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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先走一步的不孝。
还有,请原谅我选择死在你臂弯中的无礼。我仰慕你。
本庄琴枝
第6章 奇点时代
在灵魂都要融化的酷暑之夜,六七亿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一个已死之人投出的硬币,看它落在桌上停止旋转后是正面还是背面。硬币在空中停留长达八年之久,而抛出这个硬币的赌徒——那个将西方诸国的资本全数集中于人类登月计划的总统——已经不在人世。合众国的领袖,已经从民主党员更迭为共和党员了。
是的,历时八年!过于漫长的岁月。自从1961年肯尼迪发表演说宣布十年内要让人类踏上月球之日起,合众国的民众便陶醉在对宇宙的狂热之中,同时又总怀着惴惴不安。在东西方的陆海空力量势均力敌的今天,称霸宇宙空间的阵营无疑将掌握霸权,而新时代的领土争夺,也将在轨道乃至月球上演。因此,以举国之力推动阿波罗计划的决断,是赢得东西方冷战的正确选择。西方人民相信这个合理的结论,或者说服自己相信。然而在肯尼迪遇刺、约翰逊退位、尼克松继承计划的过程中,看到铁幕另一侧的阵营始终保持着令人悚然的沉默,人们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民众、军人、政客们,没有任何人心怀确证,只能在两条岔路中的一条上埋头前进。对于迷途的羔羊而言,八年的路程实在是太漫长了。
但是现在,他们的不安即将消除。现在,就是现在!
持续已久的焦躁即将结束。全世界的人们,都在通过电视或收音机,等待自由主义在赌博中获胜的瞬间。
炎热的夜晚。
也许,西方所有国家的酒馆都是这样。就连得克萨斯州偏僻的乡村酒吧里,电视画面中传来解说员的声音,欢呼声、笑声、喝彩声还有碰杯的声音,混合着热气,装点着值得庆祝的夜晚。虽然来客不到二十人,但也是开业三十年来最多的人数,这项记录估计未来也不会被打破吧。座位不够,有人坐在酒桶上,也有人靠在墙壁上,甚至还有人坐在吧台上,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弥漫的酒香仿佛是客人们的热情把酒瓶里的美酒气化了似的。只有一个清醒的人,他是某个常客的儿子,为了观看历史性的电视直播而跟随父亲来到酒吧的少年。他的视线和店里的醉汉们一样,热切地盯着吧台上那个显像管电视机的外凸画面。
安装在登月舱上的照相机,还有阿姆斯特朗船长随身携带的照相机,拍出的每一幅画面都引发了欢呼。他们见证了全部的历史。他们看到阿姆斯特朗船长走下舷梯,看到奥尔德林宇航员蹬腿跳起,看到两个人在月球大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
然后,当两个人将星条旗插在月面上的时候,昭示自由主义社会胜利的象征永远飘扬在稀薄大气中的时候,将近七亿人,在他们目不转睛注视的那个画面中,看到了“它”。
插在月面上的旗帜,他们所熟悉的星条旗,突然间就像是变魔术一样换了图案。星星与条纹的图案变成了镰刀、锤子和齿轮。虽然黑白屏幕显示不出色彩,但对于未曾忘记敌对阵营威胁的人来说,那旗帜显然是红色的。
噩梦不止一个。在“老鹰”登月舱的旁边,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尊铜像。铜像举着一只手,仿佛早在几十年前就庄严地矗立在那里似的,与登月舱差不多同样高度。
一开始,没人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像西方国家所有的酒馆一样,得克萨斯偏僻乡村里的这间酒吧,也被冰冷的沉默覆盖。
尼尔·阿姆斯特朗,几秒钟前还是人类的英雄,然而接下来的大半生都将像个小丑一样生活在无所遁形的失意和绝望中。唯一的安慰也就是他跪倒在月球上的身影没有暴露在众目之下吧。就在两位宇航员惊恐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视台迅速切换了画面。澳大利亚天文台转播的月面影像,变成了一间煞风景的办公室。一个将满头白发梳到脑后、看起来脾气相当暴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对着屏幕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办公桌上放着一个不明物体,是个金属做的人头。它表面光滑,像是铝制品,卵形,没有五官,似乎是人偶的零件。
男人说的不是英语,而是俄语,所以英语圈的人们需要等到第二天新闻报道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加之平日的信息管制,更没有多少人知道演讲者是谁。
但是,即使语言不通的人,也明白演讲的主旨。看到月球上突发的变化,自然知道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技术所造成的。所以他们明白了,一直抱有的恐惧并非幻想,另一条道路才是正确的。酒吧中的人们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然而从他们口中溢出的都是诅咒、憎恨、困惑和失落的呻吟。少年还在盯着电视画面,但也缩起身子,下意识地颤抖起来。成年人表情的变化,和明天开始世界的样子,都让他恐惧。
演讲,或者说胜利宣言的高潮部分,是这样的:
“我们的人工智能——沃加诺伊[31],突破了技术奇点[32]。”
世界标准时间1969年7月21日黎明,自由主义国家赌输了掷硬币,茫然地迎来了苏维埃奇点时代的曙光。
在奇点时代以前,莫斯科的夜晚是冰冷、灵性并且静谧的。对维卡而言,那静寂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在银行里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这是没办法的事。此刻,1976年9月5日21时,莫斯科充满了不间断的喧嚣和人的洪流。
维卡眼前,连接地铁站与博物馆的人工智能通道,被爬行在路上的无数婴儿填满了。所有婴儿都赤身裸体,宛如军队一般整齐地用四肢爬行前进。他们不会感冒吗?维卡这么担心着,把眼前的“劳动者视觉”切换到显示温度的画面,原来地热板和飘浮在空中的瓢虫型气象扇将他们周边的温度保持在了30度以上。
需要担心的不是婴儿,而是她自己。路上没有行人,提醒大家回家的警报应该已经响过了。自己刚才在银行里所以没听到警报声,要是不小心踩坏了这些婴儿,给社会造成的损失会让粮票的贬值速度变得更快。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还有被逮捕的风险。杰尼娅的7岁生日就要到了。如果在这个重要日子来临之时,只有杰尼娅一个人在生日蛋糕前等待没有归来的监护人,她会怎么想呢?就算她没有什么想法,自己也会很愧疚。维卡回想之前买的蜡烛还有没有剩余,随即想起嫂子告诉过自己的事情。
卫国战争时期,嫂子见过德国孩子的生日会。那是逃亡来的银行家的孩子,6岁。在粮食严重短缺的情况下,他家想方设法搞来小麦粉,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我们国家给蛋糕插上数量与年龄相等的蜡烛、用歌声庆祝生日的习俗,在敌国也是一样的,这一点颇令人欣慰。不过,当然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异,维卡想不起来嫂子为什么会说起这个话题。维卡对于比自己大10岁、住在列宁格勒的哥哥并不熟悉,而哥哥选择的伴侣,是比他还要大10岁的女人,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嫂子似乎也感觉到其中的尴尬,可能她也不习惯和年龄相差这么大的孩子说话吧。
无论如何,在剧烈摇晃的列车中,嫂子努力寻找话题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维卡的脑海里。她那无比年轻的容貌,以及温柔的态度,让那时候的维卡感到她仿佛是自己的亲生姐姐。她说出了自己的感觉,嫂子的表情非常吃惊,然后略显笨拙地笑了笑,这些维卡一直记得。
回想起来,自己和嫂子共同生活的两周时间里,极少看到她露出笑容。
嫂子另一次笑是在列车旅行之前,维卡的生日上。嫂子烤的蜂蜜蛋糕虽然形状难看,但柔软香甜的味道至今难忘。嫂子因为自己不擅长烹饪而不好意思,看到维卡出乎意料的开心模样,她也露出了困惑的笑容。
就在维卡沉浸在那些回忆中的时候,婴儿们的队伍更近了。维卡逃上岔路,躲在街边的铜像后面。藏好以后她抬头看了看这尊庇护自己的铜像,是大胡子的泰勒明博士。她把怀里装着食物的纸袋更用力地按在肚子上。
“维卡同志。”
她顺着声音朝脚边看去,只见路上的一个婴儿一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爬,一边吐出流畅的语言。
“从现在开始,允许使用‘管理者视觉’。”
“到明早5点为止。”
“视情况也可能延长或缩短。”
蜂拥而来的婴儿依然没有看向维卡,只是一句接一句地传达信息。与直接通过大脑下达指令相比,这是非常没有效率的做法,大概是想让婴儿们尽早习惯用声带发音吧。
“明白,沃加诺伊同志。”
伴随着数秒钟的眩晕,维卡眼前的劳动者视觉变成了管理者视觉,她条件反射地回答道。飘浮在空气中的气象扇舞动着翅膀,将热量扇向维卡,刹那间,堪比室内的温暖包住了全身。视觉修正令夜晚更加明亮,视力也随之提升。前进的路线依次显示在视网膜里。她踩着绿色的足迹标志,在不规则运动的婴儿们的缝隙间穿行。
“我能否知道自己获得管理者视觉使用许可的理由?”
在这句话说完之前,答案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并不是说沃加诺伊的回答以文字的形式显示在了管理者视觉中,而是有个东西漂在婴儿们组成的人潮上被运了过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也许昏过去了,并没有表现出挣扎或者企图逆流而上的样子。
“‘林肯’的侦察兵。控制并审问他。”
一丝担忧划过维卡的心头。距离杰尼娅的生日还有三小时。控制、审问以及事后处理,需要多少时间?
“明白。”
不管需要几个小时还是几天,沃加诺伊的一切指示都是最优先的。
把失去意识的男人弄到椅子上坐好,想要找东西捆住他防止他反抗的时候,利用手边塑料袋进行捆绑的方法图解浮现在管理者视觉上。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这是人工智能博物馆的狭小会议室。带着他过来的时候,视野里所有附近的住宅都亮起了可供使用的绿色灯光。被赋予了管理者视觉,便可以借用其中任意一处当作临时的审问室,不过维卡不想影响到住在其中的一般劳动者。不过,也不能把西方的可疑人物带回自己家里。所以维卡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幸运的是,这里只是个观光场所,不存在什么机密。
维卡让男人坐到铁制的椅子上,用塑料袋做成绳子,好不容易才按指示将他的手脚捆起来。确认他双手反绑动弹不得后,维卡戴上“螳螂”刚刚送来的谍报手套,翻开他的眼睑。在管理者视觉中确认了对方失去意识的时刻,以及还要昏迷多久。做完这些,维卡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搬运这个男人时虽然有婴儿和克隆人保安帮忙,但这项工作让她太紧张了。
“杰尼娅,对不起,明明你过生日,我却没办法陪在你身边。有个紧急的工作,一结束我就回来。你乖乖的,不要乱跑。”
维卡将录音上传到了个人线路上。杰尼娅在家里起床的时候,如果这声音能在她的耳朵里自动播放,应该可以避免最坏的情况。维卡尽量不去考虑这只是一厢情愿。
她用手指掐住男人的耳垂。传送到大脑的电信号让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他先检查了自己的周围,略微挣扎了一下被捆住的身体,然后才将视线落在维卡身上,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
“你醒了?”
维卡用英语一问,对方的回答似乎因为大脑强制苏醒的副作用,带着奇异的亢奋。
“这种猛烈舒爽的清醒,我在合众国从未体验过。这就是著名的苏维埃式自动起床设备吗?”
尽管不是俄语,管理者视觉的翻译功能自动转达了它的含义。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会惊慌失措。如果是普通间谍,肯定会装成惊慌失措的普通人。这个对手不普通。
“根据情况,你还有可能体验到苏维埃式自动入睡装置呢,是种能保证你再也醒不来的高性能产品。”
非常规的敌人,开玩笑的回复也要慎重。维卡一边回应,一边提醒自己。
“感谢你来迎接,小姐。只是像你这样年轻美貌的女人,要是也会使用放射性物质抹杀可疑人物,那贵国的人才配置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很遗憾,只在奇点之前,我才是‘小姐’。你们国家也有抗老化措施吧?而且……”
维卡通过管理者视觉确认苏维埃的人才管理体系对西方公开到了哪个程度。
“我不是克格勃。我是这个人工智能博物馆的研究员。你正好倒在我回家的路上,所以才派了我来。”
至少在几十分钟前,这些都是真的。维卡不是克格勃,只是人工智能博物馆的员工而已。如果沃加诺伊在一个村庄里发现了这个可疑的男人,并用电或者麻醉剂使他昏迷,那么,那个村庄里的农夫就会享有加入克格勃的荣誉。
“婴儿的人潮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下子没躲开就摔倒了,真是不好意思。没被送到医院,也没被送到警察局,倒是让我挺意外的。”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如果不是被绑在椅子上,肯定还会配上夸张的手势。正因为如此,维卡更加警惕。
“你没有导入劳动者视觉,不能进入医院。外交官专用的医院也废弃了。如果从西方来旅行的人受伤或者生病,只能选择迅速离开或者由在场人员进行应急处理。”
“让无证医师治疗?你是说贵国至今还盛行巫医?”
“你不知道吗?只要得到沃加诺伊的协助,12岁的孩子切除肿瘤的技术也比执刀三十年的医生更高超。真的就像孩子过家家一样。”
不仅如此,到了杰尼娅那一代,哪怕第一次执刀,肯定也能轻松完成大脑移植手术。维卡心中这么想,但并不打算说出口。
“那么,我想请问一下,你的身份和滞留目的是什么?”
“我是《休斯敦纪事报》的特派记者,迈克尔·布鲁斯。我来到这里采访东方的人工智能技术。护照没问题,边境线也顺利通过了。”
其实他不需要自报家门。管理者视觉中早已显示了他真正的个人信息,并指出他的名字与在他胸前口袋里发现的身份证上所写的不同。虽说是特派记者,但他只在报纸上刊登过两三篇报道,身份实际上更类似作家。确实是合众国用作间谍的好人选。
如果这个人身上有某些更危险的地方,比如携带了用于恐怖袭击或间谍活动的武器、炸药、病原体、信息武器的话,那么在越过边境的瞬间,神经地雷就会启动,从身体内部摧毁他。
之所以没有发生这种事,是因为他果真只是个带有间谍气息的三流记者,还是“林肯”给他施加了可以突破沃加诺伊的信息迷彩,又或是沃加诺伊看破了“林肯”施加的信息迷彩,故意放他通过的呢?
另外,一度允许他通过边境线,如今却又把他抓起来,是从对他入境后的行为分析中发现他从事恐怖袭击或间谍行为的可能性变高了,还是想让他自由行动以便把同伙一网打尽,又或是他其实无关紧要,沃加诺伊真正的目的是测试维卡对国家的忠诚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