张纸,看见那不是手写的活页,而是一份打印的邮件。
新闻界的诸位:
关于能在飞行途中进行会议的新软件,模拟会议将在……
那是会议软件的宣传企划。通过它,即使在飞机上,也能毫无延时地交换大量数据。叔叔将举行模拟会议演示其功能。
邮件中还写了进行模拟的航班号,正是那场飞机事故中的两架飞机。
我终于明白,叔叔乘坐那班飞机,并非巧合。
在高速移动的物体内,发生与移动无关的大量数据通信。那将暴露文明的存在,召来某种事物的干涉,引发低速化。
叔叔在赌自己的假说,寻找有可能发生低速化的航班搭乘。然而,他自己变成了实验品,又怎么把假说的正确性告诉世人呢?
我想起了叔叔书架上的那些小说。也许,叔叔对未来的憧憬,远远超越了对金钱的渴望。叔叔也许很羡慕新干线中的人,他们能够抵达遥远的未来。虽然已经无法证实我这样的猜测了。
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向世人证明叔叔的假说是否正确了。
即使准备了大量的通信设备,那条铁轨也已经被拆掉了,换成了柏油马路。不可能再有新干线经过“希望号”旁边了。
除了新干线,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达到300千米的时速……
“不,有。”
不需要新干线那样庞大的人力和资金,也可以达到300千米时速的交通工具。我想到了一个。
“有什么?”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堀老师从书架间探出头来。
“可能是……时间机器的制作方法。”
希望123号千年纪念路
车辆请勿入内
绕开告示牌和路障,我骑在摩托车上闯了进去。这是重型摩托,和高中时骑的不同。
背包里满满地塞着169台充满电的轻型手机。加上衣服和腰包里的,一共200台。为了防止过热,都裹上了冷却材料,不过大概只是聊胜于无吧。
我在网上搜集了大量旧手机,注册了一家空壳公司,签了大批手机套餐,又向第三方定制了能互相进行大量数据通信的软件。
我不知道手机之间的通信会不会被识别为乘客的行为。反正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失败的话,就把老鼠一只只捆在手机上。
慈善捐款和存款全都花得差不多了。以前叔叔送给我的书,也都卖给了旧书店。总算凑齐了费用。
如果能得到亲属协会的帮助,大概一切都会更加轻松吧。我拜访新干线的次数愈发频繁,而每当武先生热情接待我的时候,我都会想向他求助,但想到新干线劫持事件的结局,我还是不愿意借用他人的力量。
而且,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是我出于嫉妒而放弃了修学旅行,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天乃,为了我催生出了数据流,引发了那个现象。是我夺走了同学和八百多名乘客的十年,让他们与家人朋友生离死别,破坏了众多的家庭,引起了无数的悲剧。尽管无法偿还,但至少可以献祭自己。我不能再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导致更多的牺牲了。
只是堀老师将会收到定时发送的邮件。那是我的遗书,其中写明了叔叔的假说和我的计划,请她代为告知亲属协会。我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回来,至少不能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回来。我把手机寄去了薙原的老家,与密码一起。出狱后,她应该能在其中找到许多天乃的照片。
我在柏油马路上,距离新干线十千米的地方。凌晨四点,没有行人。平时会有不少人来这里跑步,但我昨天已经用伪造的告示牌,把诸多入口都封锁了。
我启动引擎,将赋予生命的摩托车打到一挡。
驶出的机器将振动传到我的身上。那振动,与毕业典礼结束后,我趁夜朝着新干线疾驰的时候一样确切真实。
我用力蹬踩,拉高挡位,仿佛为了保住这种感觉。
昨天,我又去见了天乃。
在低速化的车厢里,她的姿势和毕业典礼后的那个夜晚相比毫无变化。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时候还徘徊在发送对象上的手指,选择了“薙原叉莉”。天乃想把自己的战果首先告诉家人。可能是错觉,她的嘴角似乎凝结成微笑的形状,像是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我真正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就是在看到那一幕的瞬间。
时速表从100千米指向150千米。得益于智能眼镜的修正,视野并没有变窄。
如果,如果我现在还爱着天乃的话,肯定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吧。为了拯救自己思念的人而去往一个人的未来,也许再也不能归来,再也不能见到思念的人。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可怕的结局。
如果,如果我在这十年里,爱上了薙原,渴望得到她的心,肯定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吧。在那样的诀别中,去往一个人的未来。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可怕的结局。
但这些我都没有。
我想再度见到天乃,和她度过同样的时光。
我想再度见到薙原,和她谈天说地。
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让天乃和薙原再度相见。
见到天乃的那个人不应该是逃避修学旅行、逃避天乃、站在墓碑前咬着手指逃去虚幻的2700年后的我。
应该是挥舞球棒、驾驶挖掘机、推动诱饵计划,想尽办法夺回天乃的薙原。
因为她更值得再度与天乃相见,也必须再度与天乃相见。
摩托车的码表在时速250千米的地方犹豫似的晃了两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向260千米、270千米的方向加速倾斜。
以等同于新干线的速度飞驰而去的景色,是当年隔着车窗看到过的。
那是我写故事,天乃画漫画,我们满怀期待把作品拿去东京时的车窗。那是所有的出版社都否定我的作用,我沮丧地装作睡着时的车窗。那是人生中仅仅乘坐过两次的新干线的车窗。
树林、住宅、工厂、大桥都飞驰而去。经过了十多年的岁月,那些应该多少都有些变化吧。
但我分不出其中的区别。
如同抽打般的风压让我无法动弹,连疼痛的感觉都像追不上似的。我只有祈祷隔着手套的触感不要麻痹。
保持前倾的后背感觉到非同寻常的重量和热度。腹部的腰包也是热量的来源。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甚至要烧起来。不过,我还是继续加速,相信那些热量正是手机互相传送大量文本和图像数据的证明。我将这个熟悉的世界抛在后面。
见过无数次的烙印在眼中的那个令人畏惧的白色列车,跃入我的视野。
“希望号”的最后一节车厢被我迅速追上,然后超过。
如果预测失败,时速300千米的摩托车将会瞬间抵达并超过车头,然后车辆就会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进入了白色巨物的影子里。眨眼间便越过了无数车厢,数都来不及数。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码表,将时速保持在300千米以上,完全无法朝旁边看。况且经过一节车厢的时间本来也很短。
尽管如此,我的感觉还是变得奇怪起来。仅仅是穿过十五节车厢的长度,时间却像是被拉伸成了永恒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到车窗上仿佛在结霜,随后又看到新干线的车头。
我听到了声音。
哐当、哐当的铁轨声。
要么是“希望号”在加速,要么是我在减速,否则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的速度趋向一致。我们向着时间流速相同的世界会合。
那一瞬间,有种下意识的反应突然攫住了我,让我情不自禁想要减速,想要松开油门,放慢摩托车的速度。
捕捉高速移动物体的事物,也许会因为摩托车速度的急剧下降而离开我。如果放慢速度,我也许就能逃脱那个可怕的现象。只要放开右手,只要松开油门。
天乃要把照片发给薙原时露出的微笑,在我脑海中苏醒。
不行,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只要他们还没有离开“希望号”,我就不能怕。如果现在放慢速度,所有一切就都白费了。
那令人怀念的新干线在铁轨上行驶的声音消失了,开始响起耳鸣般的低沉声音。是幻听,还是“希望号”又开始低速化了?不,不是。这一定是被拉长的声音。
事情如旋风般发生了。
比光还快,比眨眼还短的刹那间,白龙的腹部占满了我左半边的视野,结霜的玻璃中,从手机上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少女与我视线交会,然后消失。
我的码表还是300千米,没有变化。
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刹那间,我仿佛看到白龙的尾部钻进了地平线的尽头。
“希望号”,驶远了。
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我无法看到它驶远的模样,这恰恰证明了我的成功。
那是我代替新干线,被留在低速世界里的证据。
我松开油门,降低速度。270千米,250千米,200千米。我在减速中怀着淡淡的期待,也许自己也能脱离低速化。
我意识到自己在不停地眨眼,随即又发现并非如此。昼夜正在更替。170千米,130千米,100千米。在自己的大脑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前,更迭的速度已经加快到无法识别。很快,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混合成了灰色。
2600万分之一的世界。
一秒钟的呼吸,便会吹走300天。我就身处在这样的世界。
期望落空了。一旦被拽进低速世界,即使再降低摩托车的速度,也无法逃脱,停车肯定也是一样。
我与外界并没有窗户玻璃隔开,所以也许可以看到以2600万倍的速度前进的世界。物理研究所、NASA,还有我的朋友们,也许会来参观低速化的我,成为我视野中几万分之一或者几十万分之一秒的颤动吧。然而我不是超人,无法辨别出那样的变化。我也知道,举目无亲的我、身负罪孽的我,渴求那些东西本就是奢望。
眼前的树林用动物般的速度长高,远方的建筑仿佛眨眼间就成了摩天大楼。遥远的群山上,那闪烁的橙色光芒,是红叶吗?
我忽然抬头,只见某种不应有的绚丽色彩渗透开来,将天空切成方形。我起初不明所以,心中有些恐惧,但随即明白了那是什么。一定是沙滩遮阳伞或者帐篷之类的东西。有人撑在我头上,帮我遮风挡雨。为了不让以每秒相当于300天的高速雨滴打在我身上。而且那个人会随着我的前进,一点点向前移动遮阳伞。每天,每周,每月。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哭。如果哭出来,那张没出息的脸将会在众人眼中暴露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即使是我,也不想让人看到那样的表情。尤其是天乃和薙原。我希望自己能装出骄傲的表情。
引导雾中少年的是一束光。少年在视野角落里看到某个发光的东西,他一步步走过去。
阳光照亮了“永恒之墙”的顶部。
看到墙壁,少年的心雀跃起来。龙就在旁边。少年放低身子,摸索着脚下。他很快抵达了神铁消失的道路,找到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