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小希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公,起床啦,别忘了……”
我伸了个懒腰:“知道啦。”
我把手伸向床头柜,十几粒药片跟一杯温水,小希已经帮我准备好了。我抓起一小把药片分批吞进喉咙里。吃药虽然不好受,但感谢这些药,把我从前一阵子的幻想里拉了出来,回到了现实世界。
三天前的周一,因为没有按时服药,我的偏执型妄想症发作,不光做了一系列荒唐的举动,最后还在自己家里被木马头小男孩、自己会动的键盘等等幻觉吓到夺门而出,并且打算再也不回这公寓了。
我吞下最后几粒药—现在想起来,当时真是好笑。幸好小希到香港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周一晚上吃了药又睡了一觉后,醒来的感觉就好了很多,不再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男主角,更不会再去找那个虚构出来的女主角了。嗯,唐双,这么完美的女人,当然只存在于虚构的小说里。
我把杯子放回床头柜,小希已经从浴室出来,看见我乖乖吃了药,在我额头亲了一下,作为奖励。我嘿嘿笑着,想要抱住她滚一下床单,却被她敏捷地闪过:“别闹,跟我下楼吃早餐吧,吃完我要上班去了。”
我挠了挠头:“好吧,歇了几天,我也得开始写小说了。”
吃早饭的时候,小希有点担心地问:“等下你就写书了呀?”
我喝了一口麦片粥:“对呀,争取三个月写完。”
她从桌对面伸过手来轻抚我的手背,关切地问:“我听铁总说,你前几天状态不稳定,跟构思小说也有关系。老公,要不你过一阵子再写?”
我轻轻地摇头:“放心啦,我没事的。为了还房贷,你每天都这么拼,我作为男人更要努力了。”
我抓住她的手掌紧紧握住:“真的,我没事,这次我可以把虚构的我跟现实的我好好区分开的。老婆,相信我。”
小希脸上还是一副担心的表情:“那好吧……我上班去了,你记得准时吃药,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我苦笑道:“好啦,我知道了。”
小希出门之后,我先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妄想》的Word文档又一次展现在我眼前。
当我把手放在键盘上时,感受到了踏实的触感。我试着敲了几下键盘,A、S、D、F,键帽随着我的手指而起落,非常正常—正常,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我非常确定,前几天那个键盘自己会动的幻觉只要我按时吃药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刚要动笔,我发现自己太久没写,已经有点忘了之前的故事情节。不过没关系,就从前面看起吧,反正总共也才写了六千多字。
周一下午,我看到鬼叔在ICU里醒来,通过跟唐双的一番对话,得知自己的脑袋里面有个洞。我拉动着Word右边的滚动条,寻找上一次看到的段落。
唐双吐了一口气:“在你昏迷的时候,医生帮你做了四次脑部CT,拍片结果显示,四次的洞在四个不同的位置。”
在两个医生来势汹汹扑到床边时,我问出的最后一句话是:“都在哪些位置?”
嗯,没错,是这里。接下来的情节是……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被禁止下床,禁止看手机,禁止会客,甚至被禁止说话。不过,他们没法禁止我思考。对于我脑子里的洞,我想了很多。
我的主治医生姓郭,据说是国内有名的脑科专家,年纪四五十岁,其他医生和护士对他都非常尊敬。由于我的再三要求,估计唐双也在其中帮忙,他终于把四次CT结果都拿给我看了。
如果不是他一一指明,我实在找不到脑子里那四个,不,是那一个不断游移的洞。从CT结果上看,这个“脑洞”的大小比绿豆大一点点,比小指的指甲盖又要小一点点。这么小一个洞,是造成我昏迷了三天的元凶。
我皱着眉头问了郭医生一个问题:“这个洞里面是什么?”
郭医生的眉头皱得比我还紧:“蔡先生,你脑子里的这个洞,超出了现代医学能解释的范围。它不是肿瘤,不是液体,也不是空气,但是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它周围的脑部组织都被牵引,发生了变形,就像是,像是……”
我帮忙总结道:“像是一个流沙的中心。”
郭医生欣慰地说:“蔡先生,你这个比喻很恰当。”
既然连洞里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它是怎么长出来的了。我于是换了个问题:“郭医生,那这个洞,它为什么会走?”
郭医生出神地看着CT片,重复着我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会走呢?”
看来,即使是业内权威,对于我脑子里的这个洞也是毫无头绪,一筹莫展。我回想起唐双的表情,难怪她会那么担心。
在走出病房前,我听见郭医生嘟囔了一句:“这事不该问医生,应该问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不断牵引周围脑部组织的洞,不但像流沙的中心,也像是宇宙里看不见摸不着,但被公认为一定存在的—黑洞。按照科学家的说法,黑洞的质量很大,造成的引力也很大,它周围的所有物质,包括光和时间,都会被它牵引、吞噬。
我突然就有了一个猜想,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想—我脑子里的这个洞,就是一个微型的黑洞;因为这个黑洞,我才能够沟通其他平行空间的蔡必贵,在短时间内拥有他们的技能。拥有超能力的副作用,或者反过来说,超能力才是它的副作用。
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有点佩服自己。这个小说拥有如此绝妙的构思,难怪铁总那么有信心,还说要拿去评奖。在小说里,鬼叔可以沟通其他平行空间的自己,瞬时获得强大技能—这种超能力太强大了,所以,就要给他一个同样强大的诅咒,这样才均衡,才符合世界运转的原理。
我挠了一下头,虽然吃了药的脑子有点迟钝,但我依稀想起,接下来的情节里,鬼叔脑子里的黑洞还会不断扩大。超越科学解释的绝症正在不断恶化,情势危急;医生束手无策,爱人焦急万分,主角想要自救,却被关在病房里。这样的情节设置—我闭上眼睛—如果我是读者,情绪也会被调动起来,为小说里的人物而担心。
我睁开眼睛,不由得笑了一下。蔡必贵,你果然是个高超的职业小说家。不过,接下来,情节该怎么发展呢?嗯,应该是从唐双这条线写起,她千方百计发动一切关系,去寻找拯救鬼叔的方法。为了鬼叔,她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不惜触犯法律。这样敢爱敢恨的姑娘,不光让小说里的鬼叔死心塌地,让现实里的读者产生好感,甚至就连小说家本人,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想起前几天没吃药时到处去找唐双的疯狂举动,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做了,铁总倒无所谓,吓坏了老婆小希,让她又担心又伤心,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了。
我喝了一口茶,搓搓手,正准备开始写小说,这时候,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来电,估计又是推销什么的,我接了电话,按下免提。
声音从手机的扩音器里传了出来:“蔡必贵?”
这个推销的妹子真没礼貌,我皱着眉头回答:“对。”
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太好了……是我,唐双。”
我怔了一下,唐双?开什么玩笑?
那边像是手机信号不太好,时断时续,反复在说:“必贵,能听见吗?能听见吗?”
我关了免提,拿起手机喊道:“你是谁?别闹了!”
自称是唐双的女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我皱着眉头问:“小柔?小柔是谁?”
电话那边没有回答,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正在通过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隧道。
我着急地喊:“喂喂,说话啊!”
这一下,干脆是断线后的嘟嘟声。
我看着手里被挂断的电话,感到一头雾水。普通的骚扰电话不可能会说自己是唐双,更不会让我去救什么小柔。那么,是恶作剧?来自讨厌我的读者?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跟我想象中唐双的声音竟然非常吻合。跟她的个性一样,坚定、明亮、吐字清晰,即使信号那么差,仍然觉得穿透性很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通话记录里找出这个陌生号码,又回拨了过去。紧紧贴着耳朵的手机里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第12章 消失的通话记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着手机,急得在客厅里转圈。就在我已经彻底相信唐双并不存在,只是一个虚构角色的时候,却有个女人打电话来说她就是唐双,还给了我一条莫名其妙的指令。
救出小柔?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柔。
如果这是一个恶作剧,那就太残忍了;毕竟,我是一个得了精神分裂、收入微薄的小说家。我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刻,我的头脑很清醒,所以,刚才的那个电话并不是幻觉。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今天我吃药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手机,重拨刚才来电的陌生号码。可是,正如我所料,等来的是一句:“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现在的我,面临着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完全不理会这个疑似的骚扰电话,无论是恶作剧,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居心,我不要再想它就好。坐下来,好好开始写小说,这才是正经事。第二个选择,就是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可是,说得轻巧,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首先,我不认识小柔是谁,别说是男是女,就连是人是狗都不清楚;我倒是知道,在动画片《小马宝莉》里,有一匹“绿茶”小马叫这个名字。其次,就算我知道谁是小柔,又要把小柔从哪里“救出来”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手机屏幕里显示的是“最近通话”的页面,其中最上面的两条记录是我刚才拨出的号码,以及之前拨入的号码,是同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我手指根本没有碰到屏幕,可是就在我眼皮底下,似乎有一根隐形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向左一划—第一条通话记录露出红色的“删除”按钮。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根隐形手指又轻轻点了一下“删除”,然后,这条记录便消失了。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肾上腺素加快分泌,心脏剧烈跳动。下一秒,拨入记录—现在变成第一条了—也同样被轻轻一划,露出了红色的“删除”按钮。我用拇指拉住那条记录刚往右划,又被隐形的手指往左划过来;通话记录就这样来回往返着,像是我和隐形人之间的拉锯。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像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在自我斗争。
我知道,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拼全力,记下这个即将消失的号码。138107……
唰。
终于我没能赢过那根无形的手指,这一条通话记录也被删除了。这串数字在屏幕上消失后,世界上再没有证据能证明刚才唐双打给我的电话曾经存在过。除了我脑子里的那十一位手机号码。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十一个数字在手机的虚拟按键上重复了一遍。就在按下拨号键之前,我突然想到—如果那个神秘的力量,隐形手指,能够在我眼皮底下删掉通话记录,那么,它也一定能够扰乱我手机上的通话。这么想着,我放下手机,在桌上找出便利贴,用铅笔把电话号码写了上去。拿着这一张便利贴,仿佛拿着一张藏宝图。或许,以此为线索,我能够找出小柔并救她出来,甚至可以找到唐双。有没有可能,我根本没有疯,而唐双是真实存在的?
第13章 悬浮的手机
半个小时前,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狂乱的妄想,但是现在,我的判断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便利贴上的手机号码。先不管这么多了,用家里的固定电话打过去再说。我盯着手里的便利贴,怕字迹也同样会被抹掉,幸好,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家里的固定电话藏在电视柜上面,好久没用了,话机上都是灰尘,我小心翼翼地拨完了电话号码,当话筒那边的声音响起来时,终于松了口气。就算还是无法拨通,但起码证明这个号码跟刚才的那通电话都是真的。
话筒里响起的,却是一首用户自设的彩铃。
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1874,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
我皱起眉头,这是陈奕迅的《1874》,我很喜欢的一首粤语歌。奇怪的是,明明一分钟前用自己手机是打不通的,怎么现在又通了?还有,刚才拨号时,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就好像以前经常拨这个号码一样。
这会是谁的手机号码?
“喂,老蔡?”
当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我整个人又呆住了。
是张铁粗犷的嗓音。
我语无伦次地说:“铁,张铁,你,怎么会是你?”
张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什么怎么是我,这个号码就是我的啊。倒是老蔡你,干吗用家里电话打给我?”
我猛地摇头:“不可能!刚才,刚才是唐双打给我的,用这个号码!”
张铁提高了音量:“老蔡,别闹好吗!你这两天不是好了吗,怎么又来唐双,唐双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这个手机号码我都用了七年了,不信你看看手机通讯录里我的号……”
我听他讲完,啪地把话筒一搁,拿起手机就拨了过去。在按下拨号键后,果然,屏幕上的那一串号码,变成了两个汉字—铁总。这个号码,果然是张铁的,而且早就被我记在通讯录里了。那么刚才的陌生号码,还有自称是唐双的女人……
“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我觉得头痛欲裂,大脑深处似乎真的有个洞,电话这时却接通了:“老蔡,我说得对不……”
“够了!”我歇斯底里地大叫,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让我陷入了疯狂中。我只想做一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为什么这些让人发疯的情景要一直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