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
鬼叔推开房门,阳光洒落在床边的木地板上,小柔转过头来,可怜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鬼叔叔,你来啦。”
我还想记起更多,但是所有的回忆停留在这个场景,戛然而止。头隐隐作痛,我睁开眼睛,茫然地问:“接下来呢?”
张铁耸耸肩膀:“别问我啊老蔡,接下来的情节,你可没跟我说。你这家伙老是故作神秘,对我这个出版人都说一半留一半的,也真是醉了……”
我皱着眉头,失望地问:“接下来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了?”
张铁用手指头敲着桌面,强调道:“情节,是接下来的情节,老蔡啊,你不要搞混了,小柔跟唐双一样,都是……”
我不耐烦再听他这一套,打断道:“铁总,我知道了,你想说小柔跟唐双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角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张铁松了口气,打了个嗝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哎,这比萨吃下去还挺饱……”
跟张铁争论唐双、小柔是真实还是虚构的没有什么意义,这个时候,是应该拿出撒手锏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桌面上,然后双手十指交叉,严肃地看着张铁说:“你听我说。”
张铁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你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早上,唐双打电话给我了。”
张铁先是一愣,两秒钟后,脸上一副吃了屎的表情,絮絮叨叨地说:“完了,这次完了,老蔡你又来这一套,嫂子真要把我脑袋打出洞了。”
我抓起手机在他眼前晃动:“真的,不是幻觉,我没疯。唐双确实打了电话给我,她跟我说要救出小柔!”
张铁一脸的无奈:“好,她打给你了,你现在拨回去,我跟她聊两句,告诉她你是已经结婚的人了。”
我稍微放低了音量:“她的通话记录……被删掉了。”
张铁用手抓着头发:“删掉,好,就当是删掉了,那你记下她的手机号了吗?打回去。”
我看着桌面,有点气馁:“不知道为什么,她打来的号码,其实是……”
张铁冷笑了一声:“其实是我的号码,对吧?老蔡啊老蔡,当我求你了,咱不写小说了行吗,再这么下去你又要疯啊。”
难道说,我是真的又疯了吗?我的视线移到了手机上,突然,心里就踏实了。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张铁,一字一顿道:“不,我没有疯。”然后,我拿起手机,平放在自己手掌上:“不信,你看。”
张铁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看,看什么?老蔡这次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我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专心致志盯着掌上的手机。早上在家里,我就是这么做的。专心致志等待那股神秘的、看不见的,但能感觉到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力量,牵引着手里的手机悬浮于半空。
我凝神静气,像早上一样,手肘架在桌面上,掌心托着手机,慢慢往上,往上。我感受到那一股神秘的力量,从掌心里发散而出,像实体一样,有某种柔软的质感,比如绿色的嫩芽,比如一汪碧水,正在慢慢包裹着手里的手机。
张铁伸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的一系列动作。
就是现在!在张铁露出惊讶表情前,我手掌快速地下降,手机像早上一样悬浮在半……
并没有。它在空中短暂停留了半秒,我可以感受到,包裹在其上的柔软的东西像琴弦一样崩断了。然后,手机便掉了下来,紧贴着我的掌心,一起向下沉。就像我的心情。
我皱着眉头:“不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张铁一脸的不屑:“搞什么嘛老蔡,还以为你要变魔术呢。”
我摇了摇头:“不是魔术,是这个手机会飞,不对,是会悬浮在半空中,靠我的魔术,不对,是我的力量,一种超能力。”
张铁叹了口气,然后招呼服务员:“埋单。”
我伸手拦住他:“再来一次,你看我再来一次。”
张铁龇牙咧嘴地说:“老蔡,咱别这样,这大庭广众的啊,别闹了。”
他掏出两百块放桌子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老蔡,我还要去趟印刷厂,改天再……”
我挡在他前面,几乎是哀求道:“刚才失误了,你再看一次,三分钟,三分钟就好。”
张铁往四周看了一下,压低音量道:“老蔡你别嚷嚷啊,店里人都在看我们了,以为咱是小两口吵架呢,多丢脸啊你看这。再说了,我不是不愿意看你表演魔术,是怕你再跟我聊,情绪太激动,等下又发作了……”他按着我肩膀轻轻往旁边推,执意要走。我的情绪一下就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喊道:“别走!”
比萨店里顿时鸦雀无声,我能感受到,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我—一个疑似精神病发作的三十多岁男人身上。这些目光,也仿佛有了种沉甸甸、黏糊糊的质感,像是暗红色的、黏稠的血。
张铁忙着跟店里的顾客,还有围上来的服务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这哥们情绪有点激动。”他双手做出个求饶的姿势,对着我说,“老蔡啊,不就欠你十万嘛,等阵子缓过去了,马上还,马上还啊。”
张铁一边演,还一边朝我眨巴着眼睛,意思是让我配合他演,假装成一对债主跟欠款人的关系。不得不说,他的临场应变能力很强,而且很为我着想;如果我愿意配合,这样就能顺利下台,不用再被大家当成是一个疯子。可惜,我不想领他的情。比起别人的眼光,我更在乎的是心里一连串的疑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唐双是不是打电话给我了?我是不是拥有超能力?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早上在激发超能力之前,是做了一个剧烈的动作的。说不好……这是超能力出现的必要条件。
这么想着,我攥紧手中的手机,高高举起—在店里所有人的视线中,这一切似乎变成了慢动作—下一秒!我像棒球场上的投手一般,对着张铁身后一面关着的玻璃窗,用力抛出手机!
在所有人讶异的叫声中,我仿佛看到,在下一秒,奇迹会再次出现,手机将会停在玻璃窗前,一如早上家里客厅的情景再现。可惜,现实并非如此。手机笔直地朝玻璃窗飞去,在距离只有一厘米,马上要碰个粉碎时,突然之间—玻璃窗上,出现了一个黑洞。黑漆漆的洞,在玻璃窗上凭空出现,足足有张铁刚才吃掉的十二寸比萨那么大。
我扔出去的手机,直接飞进了黑洞里,然后,这个玻璃窗上凭空出现的洞又凭空消失了。
我擦了擦眼睛,没有错,我扔出去的手机不见了。
这时候,张铁才转过头去,看着他背后紧闭的玻璃窗。
我兴奋地拉着他的衬衫:“看、看见没,刚才那里出现了个黑洞,把我的手机都吞掉了!去了异次元!”
张铁往玻璃窗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非常非常复杂。粗略分析的话,有迷惑、愤怒、同情,还有……想要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拍在我肩膀上,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老蔡,那窗户……”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勉强控制住,表情僵硬地说,“是开、开着的啊。”
我看他不顾事实地胡说八道,不由得怒道:“不要胡说八道,关得那么严实的窗户,窗玻璃又脏,怎么可能……”
张铁又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笑,侧过身子让出位置:“老蔡,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
我皱着眉头,往刚才那扇紧闭的玻璃窗看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像张铁所说的,那扇窗户真的是向上、向外,被完全打开了。就好像,它是一直开着的。
我瞬间就蒙了。
这时候,店里也传来了交头接耳的声音。
一对母女在说话。
“妈妈,这个叔叔好奇怪。”
“你别看,赶紧吃,吃完走了。”
其他卡位置也有交谈。
“干吗扔手机啊。”
“就是,iPhone6P呢,不要给我啊。”
“都好有钱啊……”
这些噪音在我耳边萦绕,就好像烦心的苍蝇。我用手在耳朵旁边挥了挥,走过张铁,到玻璃窗户前,用手和眼仔细检查。只是一扇普通的玻璃窗,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被做了手脚的痕迹;我可以确定,刚才没有任何人走过,打开这扇原本紧闭的玻璃窗。而玻璃窗外面是绿化带,种植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老蔡你赶紧去找手机啊,我还得去趟印刷厂,就先走啦。”
我回过头去,张铁已经夺路而逃,慌慌张张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逃债人。
我站在窗边,并没有去追他,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虽然在店里所有人眼中,我已经如此了。从某种角度上讲,他们是对的。
根据医生诊断,我确实患了较为严重的偏执型妄想症,我的这种妄想症,需要按时服药,在家休养,不适宜外出工作,或者从事脑力劳动。写小说,在脑力劳动里面,应该算中等强度以上吧。难怪前几天我没有想着写小说的时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跟小希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今天早上刚要开始写小说,一系列的幻觉就开始发生了。
不存在的“唐双”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去救不存在的“小柔”;当我发现那其实是张铁的号码,一怒之下扔出手机,又发现它会悬浮在半空。然后我花了一中午的时间,尝试向张铁证明自己的超能力,结果是把手机扔出了窗外,并且暴露了自己是精神病人的事实。我站在喧闹的比萨店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如果我根本不是精神病人,只是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个错误的世界呢?我所处的世界,跟我记忆中的世界尽管有种种相似之处,却又似是而非。庄周梦蝶,缸中之脑,有时候你很难说得清楚,世界上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构的。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性,这个世界所呈现的一切,真实的、虚幻的,痛苦的、愉悦的,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我迷失在这个错误的世界里,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唐双才会在电话里说,要我“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我站在原地,打量着这间比萨店,就像在打量一个复杂的迷宫。店里的别人也正在打量着我,眼神中既有恐惧又有同情。虽然没有可靠的证据,但是我莫名其妙就有一种感觉—唐双正在这个巨型迷宫的出口,焦急地等着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只要我坚信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么,就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败我。
第15章 黑洞里的手
中午从比萨店里出来后,我在窗外的灌木丛里找了十几分钟,并没有找到我的手机,只能放弃了。从好的角度去想,没能找到手机,是因为它真的飞到了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黑洞里,所以,我没有疯,是这个世界有古怪。从坏的角度去想,我是真的疯了,真的把手机扔出了窗外,被人捡走了而已。我想打电话到自己手机上,但在这个互相防备的世界,我也没指望别人愿意借给我手机,反正家就在楼上,我索性回了家,想用客厅的固定电话打。
幸好,我自己的手机号码还是记得的。在按完十一位数字以后,拿着听筒,我紧张得快喘不过气来。我所担心的,是真的有人接了电话,然后告诉我,他捡到了我的手机。那我就完全崩溃了。幸好,我的手机并没有人接听,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嗯,黑洞里应该是没有移动的基站的,所以暂时无法接通,很正常。这么想着,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听筒。手机丢了之后找不到了,大概也只有我会开心起来吧。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小希出门时说过,今天她五点就能回家做饭给我吃。那么,我还剩两个小时,理清思路,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皱眉想了一会儿,无论决定要怎么做,对着小希我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就算这个世界里一切东西都是带着恶意的,但是从小希身上,从她这几天对我的照顾中,我感受到的只有纯粹的关怀,以及油然而生的信赖感。我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小希的存在,是为了弥补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被红色雪山吸走、不能和我在一起的遗憾。而且,说起来好笑,虽然从理论上讲,我要去找的唐双对小希而言是情敌、第三者,但是我没来由地坚信,小希一定会体谅我,会帮我的。要从这个错误的世界逃出去的话,小希是为数不多的,我可以信赖的人。张铁也算一个。所以,无论我所坚信的到底是对是错,我一定不会对不起小希,不会让她伤心。
我坐在客厅里想了十分钟,得出的答案是,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关键在于—那本小说。
小说一开头写的是我,鬼叔,从医院里醒来,然后得知自己脑子里长了个洞。我翻了一下之前的一本,也就是《超脑》系列第五本《团灭》,里面讲的是我跟唐双如何齐心协力,打败了被困在一个大型网络游戏里的前任“时间囚徒”Marilyn。虽然用文字描绘出来有些奇怪,但是这本《团灭》里的情节,跟我自己记忆中真正发生过的一段经历是高度吻合的。再结合《妄想》里我跟唐双的关系,可以大概推测出,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线,是在《团灭》结束后的两三个月。
这跟我脑海里的记忆也是基本吻合的。在一起搞定了Marilyn之后,我跟唐双的感情又上了一个台阶,并且有了质的突破—终于滚了床单。自此之后,我们过了两三个月的幸福生活,甜蜜蜜,如胶似漆。现实跟小说相同的是在两三个月过后,我早上一觉起来,发现世界变了样。不过现实又比小说还荒诞,小说里,我不过是醒来发现自己在ICU病房;而在“现实”里,我一醒来就到了另外的世界,有了另外的身份,另外的经历,生活中很多东西都被替换掉了,甚至包括身边的爱人。
所以,基于以上的事实,如果我的逻辑是正确的话,可以得到一个推论—小说里描述的就是在我原本所属的世界里,我的真实经历。真正属于我的人生。
所以,搞清楚小说里的情节发展,我就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这个错误的世界的,就会知道小柔是谁,就会知道要把她救出来,接下去该怎么做。事不宜迟,我马上启动电脑,打开了小说。之前已经断断续续看了一半,这一次,我把剩下的三千字,全都认认真真看完了。不得不说,这些内容让我很失望。因为这剩下的三千字,讲述的内容,我都已经知道了。跟中午在比萨店里,张铁给我说的故事发展是一样的,包括唐双是怎么为了我四处奔波,徒劳无功;梁Sir怎么把那个德国科学家,叫法比安的老头带到我们身边。小说内容,写到这里就完了。接下去鬼叔跟喻小柔如何认识、怎么交往,小说里都还没有写到。就连我跟小柔的会面地点,到底是德国还是中国,都没有提。不过,当我想起小柔,总有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