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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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没赶上你的生日。”
维卡弯下腰,把手温柔地放在少女的银发上。杰尼娅保持着沉默,轻轻点了点头。
维卡看了看迈克尔,本想告诫他不要乱来,却看到他脸色煞白,一脸恐惧的表情,应该顾不上做什么破坏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孩子和中校,和死人长得一模一样?”
维卡没有义务回答,所以把答案留在了心里。
难道你认为,以人工智能的伦理观,它会任由卫国战争以来的王牌飞行员死亡吗?即使她的家人希望死者能够就此长眠,但人工智能会理解吗?
即使维卡没有回答,迈克尔似乎也察觉到了。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你只是个变态。你杀了自己敬爱的嫂子,又把她的克隆体当作女儿抚养,你疯了……”
没必要否认。因为在维卡反驳之前,他便捂住胸口,倒了下去。旁边的杰尼娅朝他挥舞着手指。他的胸口还在起伏,似乎并没有死。大概是在边境植入的纳米机器被激活了吧。原本必须有人驾驶的旧机型之所以会移动,是因为杰尼娅拥有通过不可视的气象扇控制空气流动的能力。直接干扰他的身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其实,杰尼娅并不需要做出挥动手指这个动作。只是因为这样的方式更容易让维卡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又有别的脚步声传来,是向导和保安。他们两个把迈克尔抬起来,让他坐到巴拉莱卡的后座上。看到迈克尔无力地瘫在椅背上的样子,维卡也终于从长时间的紧张中放松下来,一丝怜悯浮上心头。那是对于这个期望为自己国家的正义牺牲,却未能实现梦想的人的同情。
在两个克隆人安顿迈克尔期间,维卡温柔地抚摸杰尼娅的脸颊,回味着迈克尔留下的疑问。
为什么要抚养杰尼娅,维卡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这个婴儿爬到门口,通过自己的声带下达了沃加诺伊的命令。自己唯唯诺诺地受命抚养她,也许可以说是出于对国家意志的顺从。但是,自己内心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是赎罪的意识,扭曲的欲求,还是伤感积累成的愿望?
或者,是怀着淡淡的期待,希望通过抚养杰尼娅,理解嫂子内心的想法?
然而,即使遗传基因相同,也不可能传承记忆。
就连遗传基因是否相同都很可疑。杰尼娅的权限比维卡还要高。她显然是某种实验体,不用说话就能交流。要是认为她与人类相同,那就太天真了。虽然不知道她借给沃加诺伊的大脑计算量有多少,但必定与自己完全不同吧。
新的指示出现在眼前。维卡隐约感觉到迈克尔为什么被放在后座,因为前面的座位,果然还是要由自己坐上去。把他送去西伯利亚,似乎也是自己的任务。本来用无人机就能完成的任务,却指定自己介入,意味着还有更麻烦的事情等在前面吧。也许还会把迈克尔和“林肯”牵扯进来。前路漫漫,维卡仰天叹了一口气。
维卡踩着倒下的柱子爬上驾驶座,杰尼娅也被两个克隆人举到机头上。
“爬到上面没问题吗?”
低温、振动、风压、加速度、博物馆的天花板,所有危险一一浮现在维卡脑海里,但杰尼娅只是点了点头。这一切恐怕只是人类的杞人忧天吧。在博物馆内重新启动战斗机所引发的危险和破坏也是如此。
挡风玻璃自动关闭。坐在机头上的杰尼娅转向维卡,用眼神示意。
按下亮起蓝灯的开关。飞机内可能并没有燃料,这也许只是一个仪式。
巴拉莱卡发出欢喜的咆哮,开始再度奔跑。它破坏着博物馆的内部,像是要摆脱过去。
后方升起一道火柱。迈克尔点的火只在墙壁上扩大了少许,眼看要熄灭了,然而借助风势,又重新燃烧起来。
开始上升的机体遭遇到三次冲击。博物馆一楼的天花板、二楼的天花板以及屋顶。机械之兽毫不犹豫地冲破了封闭自己的牢笼。反复的振动让维卡不禁闭上了眼睛,不久之后,摇晃开始平息。
下方,莫斯科在黑暗中屏息。
虽然视觉修正不太到位,但可以看到住宅、公共设施和街道上的一切灯光都灭了。停电波及了整个莫斯科。而一些中转站设在列宁格勒的斯普特尼克也没有发来讯息,所以停电的范围可能更广。
街上有无数人影。
不分男女老幼,人们像是过节一样来到街头,但都站着不动。他们的数量太多了,不像是被战斗机的噪声吓出来的模样,恐怕是城里生活的所有人。肯定是被沃加诺伊操控着大脑站出来的。
他们的无数视线一齐望向天空,望向维卡。
维卡看向杰尼娅,她不知何时赤脚站在了机头,面朝自己。七岁的少女,轻轻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维卡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爆炸了似的骤然扩散开来,感官在眨眼间覆盖了东方全域。她不仅身处于这架战斗机里,也身处于莫斯科的大街小巷,身处于列宁格勒,身处于基辅,身处于明斯克,身处于阿拉木图,身处于列宁斯克,身处于巴库,身处于伊尔库茨克,身处于堪察加,身处于乌拉尔的群山,身处于永久冻土的大地,身处于东西伯利亚的冻海,身处于一个个管理者的大脑中,身处于一个个劳动者的呼吸中,身处于一个个婴儿的神经元中,身处于组成一只只动物的蛋白质中。
身处于苏维埃。
在感受到这些的同一时刻,维卡明白了自己正身处于领导者视觉中。她有一种错觉,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自己便拥有了全知之力。沃加诺伊并没有选择人类或者国家作为对手,甚至连“林肯”都不是。它甚至没有把人类和“林肯”当作棋子,而只是作为削出棋子的工具和制作棋子的材料而已。沃加诺伊与它自己的无数分身比赛一般计算着未来。那些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东西,那些等候在遥远前方的事物,那些无比深邃的行动原理,在现在的维卡看来,一切都是那么不言自明。
维卡也理解了一件远比那些细微琐碎的事情。它简单得宛若尘土,即使不在眼前,也可轻易想象。
切尔诺贝利人工智能研究所、伊尔库茨克计算湖、伊加尔卡铁道站、符拉迪沃斯托克胎儿培育所、列宁格勒的永恒之火、列宁斯克空军基地的火、莫斯科人工智能博物馆。
七个地方。
就在这个瞬间,在全域停电、黑暗笼罩的苏维埃,亮起七盏明灯。七股火焰在漆黑的大地上摇曳。是的,七个。
在获得领导者视觉的瞬间之后,维卡对世界的感知宛如破裂的气球般急速萎缩,猛烈的虚脱感攫住了她。她知道,填满她的知识和领悟已经从手中、从心里彻底抽离了。失落感不仅来自失去了领导者视觉和管理者视觉,重新回到劳动者视觉。嫂子临死前的想法,沃加诺伊赋予杰尼娅的使命,这些维卡一直在寻求的答案如同海市蜃楼般从眼前掠过。
当然,对于沃加诺伊在寻求什么的领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手中只留下一个真相,就如同经历了漫长的梦境之后,记忆中只留下醒来前的最后一个场景。
今天发生的事情——迈克尔和他的同伴一天的表演以及“林肯”的判断……一切都是为了引导出接下来数秒之内发生的事,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维卡几乎想放声狂笑。
黑暗中,杰尼娅侧过身,拨开被强风吹到脸颊上的银发,然后微微弯腰,做了一个吹气的动作,仿佛吹走了看不见的蒲公英绒毛。
再度浮现在维卡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鲜明。因为那不是领导者视觉,而是她自身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景象。但依然惊人。
迎来七岁生日的少女,一口气吹灭了插在苏维埃这个生日蛋糕上的七根蜡烛。黑暗降临了。
杰尼娅忽然又转向维卡,头发被更加猛烈的狂风吹得乱糟糟的。她露出微笑,维卡也回以笑容,向她点头。维卡只能这么做,就像幼儿自动模仿成年人的表情一样。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为了七岁少女的生日,不惜付出莫大的牺牲,停掉整个东方的电力,引导恐怖分子点燃火焰,然后再将那些蜡烛一瞬间吹灭,那么为了代替拉响玩具爆竹,又会发生什么呢?到了八岁生日的时候,会将整个地球作为蛋糕吗?上演这一幕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么?人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唤到桌边参加宴会呢?即使把无边的疑问缩小咀嚼,藏不住的战栗也沿着身体一路向上爬,在它即将化作尖叫的时候……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维卡。机器之神会保护你。”
维卡猛然睁开眼睛。她仿佛听到当年嫂子说过的话在脑海里回荡。那是错觉,还是……
侧身站在机头,面对着莫斯科夜空的少女,似乎微微动了动嘴唇。
维卡很想和谁说说话。她对着后座那个不可能清醒的人,轻声说:
“好好睡吧,梦之国的人,因为醒来的时刻就要到了。无法安睡的时代就要来了。不管是你们国家,还是我们国家。”
嫂子肯定没有预想到会迎来那样的世界吧。但那正是她当年的愿望,是她选择构建在自己尸体上的未来。
既然如此,那就见证吧。
维卡小声哼唱起生日歌。
第7章 快于光,慢于光
“人类必须逃离,”丽娜说,“人类必须战斗,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所在的环境。即使因此走上更糟糕的灭亡之路,那也终究是人类的命运。”
“我并不在乎死者,”丽娜说,“我在乎的只有生者。”
——巴里·马尔兹伯格《一个名叫罗马的银河》
我从报纸上得知了同学们未来的梦想。
同为文艺部成员的寺浦健太郎想做游戏策划师,坐在他旁边的细原海斗以加入美职篮为目标,从幼儿园开始就和我是同学的檎穰天乃,为了成为漫画家不停地投稿,这些事薄情的我还是记得的。
不过,29名同学中的大部分,只是每天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活动,在课间休息和放学后混在一起瞎玩,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藏在心中的未来。没有什么机会谈论将来的梦想或者人生的目标,一次也没有。直到不能再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才终于透过报纸了解他们的内心,这种事情如果天乃知道了,大概又要笑我了。
刚刚家长席的某处传来抽泣声,是谁的家人呢?不久,又有两三个抽泣声叠加在一起,每一声恸哭都是对谁的祈祷吧。
我也无法将目光投向家长席去确认。虎视眈眈的媒体占据了体育馆内的各个角落。身为毕业生之一,如果自己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立刻就会成为相机镜头的猎物。所以我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我看的不是正在讲坛上宣读毕业生寄语的知事[38],而是他的身后。
舞台后面的幕布上挂着四张照片,夹在国旗和校旗之间。那是修学旅行时,A班到D班各自在东京台场的自由女神像前拍摄的集体照,被放大了很多。摄影师肯定很优秀,虽然并非所有人都是满面笑容,但有六成左右的孩子都在笑,即使没在笑,脸上也有少许的兴奋和昂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整个年级都照下来了。
我不知道大家在东京的景点聊了什么,又是怎样自由活动的。
当我正在思考那些的时候,轻轻的咔嚓声突然在身边响起,吓了我一跳。我悄悄转动眼球去看,只见坐在旁边的薙原叉莉那短得吓人的裙子下,露出被太阳晒黑的膝盖,上面放着装毕业证书的纸筒和手机。她还在截图。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透过新干线的窗户看到的同学们。
“别这样,薙原。”
“啊?”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要吵架,不过我知道她并没有敌意,而是天生如此。现在的我知道,如果因为害怕不敢往下说,她才会真的不高兴。
“毕业典礼本来可能会取消,这是他们专门为我们办的。”
“没人求他们办吧?我没有,你也没有。”
“别说得像个混混一样。”
“我又没说错。这都是那些家伙的自我满足。”
“喂,声音太大啦。大家都在看你。”
我尽力压低声音,但薙原并没有放低音量。
“是你太敏感了。”
“才不是,毕竟……”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说,稍稍向后侧头,做出像是观察自己右肩有没有头屑的样子。
后面是一排排折叠椅。体育馆最后面坐的是二年级的在校生代表,共计一百九十人,坐了好几排。他们前面是好几排家长和亲属的座位,超过两百人。而在最前面,我们的正后方,是一百多把无人的折叠椅组成的海洋。
我转回头,目不斜视地继续说:“只有两个毕业生。”
私立纪上高中第四十七届学生,三年前举行了入学典礼,四个班级共计一百一十七人。而今天的毕业典礼,只有一个班级共计两名学生。
“第四十七届学生遭遇的是空前的灾难。未受波及的两名学生,还有各位家长,应该都还不能接受这一惨痛的现实。在岁月一天天的流逝中,各位的心也许还将被束缚在那一天里。但是,我期望各位务必知道的是,我们这些成年人,绝不会忘记他们。”
即使仅剩的两名毕业生毫无听讲的模样,讲坛上知事的致辞也迟迟没有结束的迹象。根据张贴在体育馆墙上的典礼流程,现在是“知事致辞”,接下来是“电报”。通常毕业典礼上所用的“祝词”“贺电”,那些带有“祝贺”意思的词都被替换掉了,变成了一场怪异的仪式。就像把不可能出席的人的位子也按人数排好一样,这样的悉心只透出疯狂的味道,证明了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逻辑运转。今天一整天都把摄像机架在失事车辆前拍摄、给家长直播的举措,肯定也是人生中从未遭遇过不幸的纯善之人想出来的吧。
我想到本该坐在毕业生座位上的那些同学,想到我所在的私立纪上高中二年级D班,不由得瞥了一眼薙原的膝头。
她手机上显示的刚好是檎穰天乃——我的青梅竹马。
那是直播的实时影像,不是照片。
本来应该与我们一起毕业的一百一十五人,没能参加毕业典礼。
他们此刻正和带队老师一起,走在从东京修学旅行回来的路上。
走了足足六百天。
白鳞龙快要死了。
冬末时节,神铁草开始散落红铜花的时候,这样的流言开始在族人中流传。少年先是不信,也不愿相信。大人们和瞳占师在“墙”的背后窃窃私语,那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但即便是偷听了谈话的朋友们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少年这个传闻,他也无法接受。
不过,他心中因此隐隐作痛。
因为对少年来说,白鳞龙是无可替代的朋友。
当然,龙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看待少年的。
但对少年来说,龙任由他爬到背上晒太阳,钻到肚子下面乘凉。只有在龙的身边,少年才会感到不可动摇的安稳,比年幼时被疾病夺去生命的父亲还令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