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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只能傻傻地问她。
“我听你过世的叔叔说了很多。”
这一句话便让我全身寒毛倒竖,面无血色。
“我本来一直以为,你喜欢天乃,而且直到今天都很喜欢,虽然你没办法对那个新干线做什么,但至少你希望把天乃从那里面救出来。所以我一直相信你是我这边的。”
这太糟了。我的双腿发软,脚底像是粘在地上似的。
我动弹不得。
“真是太高估你了。我搞错了一件事。”
她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嘴里吐着愤怒的话语,脸上却浮现着冷笑,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她。
“你,根本不希望天乃回来,对吧?你希望的是,天乃直到2700年之后,到你死了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来,你希望她一直留在那趟新干线里,你一点都不希望那趟车的时间恢复正常,对吧?”
她抽了我一耳光。
不,她并没有打我。但那些可怕的话语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你,你说得太过分了……”
喘不过气的我,奋力组织着语言。
她大概完全没听到我的话。右手掐着我,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灵活地点了几下,按到我的鼻子上。
“这是什么?”
画面上显示的文章开头,闯入我的眼帘。
白鳞龙快要死了。
冬末时节,神铁草开始散落红铜花的时候,这样的流言开始在族人中流传。少年先是不信,也不愿相信……
我明白了,叔叔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那是小说。
是我,伏暮速希写的小说。那趟在遥远未来被称为“龙”的新干线的故事。故事中止在主人公闯入迷雾的地方。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写的,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感受。可是这个是你写的,而且目标就是想出版。事故幸存者用事故做题材写的故事,肯定会大卖,那个油腻大叔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好些年前你就匿名把开头发到小说网站上去了,对吧?一起去看新干线的时候,毕业典礼那天晚上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脑子里构思,用被丢在2700年后的天乃做材料,创作博人眼泪的故事,对吧?我说错了吗?说错了你说啊!”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薙原的脸上充满愤怒,叱骂我的低沉声音中仿佛饱含杀意,但她的眼角却泛着泪光。
我被她摇晃着,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飘在空中。在紊乱的呼吸中,我好不容易开口。
“我,我是觉得,如果写一个故事想象未来的天乃,那故事万一能够流传到2700年以后,对她和我都是一种救赎。”
掐住我脖子的手微微松开了一点,所以我才得以继续说下去。
“如果有人说你太过分,你就这样回答他。叔叔是这么教我的。我也用同样的道理说服自己。但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薙原的手再度用力,我快要窒息了,但必须说下去。
我准备了许多解释,用来在有朝一日被人发现时做借口。但是,唯有面对薙原,我必须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因为她是天乃的姐姐,是与我一同度过那些岁月的人。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天乃了。”
这句话,我从没有对人说过。
不管是对叔叔,对亲属协会的人,对薙原,还是对天乃。
我慢慢地组织起混着颤抖和泪水的话语。
“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都很单纯。小学里,一开始说要做漫画家的,不是天乃,是我。我写故事,天乃画漫画,目标是得奖,两个人一起成为漫画家。我本来也在暗恋天乃,也曾经想过该怎样告白才好。但是,自从两个人去了东京以后,一切都变了。”
那是我们两个都满怀期待,第一次乘上新干线的那一天。
“不管去哪家出版社,编辑都说,画画得很好,但故事比较简陋。有些出版社没有讲那么清楚,但编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拖了天乃的后腿一样。虽然天乃不是很在意,但我知道自己没有才华。后来,天乃继续画漫画,也有好几家出版社给她安排了编辑,经常在电话里讨论。我主动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到最后只是三言两语说点意见而已。慢慢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暗恋她,还是在嫉妒她了。”
在叔叔开车载我去看新干线的时候,他问过我班上有没有喜欢的同学。我回答说有。至少在以前,这是百分之百的实话。
“我甚至怀疑,我之所以一直喜欢天乃,其实只是因为天乃的才能有利于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吧。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渣男。我害怕看到天乃,也害怕回她的消息。但是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每天见面,和以前一样谈天说地,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明明暗恋着她,有时却又暗暗盼望她去东京结识别人,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实现自己的梦想。天乃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变得这么疯狂,还像以前那样对待我。编辑劝她换一个人写故事,她也拒绝了,还说要趁修学旅行的自由活动时间去出版社讨论作品,带我一起去。我根本不敢去,甚至一想到乘坐新干线就想吐,但我又无法拒绝。所以,只好在出发的前一天谎称得了流感,请假在家休息。”
我与天乃和同学们的命运分隔,并非偶然。
因为我害怕看到天乃在我身边实现梦想的瞬间。因为我害怕自己那颗阴暗的嫉妒心,会超越对青梅竹马的爱恋。
“我很怕天乃带着结果回来。我恳求不要再让我见到她。所以那趟新干线停止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是恶魔听到了我那荒唐的愿望。”
叔叔不知道我嫉妒天乃,只是以为我暗恋天乃,没能告白,便被隔绝在2700年之间。他对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恋信以为真,所以才劝我写小说,想让我振作起来,顺便也可以推销给世人。
“所以,我在叔叔的劝说下开始写作。我觉得,如果是未来人的视角,也许就能面对天乃了。因为如果不能面对她,我就无法消除不想让她回来的想法。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开始写那篇小说,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与思念天乃毫无关系。”
尽管如此,如果写成2700年“希望号”都无法归来的故事,未免太不吉利,所以我一开始和叔叔商量,写一个“希望号”打破预测,在五年后归来的故事。
叔叔听到我的想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
“经过五年十年又能重逢的故事不可能卖得好。只有穿越到2700年后的未来,生离死别,再也不能见面的故事,才能让整个美国为之流泪。速希,你要多看点书。”
我试图抗拒叔叔的意见,但最终还是妥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以近未来做背景,我一行字都写不出来。只有以遥远的未来为舞台开始动笔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我能写的,只有不会留下我一丝痕迹的时代。
我去叔叔的住处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叔叔的房子里全都是书,书架上都放不下了,地上堆得到处都是。最醒目的地方放的是关于时间的小说。那时候我才发现,叔叔想让我写的故事,与曾经感动过他的故事很相似。
薙原的手突然放开了我。我重重摔在地上。
“你还真好意思说。以为把心里的想法全说出来,别人就会原谅你吗?太恶心了,滚!”
薙原的语气已经缓和了一点。
抬起头,看到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了,那里面甚至连愤怒都不是。
她望向我的是怜悯的眼神。
“你知道你叔叔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写不下去了,求我帮忙。他还说,请我允许你把我写进故事里,让我和你结合,生下子孙后代,再让后代与2700年后的檎穰相遇,那就是最完美的故事了。”
我感到自己脸颊发烧。那是对叔叔的愤怒和羞愧。
“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用道歉。我拒绝了那个油腻的大叔,把他赶跑了。至少他想了个办法救回‘希望号’。用诱饵换回列车的办法,就是他在飞机事故前想到的。你没资格道歉。”
最后那句话刺穿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要吐出血来。
“我会救出天乃。你就和你编造的人偶在2700年后玩过家家去吧。我不接受那样的未来。”
薙原转过身,狠狠摔上了门。
我拖着僵尸般的脚步,游荡在走廊里,好几次差点撞到人。表现出担心又怀疑的保安问我要不要紧,我强撑着回答说没事,但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抱着厕所马桶呕吐。但是薙原得知我在写那种小说的时候,恐怕比现在的我更想呕吐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呜咽起来。我带着濒死的心情抬起头,与贴在墙上的电视剧海报上的主演四目相对。“会有持续千年的爱恋吗?被时间阻隔的恋人,让人哭泣千年的爱情故事——《千年特快》”。宣传语映入眼帘,我又一次吐了出来。
但从结果来说,薙原决绝的话语,并不是成功的预言。她错了两处。
我没能写完那个故事。因为她没能救出天乃。
东海道新干线“希望82号”,以超过300千米的时速掠过低速化的“希望123号”,是在“希望号”低速化事故的九年零三个月之后。
“让搭乘人数超过‘123号’并且速度比‘123号’更快的车辆从旁边驶过”,这项计划如果是在事故发生后的两年内立项的话,说不定会和那时NASA的实验一同进行。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由于许多成员的退出,亲属协会的组织力下降,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政治影响力,也没有足够的资金了。
游说活动无果而终。亲属协会出身的议员们,几年前还在尽力争取国家补偿,现在只是嘴上说会考虑,没有任何行动。让第二辆列车也陷入低速状态的风险,对于政治家来说太大了。既然政府不肯批准,日本铁路公司当然也不会点头。
劫持列车的主谋是A班杉浦有里的父亲、C班远藤聪的父亲和哥哥、D班鹭森翔太的弟弟莲二、D班根来葵的家庭教师,还有一个搭乘了“希望号”的公司职员的妻子,一共五个人,此外还有七名亲属协会的成员是从犯。
因为考虑到新横滨与名古屋之间的运行安全重新获得保证的可能性,所以为了能够随时重启新干线,日本铁路公司一直对铁轨进行着维护。而制造事端的他们瞅准了这一点——即使没有获得批准,让新干线从“希望号”停止的铁轨旁边驶过客观上是可行的。
他们选择了元旦前一天的黄昏时分。即使是在乘客数锐减的现在,那也是车辆为数不多的拥挤时刻。搭乘了941名乘客的“希望82号”从大阪发车,前往名古屋,而他们潜入车内,使用无线电屏蔽装置切断了乘客们的对外联络,又用射钉枪威胁乘务员,闯入驾驶室用刀顶着驾驶员下令。
“时速300千米,开往东京。”
可以说这是个滑稽的威胁。如果十年前想以300千米的时速前往东京,只要买一张同班次列车的票就行了。仅仅过了十年,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只能劫持新干线。
由勤勉的铁路工作人员努力维护的铁轨,温柔地迎接了犯罪的人们。车辆顺利闯过名古屋站,很快便进入了静冈县。
据说,“希望123号”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占领了驾驶室的成员都欢呼起来。他们满怀期待,等待着与它擦身而过的瞬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现象,并没有转移到诱饵上。
在新横滨严阵以待的是催泪弹和防暴警察,恐怖分子们被一网打尽。但即使在被捕的时候,他们也在高喊要改变条件,重做实验。
经过新干线劫持事件,政府终于开始行动。当然,不可能批准正式实验。他们认为,“希望号”旁边的这条铁轨如果继续存在下去,只会诱发鲁莽的犯罪。而对于即将完成迂回路线的日本铁路公司而言,这一观点也是雪中送炭。
根据行政强制命令,在保留东海道新干线新横滨—名古屋段“希望123号”所停铁轨的同时,拆除其旁边的铁轨,改为沥青路面,用作步行道路,以“‘希望123号’千年纪念路”这样一个土气的名字命名。
政府的决定并未就此结束。凡是牵涉到利用“希望号”做诱饵的主导成员,不管预先是否知道劫持计划,全都被一网打尽。那份名单上自然也包含了提案者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以为薙原叉莉有过多次被辅导的经验,或许还被关过很多次禁闭,但实际上,她从没有经历过一次辅导。她远比流言中活得认真。
然而,她的履历现在有了污点。
因为违反了预防组织犯罪法,她被牵连入狱。
而我申请的探视,薙原从未同意。
“老师,明天见。”
放学后还坚持自习到最后时刻的女生,在来巡视的我的催促下收拾好桌子,礼貌地向我鞠躬道别。她的校服颜色是白色和深蓝色,替代了已经在全日本非常有名的白色与天蓝色的校服。
“嗯,明天见。”
目送她转身离去,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柔和的光芒从窗外洒进来。
这是当年二年级D班的教室。
回到母校做教师,是我读大学时做的决定,是为了直面过去。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个选择源于对过去的留恋。同学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暖风微微吹起窗帘,白色的布料上沉淀了岁月的沧桑。虽然我比高中时高,但此刻所看到的教室,却比那时更加宽阔寂寥。排列整齐的座位现在不足二十张。
城市来的孩子少了。由于对公共交通工具的不信任,以及高速公路的拥堵,长途移动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人忌惮的行为,交通费也急剧增长。所以离开故乡的人少了许多。大家差不多都在步行或者骑自行车上学上班。
磁悬浮列车的建设计划受到财政紧缩派政治家的阻挠而告中断。运输费的高涨导致跨省运输的食品价格飙升,自产自销成为迫不得已的趋势。许多鱼和蔬菜只能在当地吃到。现场演出和线下活动都没有足够的参与者,开始用VR代替。在网络上结识的远方好友,通常不会线下见面。电商平台不再为日本国内提供配送业务。“一期一会[45]”成为流行语。
我在写2700年后的故事时,让除了新干线以外的交通手段全部失灵了。然而,即使现实不是如此,不安和恐惧就已经使世界慢慢改变了。
我用黑板擦擦去黑板上残留的粉笔印。
就是这块黑板。在文化节上,D班开了一家异国文化主题的咖啡店,天乃负责装饰。她用好几种颜色的粉笔,在这块黑板上画下自己漫画中登场的角色——一只叫速希的猫。
也是这块黑板。在确定修学旅行分组的那一天,恰逢值日的我,一个人擦着黑板,烦恼着自己如果缺席了修学旅行,该怎样向同组的寺浦、文山和浮舟道歉。
还是这块黑板。在只剩下我和薙原上课、由我俩轮流值日的教室里,她为了帮我考取驾照,每逢休息时间都会把道路标志写在黑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