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爬上龙背奔跑的弟弟,也因为重感冒去世了。在少年还不会用弓箭猎杀壁蛇的小时候,龙就将巨大的、不胖不瘦的躯体横在草原上,在岁月的流逝中一点点向西爬行。
与白色的龙相比,从龙背上俯瞰的褐色帐篷总是在风中摇晃,仿佛遇到暴风便有飞上天空的危险。少年从几十顶帐篷里找到自己的家所在的那一顶,它看起来更加不牢靠。自己居然就生活在那里面,真是不可思议。
每当夏至祭典来临时,长老都会坐在龙背上讲述故事,虽然年轻人早已听够了,但少年总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满眼憧憬。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遥远的祖先就对旅行深深着迷。生活在湖边的人,生活在河边的人,生活在深山里的人,都去旅行。旅人们聚集在一起,堆砌石头,建起巨大的村庄,但仍然渴望着远方的土地,渴望走得尽可能快、尽可能远。
“其愿无涯,而人生有涯。
“所以从前的人饲养了许多能够飞速奔跑的动物。借助比光还快的龙之力,在遥远的天地间刹那穿梭。不仅是龙,还有在天空中飞翔的巨鹰、在水里游泳的大龟、飞天的麒麟都被他们驯服,一起前往远方。
“然而,那些放弃天赐之所、去往异邦的人,终于触怒了神明。驯养的动物受到诅咒,一下子变老了。龙、巨鹰、大龟、麒麟,都成了比人类行走还慢的动物。
“人们害怕再度触怒神明,于是选择在出生之地生活,在出生之地死亡。他们毁去石柱,巨大的村庄也归于尘土。
“但那时,我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九百代之前的爷爷,选择了不停留。他希望有一天神明原谅人类,解开龙的诅咒。他想和慢慢地爬行前进的龙一起生活。于是,龙的路,便成了我们的路。
“我们变成了龙的守护人。
“当终于有一天,神明宽恕我们,龙再度拥有比光更快的速度时,我们将和龙一起,抵达祝福之地。”
少年不知道这故事中有多少是神话,有多少是事实。
不过,他并不怀疑,他们的祖先的祖先,过着与今天完全不同的生活。
因为有证据。
龙的侧腹画了若干四方形,彼此保持着有规律的间隔。四方形里画着古代人的形态,将从前的神奇文化传诸后世。
有人看着模样奇异的手镯,有人用手指抚摸宛如祭具的小板。
他们身上的衣服,要比少年的部族所穿的衣服鲜艳多了。那是宛如龙鳞般刺眼的纯白和纯蓝。村子里那些喜欢用草花汁液绘画的怪人,也常常讨论需要捣碎什么样的花才能得到那么美丽的颜色。
按照老人们的说法,那些画是古代人以魔法之力绘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姿态也在逐渐变化。少年也确实看到,原本在画中闭着眼睛的男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少年尤其喜欢其中一幅美丽的画。
画里也画了若干古代人,而在前面画得最大的,是一位正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少女。她穿的也是白蓝相间的衣服。
褐色的眼眸中浮现着期待的神色,仿佛有什么迫不及待要去做的事。
每次来到那幅画前,少年都会有些慌张,反而忍不住要把眼睛移开。
那不仅仅因为画中的少女很美。
也因为她与少年小时候相识,后来又分别的少女一模一样。
第一次去看那列新干线,是在修学旅行的三天后。学校要求我待在家里,我却搭上叔叔的汽车,在拥挤的高速公路和普通公路上穿梭接力,用了八个小时才到。
“你别太难过了。”
在这次小小的旅行中,这句被叔叔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的话,总显得苍白无力。后座上的我,与驾驶座上的叔叔之间的距离,远比眼中所见的大许多。只在家庭聚会中见过两三次的叔叔,忽然给父亲打来电话。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感到一种隐约的厌恶。
叔叔是杂志编辑。那是一份封面色彩极度夸张的杂志,塞满了令人反胃的内容,诸如艺人们的下半身惹出的麻烦、体育明星的荒唐行径、教派继承人的争权夺势等等。我有着高中生的洁癖,从心底瞧不起这样的叔叔。不过我同样也是个懂得待人接物的高中生,不会把那样的话说出口来,徒增事端。
“难不难过也不好说,就连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明白。”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没去看聊天软件,而是浏览着网络论坛。因为班级群里都是修学旅行的实况。
看到热搜中出现了“新干线”“希望号”“事故”“信号中断”等文字,我不禁吓了一跳,又看到有人发动态说“新干线已经停了一个小时”,赶紧去群里一看,才发现原本如同雪崩般追赶不及的聊天记录,从大约一小时前开始陷入了沉默,于是我又打开了电视。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清楚了。电视上说新干线停运了,人都关在里面,还有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即使当我到了新干线旁边的这一刻,依然无法理解。
我又对叔叔说了一遍我的不解,他用一种很老成的语气回答道:
“你迟早会明白的。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免得到时候受不了崩溃。”
虽然并不知道最坏的准备该是什么,我还是点点头。
“班上有你喜欢的人吗?”
叔叔突然问,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是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让我感觉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似的。
“嗯,有啊。”
“是吗,那要加油啊。”
坐在后座上,虽然看不到叔叔的表情,但从这句话里,我似乎第一次感觉到叔叔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我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上,因为那里已经有了先到的客人,是一大堆书,大约有二十本吧。我在沉默中出神地望着它们的书脊,口中默念那些古怪的标题。
《恐怖馆》《地球是原味酸奶味的》《山手线的翻花绳女孩》《距离故乡10000光年》《忘却之星》《看海的人》《某天,炸弹从天而降》《武士·土豆》《扩张幻想》[39] ……
就在这时,叔叔踩下了刹车。
他从车窗探出身子,把自己的驾驶证和我的学生证出示给走过来的警察。
“这是私立纪上高中二年级D班的伏暮速希,我是他的监护人。已经向静冈警察局的室田警官通报过了。”
叔叔带我来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出问题的新干线,与指挥中心以及其他车辆之间的信号都中断了。警车和消防车赶来后,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先禁止围观人群靠近车辆周围,除了调用直升机从上空接近的几家媒体外,新闻记者也被挡在外面。
到处都是运动会上用的那种四方形帐篷,上面印着“静冈警察局”的字样。不肯放弃的媒体,车上乘客的亲属,都在那里和警察争执纠缠。报道说车上大约有八百人,那么相关人员大概会有几千人吧。如果这个地方距离新横滨站稍微近一点,赶来的人员恐怕会把这里撑爆。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里的交通很不方便,而且因为有这个巨大的障碍物,东海道新干线也全线停运了。
叔叔按照指示,把车停在路上画出的车位里。
我们下了车,在警察的陪同下,穿过禁止入内的围栏,顺着台阶走上新干线行驶的铁桥。“希望号”周围围了一圈警戒线。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黑黄色的警戒线似乎不够用,有些地方拉的还是普通绳子。
“两人进入,高中的幸存……学生,和校方人员。”
对着无线对讲机报告的是带我们通过警戒线的警察。他说了一半的“幸存者”这个词,让我生出不祥的感觉。
一共十五节车厢。我和叔叔走向最后一节车厢最后的窗户。
叔叔朝窗户里面看去,他的表情无法单用“认真”形容。他脸上有种异样的光芒,那是接触到未知事物时的好奇心,就像是出神看着蝴蝶扇动美丽翅膀的小孩子。
“快看!”
在叔叔兴奋的催促下,我也战战兢兢地把脸凑到车窗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简直不像现实的景象。
玻璃窗里面,身穿西服的上班族正在将一次性筷子伸向铁路便当。
而且保持着伸的动作,静止不动。
显然,他的视线始终盯着自己的午饭,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像对地震之初的轻微震动毫无察觉一样。
“我以为会像蜡像那样,没想到完全没有蜡像感。太真实了……喂,你没事吧?”
直到叔叔喊了一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不住了。我伸手扶住车身,在即将摔倒之前努力恢复了平衡。叔叔朝车窗按下快门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我们一点点往前走,又看了两三扇窗户。
窗内的景象让我愈发感到不真实,宛如在梦中。
一个壮年男人托着脸颊,正在打哈欠,眼中浮现出泪花,却没有要流下来的样子。一个幼儿园大小的孩子,在妈妈膝头伸着双手,张着嘴巴,脸上带着诉说的神色,却没有说出话。有个少女身穿和服,手拿团扇,正抬头看着我。被风吹起的发丝呈现出轻盈的样子,却像雕刻般凝固在半空。
新干线外面,还有几个像我们这样正常行动的人,大概是亲属吧。有个男人用拳头砸着车窗,拼命喊着某个名字。有个妈妈带着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车窗前。在走过好多扇车窗,走过几节车厢的过程中,我的内心飘忽不定,无法沉下来。但是,这种想要逃避的心理终究还是结束了。
因为我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色彩。在11号车厢的最后排,我看到了蓝色。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校服所用的颜色,绝对不会看错。
我下意识地超过叔叔,默默地把脸贴到车窗上。
是我的同学,播本樱。我和她没有深交,不过她是班长,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但并不讨厌。站在讲台上决定修学旅行的是她,出发四天前介绍旅行日程的也是她。
她单手拿着翻开的修学旅行手册,神经质般的眼神从眼镜后面透出来,落在书页上。旅行的日程只剩下各自回家了,难道她还担心延误吗?
但我不能笑她杞人忧天。因为他们还没有回家。
“这是你的同学?”
叔叔在后面问。我没有转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扇窗户里的同学,从靠窗到通道,都叫什么名字?”
我把脸更贴近车窗,半机械地说:“靠窗的是播本樱,班长。中间的是日垣梨子,田径社的。靠通道的是A班的女生,好像叫铃木什么的,名字不知道。哦,可能不是A班,是C班的吧。”
叔叔一边在记事本上飞快记录,一边说:“知道了。不清楚的地方也没关系。我拍个照,然后下一排。”
我一排一排往前走,把窗户里看到的每个人的名字逐一告诉叔叔,一个不漏。他是打算写到杂志报道里吧。确定谁坐在哪个座位上,是叔叔强加给我的工作。但即使意识到这一点,我也没有反抗的想法,甚至感谢他给了我这样的工作。几天前还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同学们,沉默着静止在自己面前,这让我的内心极度狂乱,有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他们没有例外,每个人都静止不动。寺浦、细原……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天乃在做什么?
檎穰天乃就在这辆车的某处。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他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但当亲眼看到这场事故时,巨大的冲击让她飞出了我的意识。
也许,我只是把心灵封闭起来了而已。因为,一想起她,心口便痛到无法呼吸,心跳声也仿佛在耳中响起。
我已经认过了将近一半的同学。
也许她就坐在下一扇窗户里面。
“你是纪上高中的老师吗?我是静冈警察局的。”
这时,一名警察来问叔叔,打断了我的思绪。把他误认为老师,大概是警方内部信息传递的失误吧。后来我才知道,校方和一部分亲属所乘坐的车,24小时之后才抵达。
“辛苦了。我是逢坂胜,这是D班的学生伏暮速希。”
叔叔在警察面前没有说谎,但也没有澄清误解,似乎想以此获取信息。我在成年人面前只能保持沉默。
警察又看了身穿校服的我一眼。
“那边还有一个学生,能不能请老师帮忙劝劝她?”
听到还来了一个学生,让我有点惊讶,也产生了期待。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倒霉蛋没能参加学校生活中最值得回忆的活动——不,应该是没有被卷入这次事故的幸运儿。对那个还没见到面的同学,我涌起了单方面的伙伴之情。
为了劝说那个人,叔叔按照警察的要求过去了。我也不得不绕过车身,走向另一侧的车窗。
隔着车窗,确实看到车身另一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是看不清楚。我默默想象那个同伴未能参加修学旅行的原因。就读我们这所私立学校本来就费用不菲,所以应该不是钱的问题。那么是因为突发急病吗?
另一侧的争执也发生在第十一节 车厢,在我们同学所在的位置,三名警察把那个人围在里面。
其中一名警察正在试图安慰,但那人却怒吼般地反驳着。
已经走到这里了,还是不知道那人是谁。从那人穿着我们的校服看来,应该是我们学校的,但她头上戴着全脸头盔,看不到相貌。
即使被成年男人围住,那人的身高也不显劣势。右手拿着一根反射着微光的银色物体——金属球棒。
我和叔叔的出现吸引了警察们的注意力,戴头盔的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那人伸手用力推开站在自己面前的警察。
“嘿!”
她双手挥起金属球棒,奋力朝前砸去。
朝着被推开的警察背后那扇新干线的玻璃窗。
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没有发生任何预想的情况。
没有碎片飞来,没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声音和冲击都消失在了某处。只有一块毫发无伤的玻璃。
警察对挥完棒喘着粗气的她说:“早就说过了,我们试过电钻,但是一个孔都没钻出来。”
“闭嘴!你们试过所有的窗户吗?”
丢下这句话,她又向另一扇窗走去,但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警察抓住了手臂。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叔叔说:“再闹下去她会被逮捕的,妨碍公务罪。”
不等叔叔说完,我便跑了过去。
“还是……等老师的安排吧。”
“啊?”
与其说是我的话说服了她,不如说是看到同一所高中的校服,让她停下了动作,随即便被警察们按倒在地。
“放开我!”
警察摘下她的头盔,染成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
看到她被按在地上用憎恨的眼神抬头盯着我的样子,我明白了。
原来如此,不能参加修学旅行的理由,除了生病和钱的问题,还有一个可能——辅导[40] 。
除了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休学旅行。她是全年级第一的问题学生,全校知名的不良少女,薙原叉莉。
你怎么这么倒霉啊,速希
换一天感冒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