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还在传来张铁的声音,像是唐僧在念经:“老蔡,老蔡,你别着急,在家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走开!”我一边怒吼,一边把手机用力砸了出去。把手机摔碎,什么唐双,什么张铁,就再也烦不到我了吧。现在的我,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手机笔直地朝着客厅的墙壁飞去,我直勾勾地盯着,等着看它撞上墙壁,粉身碎骨,发出破裂的声音。可是,手机却没有碎。不是说手机有那么硬,砸到墙壁上也不会碎,而是……它根本没撞上墙壁。它悬浮在半空,纹丝不动。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十秒前,手机从我的手上扔出,快速地飞向客厅的墙壁,原本马上就要撞到墙上粉身碎骨。可是,在飞到墙壁前的一片阴影中时,竟然慢慢减速,最后,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好像墙壁前的黑暗是某一种实体,橡皮泥、海绵、凝固的油脂,或者别的什么,不光减缓了手机的速度,还把它黏附在上面,停滞不动了。这种情况,完全违背了物理常识。
又过了十秒,我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慢慢朝着手机走去。
没错,我并没有眼花。那一部手机以跟地面垂直、墙壁水平的姿态悬浮在空气里,一动不动。甚至,张铁的声音还从手机里传出来:“喂,喂,老蔡?”
我刚想着要怎么回答,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丫的”,然后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也暗了下去,自动锁住了。我皱起眉头,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手机屏幕,把它往墙壁的方向推进了一厘米。手指头松开的时候,手机又慢慢地回弹了一厘米,保持原来的位置。
这种感觉,就好像手机本是漂浮在水面上,你轻轻把它往水里按,由于浮力的影响,手松开时它又会回到水面上。只不过现在手机“漂浮”其上的并不是水,而是它跟墙壁之间的一团空气。
我挠了挠头,心想,如果把它往反方向推,会怎么样?在手指头刚碰到手机背面的一刻,还没开始用力,手机像是动画片里突然意识到自己悬浮在半空的卡通角色,咻一声就往地面掉!
我吃了一惊,伸手想要去抓,它却从我的手指间溜走,眼看就要掉到地板上。一声惊呼还在喉咙里,又被我咽了下去。就如同刚才停在墙壁前一般,这一次,手机悬浮在地板上,大概十厘米高的位置。不同的是,随着我刚才没抓住手机,但仍然保持着捕捉姿态—的手上下运动,那悬浮着的手机也一上一下,轻轻地动了起来。好像我的指尖提着几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看着手掌上的手机。经过半小时的练习,我已经掌握了这魔术般的技巧。当我把手机水平放置在掌心,轻轻往上托,再快速下沉一点时—手机会“跟不上”手掌下降的速度,慢慢往下掉,然后维持在离掌心三厘米的高度。这时候,我再慢慢把手掌往上升,虽然没有接触到手机,但掌心却能明显感受到它的重量;手掌越升高,感受到的重量也就越大,当无法往上抬时,手机会慢慢上升到半空中,然后直立起来,倾斜着,其中一个角对应着掌心,然后整部手机开始慢慢旋转。如果你看过淘宝上卖的那种磁悬浮玩具,那么我眼前的景象大概就能想象出来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在这个早上,我突然就拥有了超能力?我挠了挠头,这种超能力应该叫隔空移物,还是乾坤大挪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拢五指,手机就掉回了掌心。与此同时,思绪却飞远了。
自从那天晚上,被小希从香港“领”了回来以后,我便老老实实地过起了“职业小说家”该有的生活。每天按时吃药,按时睡觉,精神也恢复了正常,回想起什么小工厂主,什么唐双,什么红色雪山、海底飞机、“时间囚徒”,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再回想起自己曾经坚信,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是真实存在的—会不由得摇头苦笑。明明只是自己编出来的小说。
铁总说得对,我是为了逃避自己是个挣不到钱的落魄小说家的事实,逃避现实生活里的失意,逃避对小希的愧疚,才会一头钻进自己的小说里,把虚构的情节当成现实来对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的妄想。
一旦切实地承认了这一点,承认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事情反而变得好接受了。只要抛弃无谓的妄想,就可以回到现实的世界,回到正常人的群体里。可是,我好不容易建构起来的、对自身处境的理解,在这个早上又轻易地被打碎了。我是一个妄想症患者,这种说法无法解释一部悬浮在空气里的手机。明明承认自己是精神病患者,对这个世界妥协,就可以麻木地生存下去;可惜,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唐双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边:“找到小柔,救她出来!”虽然不知道我突然拥有的超能力对这个任务有什么帮助,但起码它可以用来向别人证明—我没有疯。是这个世界有问题。除非你自己也疯了,不然,你如何解释一部悬浮在半空中的手机?


第14章 谁是小柔
一个小时后,我跟张铁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楼下的比萨店里。在点餐之后,张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了口:“老蔡,你没事吧?”
我慢条斯理地说:“没事,好得很。”
张铁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你……”
我嘿嘿一笑:“以为我又发疯了是吧?”
他倒是没有否认:“对啊,你要是再来一次,嫂子不会放过我的。她早上还打电话给我来着,让我劝你先别写小说了,她这样说的……”
张铁模仿着小希的语气:“都是你,让他写什么破小说,整天脑洞、脑洞的,要是我老公有事,看我不把你脑子打出洞。”
我看着他的表演,不由得哑然失笑。
当我在这个世界一觉醒来,小希就是以贤妻良母的形象出现的,但在我记忆里的另一个世界,雪山上的小希就是这么一副“女汉子”的样子。不过,这并不是我要谈的内容。
我趁张铁在喝柠檬水的时候,突然问道:“铁总,你认识小柔吗?”
他的表情明显一怔,差点连水都喷了出来。
我身体向后靠,双手抱在胸前,严肃地说:“你认识小柔。”
张铁放下杯子,擦了擦嘴巴,样子有点狼狈:“认识。”
我心中一喜:“她是谁?在哪儿?”
张铁苦笑了一下:“我是认识小柔没错,不过老蔡,你应该比我更认识她。”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张铁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老蔡啊,要我看,你先别写小说了,我回去叫编辑先把这本书放一放,下月我回趟北京,争取先把前几本的影视版权卖……”
我稍微提高了音量:“别跟我扯这些,刚才,你说我认识小柔,到底什么意思?”
张铁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蔡,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头道:“当然。”
张铁又叹了口气,正色道:“那好,老蔡,你听好了。小柔,全名喻小柔,是个十三岁的萝莉,长得超级可爱,说话又甜,特别黏你……”
我打断道:“黏我?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她。”
张铁顿了一下,纠正道:“好吧,不是黏你,是黏鬼叔。”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鬼叔?难道你是说……”
张铁点了点头:“没错,喻小柔,是你正在写的小说《妄想》里的角色,所以啊老蔡,你不光是认识她,你还创造了她啊。”
他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前两天跟我找唐双,现在又跟我找小柔,哎,真是够够的……”
我皱起眉头,盯着对面的张铁。光从他的表情看,倒是不像在说谎。唐双在那通电话里说的是,找到小柔,救她出来;可如果小柔是我故事里的角色,要怎么把她救出来?难道说,要我跳进故事里去?想想就觉得荒谬。
张铁从白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刚拿出一半,又塞了回去,看来是烟瘾犯了,但比萨店里是禁烟的。他抬起头来,鼻翼无意识地抽动了两下,对我说:“老蔡,你真忘了小柔这回事?”
我想了一下,点头道:“是。”
他无可奈何地说:“要这么讲,你肯定也忘了《妄想》接下去要怎么写吧?”
我眼睛一亮,突然就有了想法。家里电脑上的《妄想》文档,只有六千多字内容,我已经看了快一半,还没有提到小柔。在文件夹里,也没找到故事大纲,所以正如张铁所说,我确实忘了接下来要怎么写。我心里隐约有个念头,要找出事情真相,这本小说是关键所在。
作为我的出版人,张铁肯定看过大纲,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怎么发展。先问问他小柔到底是怎么回事,多搜集信息,对于我搞清楚真相一定会有帮助。这么想着,我挠了挠头,诚恳地对张铁说:“我的情况你清楚的,是有点忘了。要不,你跟我说一下?”
这时候,服务员把我们点的比萨端了上来。
张铁拿起一块比萨,似乎有点为难:“嫂子早上还警告我,不让你再往下写……”
我试着说服他:“你跟我讲了,我回去先不写;要是你不跟我讲,我自己拼命想,反而容易出问题。”
张铁狐疑地看着我:“真是这样?”
我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三两口吃掉了一块比萨,接着又拿起另一块。那么能吃的人,竟然比我还瘦,实在不科学。幸好,吃完第二块比萨后,他还是决定跟我讲:“老蔡,是这样的。你呢,是半路出家的,写小说不按套路,从来都不写大纲。这也怪我,太惯着你了,要是换了别的出版商啊……”
我轻轻敲了下桌面:“说正事。”
张铁拿起第三块比萨:“好好,说正事,所以你丫从来就没给过我大纲,只是大概跟我讲了下思路。你还记得在以前的小说里,你给自己,不,给鬼叔,设定了个能沟通其他平行空间的自己的能力吧,我擦,还真是绕。哎,老蔡你吃点。”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根本没胃口吃东西,只催促道:“当然记得,然后呢?”
张铁嘴巴里塞了半块比萨,口齿不清地说:“啊,然后鬼叔脑子里不就长了个洞嘛,这个洞根本无药可治,连唐双都傻眼了。不过这时候,梁Sir来找你了。”
我皱眉道:“梁Sir,国际刑警梁Sir?”
张铁好容易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了下去,点头道:“对对,你倒记得梁Sir嘛,他来找你,然后告诉你说,有一个德国的科学家,是个老头……”
我被故事情节吸引了,追问道:“怎么样,德国科学家能治好我,不,能治好鬼叔脑子里的洞?”
张铁摇了摇头:“错了,德国科学家告诉大家,鬼叔的脑洞不可能治好,不过……”张铁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他手上,有个跟鬼叔一样的病人。”
跟鬼叔一样的病人,难道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说,这个病人就是小柔?”
张铁哈哈一笑:“猜得没错,不对,不叫猜,这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情节嘛。”
喻小柔,十三岁的小萝莉,患上了跟鬼叔一样的病—也就是脑子里长了个洞。我的脑子飞速转了起来,唐双在电话里让我救出小柔,如果小柔是个绝症患者,那么起码“救”这个字眼是成立的。只不过,小说里的鬼叔也是同样的绝症患者,脑子里有洞的鬼叔如何拯救脑子里有洞的小柔?
张铁的剧情解说到这里,又埋头吃比萨,一个十二寸的比萨,转眼就被他吃掉了一半。
不得不说,作为一本小说,《妄想》的情节还挺吸引人的,我紧张地追问:“接下去呢?”
张铁一边吃一边继续介绍:“接下来啊,梁Sir就安排你跟小柔见面了。呃,我记得是这样的啊,小柔的病情比你更严重,脑子里的洞有,呃,有这半块比萨大……”说到这里,张铁手拿着比萨,放在自己额头前比画着,就像那个洞是长在他脑子里似的。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了喻小柔的一张脸。那张好看的脸,像瓷器一样洁白;她的五官继承了母亲的奔放,还有来自父亲的内敛。没错,喻小柔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德国人,她是个漂亮的混血儿。
小柔总是躺在洁白的床单上,长久的卧床让她身体虚弱,脸上却总是笑着。尤其是,每次看见我来的时候,她总会开心地喊:“鬼叔叔!”
张铁挥动着半块比萨,打断了我的联想:“怎么了老蔡,你想起来了?”
我皱着眉头:“好像是,想起来了一点。”
听我这么说,张铁倒是显得很开心:“想起来就好,我不用讲了啊,我先吃着。”
我用手指揉着右边太阳穴,小说里的情节,如同梦呓般,从我嘴里说了出来:“喻小柔是在八岁那年的生日会上,突然就弹起了钢琴,而且是难度很高的一首巴赫。所有人都吓到了,因为在这之前,喻小柔还没有学过钢琴。”
张铁一边吃比萨,一边点头:“嗯嗯,就像在《海岛》里,鬼叔突然会开飞机。”
小说里的构思,或者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又从我口里说了出来:“如果弹钢琴还能用音乐天赋来解释的话,接下来半年里,发生在小柔身上的事情,让她的父母越来越担心。比如说,她突然会像六十岁的老人一样说话,突然懂得复杂的解剖学,突然会讲她从没听过的广东方言……”
张铁竖起拇指:“这个情节不错。”
我没有理他,继续道:“一开始,家里人还给她找了神父,甚至驱魔人,都没有用。直到整整一年后,她晕倒在九岁生日的宴会上,家里人才把她送到了医院检查。”
张铁边吃比萨边点头,似乎是赞许情节设置合情合理。
我继续回忆道:“脑部CT显示,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洞,而且会四处游走。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黑洞变得越来越大,原本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孩子,从一开始的虚弱、偶尔晕倒,到后来跟我见面时,已经卧床了整整一年,只能吃流质食物。这时候,她脑子里的洞……”
我闭上眼睛,似乎看见了满墙的CT照片,“她脑子里的洞,足足有我的拳头,或者像你说的,半块比萨这么大。”睁开眼睛的时候,张铁正把最后的半块比萨扔进嘴里。而他面前的铁盘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十二寸的比萨,被他吃得精光。
我不由骂道:“饿死鬼投胎啊你,吃这么多怎么不见长肉?”
张铁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想啊,从小就这样,都说我得了甲亢,可是压根查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