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有一个更加让人不舒服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里。如果我接受了姐姐的拥抱,变成了一个纯良的人,那这种纯良真的是我自己的东西吗?对了,宗像先生旁敲侧击地问姐姐的力量对我有没有效,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禁心生恐惧和疑惑。
我偏偏是和姐姐一起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时想到这些的。姐姐正挥着已经空了的汽水瓶,逗弄电线杆周围飞舞的红蜻蜓。我盯着姐姐白皙的脖颈,像是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忽然姐姐朝我回过头来,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事,没什么”的时候,却在暗暗祈祷姐姐不要看穿我的内心。
不过,我掩饰说,自己想起了父亲给姐姐买喇叭的事。姐姐眯起眼睛说:“真怀念呀,琴枝想要的话父亲也会买给你的。大家这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足够了,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姐姐说着露出了酒窝,我却心不在焉地听着。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害怕起姐姐来。比如夜里,在听到姐姐睡觉的呼吸声之前,我都不敢入睡。比如傍晚,宗像先生的亲戚送来麦麸做的点心,脸颊泛红的姐姐抱着点心跑过来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自己转身逃走的画面。但这种恐惧又不能说出口,面对姐姐时的辛苦,如同武道的修炼一般,强烈地撼动着我的内心。虽然和邻居们相比,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舒适,但由于学校的朋友们全都疏散去了信州,我待在姐姐身边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了,这愈发让我喘不过气来。
不久,我无法继续承受自己对姐姐的恐惧,开始更加强烈地祈祷战争早点结束,以为那样一切就能恢复原状了。然而尽管祈祷成真,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能解决。我和姐姐比起来,果然只是个肤浅的小孩子而已。
我又写得太多了。虽说是燃眉之急,不过为了这封信熬夜对身体并无益处,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请允许我暂时搁笔。姐姐也请多多保重,不要染了风寒。
本庄琴枝鞠奈姐姐:
如果姐姐等不到这封信,或者说不仅是书信,连妹妹都彻底忘记了,那就最好不过了。
虽然说是唯一的血亲,但让你为一个去世半年的人烦恼,也不是我的本意。整日为同一血脉的姐妹烦恼不安会有多么辛苦,我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
之前寄给姐姐的信中,我已经坦白了自己对姐姐的恐惧。知晓姐姐能力的人应该有很多,但世界上真的能理解我这种恐惧的人,大概只有宗像先生吧。因为研究所里见到的那些人,全都是一副已然开悟的表情。那些告诉我姐姐的力量会在静电的作用下增强,姐姐入睡的时候也能发动能力的技术人员们,也都是一副得道高僧般的神情。恐怕参与宗像先生计划的人员,从上到下全都和姐姐见过面,甚至被姐姐拥抱过吧。
回想起来,社会风向的转变也很奇怪。两三个月前还在高喊“战到最后”的报纸广播,忽然开始明显偏向于厌战和平的言论,甚至在公然指责军方无能时,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到底是自然的变化,还是因为姐姐接触过的对象中已经有了足够高层的人物的缘故,我当然是无从得知的。
无论如何,能将记者、报社社长、议员、军人等各种人士都带到那个洗脑研究所,或者在基地、酒店、议会之类的地方让他们与姐姐会面,宗像先生的手段令人称道。
当我向宗像先生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连连摇头否认。
他说那都是鞠奈小姐的功劳,毕竟只要让一个人改变了想法,那个改变想法的人便会说服十个自己认识的人,把他们带到鞠奈小姐这里。再改变这些人的想法,他们又会带来新人。就像稻草富翁[29]和鼠算[30]那样,转眼间就把这个国家的首脑掌握在手里了。本来只是想改善外交关系,但效果好得过了头,反而让人很是不安。他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拿在手里,这样问我:
“你还能做出不好的事吗?比如伤害你所憎恨的人?”
宗像少佐问我的时候,端坐在驾驶座上,我坐在他的斜后方,窥见他的目光一如往常满是平静,但也非常严肃。我反复咀嚼他这个问题的含义,然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宗像先生呢?”我反问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世人,如果能对得起天地,也就没必要偷偷摸摸的了。所以,一旦我开始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悖于人道,那就不是我了,到那时候就只有靠你了。”
我想,对宗像先生来说,我是他的帮凶吧。自从收养了我们之后,姐姐一直对我们的关系疑神疑鬼,不过直到最后,宗像先生也没有对我表露过一丝男女之情的暗示。
梳妆完毕的姐姐终于从玄关里跑出来,轻盈地滑进车里,所以我没能追问宗像先生的真实想法。
汽车终于开动的时候,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姐姐。“啊,姐姐的衣服扣子扣错了一个。”我说着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你衣服的时候,刹那间又战栗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当我把姐姐的扣子一个个解开,又一个个重新扣好期间,我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象:姐姐会不会一时兴起突然抱住我,断绝后顾之忧呢?
然而那时候我也不敢缩回手来。从小时候开始,姐姐扣错的扣子都是我帮着重新扣好的,这样的仪式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所以我担心现在缩手很可能会让姐姐意识到我对你的恐惧。
“好好照照镜子啊。”我说。姐姐说:“抱歉抱歉,下次注意。”这段应该有过无数次的对话,现在在我耳中听来十分空洞和虚无。把扣子解开、重新扣好的简单动作,却让我的手指颤抖不已。我只能祈祷姐姐把这当成是汽车摇晃的结果。
对了,在横须贺送别的时候,我对姐姐说了什么?
哦,好像是说姐姐像个随行翻译什么的玩笑话。
对于背负重任出海远行的人来说,这话大概有些失礼吧。虽然姐姐笑了。
我祝姐姐好运,姐姐说:“琴枝要好好的,我会带你最想要的东西回来。”回想起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了。
宗像先生的部下开车送我回家的时候,我从开着的车窗外闻到海风的气息。去时丝毫没有注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神经绷得有多紧。
一周后,午间广播里传来和平谈判成功的消息。那时我刚好在做精灵小马的手工,正把一次性筷子插进黄瓜里。我停住手,细听新闻。
国家能在没有失去领土领海,甚至没有支付赔偿金的情况下实现停战,果然也是因为姐姐拥抱了他国的什么人吧。
我松了一口气。姐姐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了,我们也会变回普通的姐妹了。虽然还有一丝不安,但我已经非常兴奋,和女佣交代了几句,便直接出了家门。
街头巷尾都是为和平庆祝的喧闹人群。在电器商店旁边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有人在演讲。我在洗脑研究所见过那个壮年男人,他在椅子上坐过。令人吃惊的是,他正在热情洋溢地描述着新世界将会如何如何,周围果然还有好几张曾经见过的面孔。还有小孩子们在发传单,其中有高畑家的光郎、庙里的俊之介、后山的美与,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面孔,应该都是被姐姐感化的人吧。
我抓起递过来的传单,盯着蒿草纸,恨不得在上面看出一个洞来。传单上写着,演说的男人是个放弃了本土决战思想的上议院议员,在做慈善活动,致力于传播思想,建立一个没有争斗、没有冲突、所有人都能生活在安宁和幸福之中的世界。
停下脚步接受传单、倾听演讲的人,对于这种早些日子还会招来宪兵的行为,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冷笑,而是听得入神。当然,这也是因为报纸和广播都在推动宣传非暴力的思想和言论自由的风气。
但我手握传单,因为不同的原因僵立在人群中。
我原以为姐姐是在宗像先生的指示下,为了拯救国家而贡献力量,但是看到这张传单,我的脑海中涌起忧愁的念头:难道姐姐想要改变的不止这一个国家?我掩面逃回家里,本想继续装好精灵小马,但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它站起来。
姐姐与宗像先生一起匆匆去了美国,又马不停蹄前往了欧洲。这应该说是晴天霹雳,还是意料中的灾难呢?当然,国内已经没有人需要姐姐施展力量了,而蛊惑各国首脑和外交官确实符合国家的利益。然而在我心中,宗像先生留下的话还是在不停回响。
这里还要不得不坦白的是,我在和平到来的那天晚上,勉强咽下了一碗黄瓜丝拌面,之后就完全失去了食欲,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吃饭的次数也少了。女佣再怎么劝我也没有办法。最近这段时间,除了白水和咸菜,我什么都吃不下去。此刻研究所镜子里照出的我就像个幽灵。实际上,我之所以把信分成好几封写,也是因为身体太虚弱,没办法写下很长的文章。
请不要担心。下一次寄出的,是我写给姐姐的最后一封信。不知道送到姐姐手中,会是在一周后、一个月后,还是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恳请姐姐耐心等待。
本庄琴枝鞠奈姐姐:
金秋时分,甚念平安。终于到了最后一封信。在我死后的两年里,即使邮寄方式有所改变,我想应该也能顺利送到姐姐手中吧。
因为这封信是拜托值得信赖的慈善家邮寄的。他为自己之前犯下的罪过忏悔,并在恩赦之后将自己的财产投入到战争孤儿的食堂运营中。虽然说出他的名字姐姐也未必记得,不过他就是当年与母亲隔了两个病房的那个年轻人。
是的,只要受过姐姐力量的洗礼,即使经年累月,也不会做出违背约定、遗忘誓言的不义行径。
其实,不在一封信里把话写完,而分成好几次寄给你,也是出于一些报复心的。我想让姐姐体会到我所经受过的漫长煎熬。不知道这个愿望有没有实现。就像姐姐总让我吃惊一样,我也让姐姐吃惊了吗?
接到宗像先生的电话时,我失魂落魄。啊,姐姐最终还是对他下手了。电话里他那深不可测、让人感受不到真心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戾气。至于电话的内容,则是让我把留在家里的研究成果全部销毁。
姐姐发来电报,也是在那个时候吧。“宗像先生的事抱歉没有办法”,只有十二个字。不知道是出其不意的袭击,还是趁他睡着的时候,不过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或者,姐姐是让言听计从的人们包围了不曾疏忽的宗像先生,迫使他屈服了。我虽然慌乱,但也早就隐约意识到,那个为了国家利用姐姐的人,迟早会落到姐姐手里。所以不久之后,我的恐惧便被一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的达观战胜了。
正因为宗像先生对姐姐的力量了如指掌,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姐姐,也因为如此,才一直把我留在身边吧。既同样知晓姐姐的力量,又没有被那种力量吞没,他把这样的我当作护身符一般珍惜吧。那就是我和他之间的联系。所以分开之后不久,他和我各自走向毁灭,大半也是注定的。
正如我在前面的书信中坦白的,我一直害怕姐姐。但是,就在仅仅几天前,我忽然明白了。其实姐姐也同样害怕吧。
姐姐一定在想,如果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他人的心,那么这件事迟早会失去控制。如果能让大半个世界都认同自己,那么自己能够抵抗这样的诱惑吗?
因为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姐妹。我意识到,尽管我很不喜欢被人拥抱,但姐姐总可能找到机会拥抱我。而姐姐没有把自己的力量用到我身上的原因,是因为姐姐划定了最后的界限。正因为对于使用力量融化人心的行为感到愧疚,所以姐姐才会决定,在以一己之力建设新世界的同时,留下我作为旧世界的参照点吧。
不管做过多少扭曲人心的事,只要还存在唯一一个没有染指、没有改变过的妹妹,就不必背负改写了整个世界的罪责。
就像滚动的雪球尽管意识到自身的危险也绝不可能停止一样,姐姐也已经停不下来了吧。我不知道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决定要构建全新的世界,不过现在姐姐在欧洲看到的都是巨大的战火创伤,和燃烧着熊熊仇恨的人们。向他们继续伸出援助之手是必然的选择,也是不可避免的方法吧。
而我自己,也找不到话语劝说姐姐停手。面对不杀一个人就能纠正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更正确的话语。
但是作为妹妹,我拒绝姐姐拯救世界,拒绝姐姐被众人仰慕尊敬,拒绝在姐姐创造的一切都被宽恕的世界里,继续扮演被排斥的角色,继续做那唯一一个不曾受到姐姐的神奇力量洗礼的人。
我想,好几个谜题的答案,姐姐早就知道了。我制订计划,借姐姐的手,完成了我的死亡。
姐姐很温柔。只要我预先通过电报告知自己要去的消息,姐姐就会披上我送的外套,来迎接我吧。姐姐肯定会觉得那件衣服过于暖和、过于显眼,所以应该会在车站出口处等待列车进站。
等到列车一停,我就会从车门里飞奔出来,跑过响着警笛声的月台,一句话不说就向姐姐冲来。只要我满脸愤怒,高叫着你竟然抢我的宗像,同时挥起短刀,姐姐就会被我骗到吧。姐姐直到最后都以为我爱上了宗像先生,真是意外之幸。
不必担心,短刀是假的,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伤到姐姐。我弄来剧场里魔术师用的假刀,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我会尽可能用夸张的动作,笨拙地挥舞那把短刀。这样姐姐就会趁我不备,用致命的爱意拥抱我,试图改变我的想法。将之前不曾用在我身上的力量,不得不对我使用出来。
而这正是我的计划。姐姐在给予爱意的时候,如果是根据对方的体重调整分量的话,那么只要让姐姐产生误判,我便可以得到期望的结果。就像是从前姐姐睡眼蒙眬时抱死的那只猫一样。
正如之前的书信里说过的,现在的我瘦骨嶙峋,身体犹如枯枝,风大一点仿佛都会被吹走。但是,在见面的时候,我会在瘦削的脸颊里塞上脱脂棉,给苍白的脸涂上胭脂,用层层叠叠的衣服把身体填充起来。我会精心装扮,不让姐姐发现我的变化。只要选在晚上,也不给姐姐足够的时间,就能瞒过姐姐敏锐的眼神吧。
成就姐姐事业的力量,应该会在姐姐的误判下,让我的身体遭受无法承受的强烈冲击。而且,那力量还会因为外套中的静电而膨胀。当姐姐用双臂紧紧抱住我的刹那,降临在我身上的神圣冲击,应当足以夺取我的生命。当我血液凝固、心跳停止的时候,我会沉睡在姐姐温暖的脖颈与乌黑的长发中吧。
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都在姐姐的拥抱中迎来充满爱的拂晓,就让我作为被姐姐的拥抱杀死的唯一一个人,在世界的彼岸见证这一切吧。我相信,只有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再也不必扮演虚伪的安宁时,我和你,才能做回原先的姐妹。
不过,我也有着微薄的希望。或许在我死后,姐姐将无法继续如同从前一样拥抱他人了。用与杀死亲生妹妹同样的手法,将世界引向善良。这样的内疚也许会让姐姐无法继续使用能力。如果我的死能像诅咒一样纠缠姐姐,让姐姐再也不能使用那种力量,那么我牺牲的生命也算是有意义的。尽管我也知道这是愚蠢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