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拍了拍手:“好,谢谢你,张,呃,老铁。现在我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已经很了解了。”
张铁点了点头,颇为欣慰的样子。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演:“老铁,刚才你说,你知道我要问的三个问题,那么,接下来我的问题是?”
张铁伸出右手食指,嘿嘿一笑:“你要问的第二个问题嘛,是……”这一次,他的食指指向自己,“我是谁?”
这一次我早有准备,跟着问道:“嗯,没错,你是谁?”
张铁站起身来,右手比了个花哨的姿势,然后放在胸前,鞠了一躬,装模作样地说:“接下来,请允许我介绍自己。”
我身子后仰,双手抱在胸前:“三流小说家蔡必贵,洗耳恭听。”
张铁倒是没在意我的讽刺,老老实实开始介绍自己:“张铁,山东人,比你小一岁,我生于1983年,巨蟹座。我的个人经历比较复杂,开过狗场,做过酒吧,后来北京有个开出版公司的老大哥让我去给他帮忙做发行。再后来,我就到了深圳,开了个分公司。”
他敲了下桌面便笺上的公司名:“喏,北京那公司叫雁北堂,咱在深圳的分公司,就叫雁南堂了。公司是前年开起来的,办公场地、人员配置、发行渠道都齐全了,还缺什么?选题。所以那一年,公司上下十几号人都疯了一样在网上找各种选题。”张铁重新坐了下去,开始回忆往事,“当时找了好久,都没有合适的,结果有一天突然看见了你在论坛上的帖子……”
我插嘴道:“《雪山》?”
张铁看了我一眼:“嗯,那时候,你已经更新到《雪山》了。不过,我还是从《地库》开始看起的。”
我轻轻哼了一声,《地库》是水哥的经历,我从来没有写过。不过先不跟他争,听他说下去吧。
他嘴角微微向上,像是回忆起什么得意的事情:“看了第一段,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好故事,做成书一定好卖。我自己先花一下午看完了《地库》,又把《雪山》看到最新的更新,然后就叫下面的编辑全都来看。果然,大家看完都被吸引了,都很喜欢。”张铁看着我,“老蔡,不得不说,《地库》跟《雪山》写得真好,可能跟你当时的心态也有关系。”
我不置可否:“哦,是吧。”
张铁点燃了第二支烟,继续道:“当时呢,我记得很清楚,是让小米去联系你的,私信你的论坛ID,也在帖子里留了她的联系方式。等啊等啊,等了三天,终于联系上了。发现大家都在深圳,那就很方便了,所以我约了你吃饭,带了小米跟Allen一起去的。”
我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呢?”
张铁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我知道了你是在腾讯上班的,业余时间写了这两个故事,也没想着能出版,纯粹写着玩。你还告诉我,已经有十几家出版公司找到你了,开的价格都很不错,我当时心就凉了一半。”
我不由一笑:“看来我这个落魄的小说家,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嘛。”
张铁没有跟我计较,继续往下说:“我当时就想,出版你的小说呢,估计是抢不过他们了,不过作为忠实读者,我也有问题想问你的,那就是啊,你怎么脑洞那么大,能想出这样的故事?你白吃了我一顿饭,不好意思,就跟我坦白说了,《地库》的灵感来源就是腾讯的地下车库。”
我呵呵一笑,《地库》这个故事,确实是来源于腾讯的地下车库,不过,在腾讯上班的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水哥。当时他当游戏策划,在半夜的地下车库里,有一段诡异的经历。侥幸逃出地库后,他犯下了不能让人坐在右边的怪毛病。而我呢,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水哥这个怪咖为什么不让人坐他右边。结果,误打误撞,就听他讲了这个关于地下车库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根本不是源于我的劳什子灵感,只是听水哥讲的而已。
我假装赞同道:“原来是这样,那《雪山》呢?”
张铁看我同意他的说法,似乎有点高兴,继续往下说:“至于《雪山》嘛,当时你跟我说,因为跟一个做视频主播的妹子一起去了趟雪山,你想追人家来着。结果从雪山回来后,人家就不理你了,你出于报复的心理……”
我身体微微前倾:“你慢点说,慢点说。你的意思是,赵小希当时的职业,是视频主播?”
张铁点点头:“到现在也是啊。”
我挠了挠头:“视频主播……小希……”
说来也怪,在我的印象中,当时跟小希、小明、水哥他们结伴去雪山之前,我确实不知道小希从事的职业。视频主播,这份工作说起来倒是蛮适合她的,没有一点的违和感。在一起登雪山的过程中,我确实是对小希有好感,好吧,说我想追她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不过……
我对着张铁说:“你说我从雪山回来后,出于报复的心理,这是什么鬼意思?”
张铁促狭地笑:“哈哈,老蔡,你别怪我揭你短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眼特别小,一点小事都能纠结个半天,要不现在也不会得这个病。啊,不说这个。总之呢,当时你们几个从雪山回来,水哥追到了另一个妞儿,你没追到小希,所以就怀恨在心,根据这段经历编了个故事。”
他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你呢,说来心眼也是坏。为了给追不到小希找借口,就给她安排了个男朋友,是个活死人,说小希上雪山就是为了找他。这也就算了,到了故事结尾,你竟然把小希写成是飞到天上去,被吸入了红色的雪山里,你说你小子……哈哈哈,你还故意把链接发给嫂子,当时她那个气啊……”说着他又想抽烟,可是笑得点不上火,“也幸好啊,嫂子这人大度,跟你可不一样啊,不然你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我看他笑得浑身抽抽的样子,忍不住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帮他把烟点着了。
张铁吸了一口烟:“谢谢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跟嫂子能走到一起,还得感谢我啊,因为是我给你们俩张罗的和头酒,把你的心结解开了,我又跟嫂子分析,你之所以会在小说里这么写,是因为你心里真的把她看得很重,又一时气不过,才会这样乱来。”他吐了一个烟圈,自嘲地笑,“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把你们俩撮合在一起,到底是对还是错。”
张铁把话题扯回到我“写”的小说上:“总之,在给你当了媒人之后,你一高兴,索性就把《地库》跟《雪山》,都签给了我。我也很高兴,答应了你要当重点书来做,这两本书是我们雁南堂的第一批重点书。”
我看他一副得意的样子,不由得打断道:“可惜卖不出去,害你亏钱了吧?”
张铁一愣:“没有啊,这两本书很争气,销量很好,首印两万本,最后《地库》卖了五万多,《雪山》是四万。”
我对出版的事情不太懂,但听他这么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销量了。我皱着眉头问:“不对啊,你是说这两本书销量不错?可你刚才说了,我是个失败的小说家啊。”
张铁苦笑着说:“这两本书卖得不错,可是接下来的就出问题了。《浴室》《海岛》《团灭》,销量都很一般,在两万以下,尤其是《海岛》,卖了不到八千本。”
我驳斥道:“这跟我的认知不符啊,小说不是应该越写越好吗?”
张铁抽了一口烟:“这件事情嘛,后来我跟编辑也研究过。写《地库》跟《雪山》的时候,你还在腾讯上班,收入稳定,一年三十万左右,所以你写书不考虑收入,没有压力,纯粹写着玩。这种轻松的创作状态,反而能写出好作品。”
我笑了笑:“哦?那接下来呢?”
张铁吐了口气:“接下来,接下来啊,那就说来话长了。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跟我脱不了关系,所以当时我是跟嫂子拍了胸脯的,无论老蔡变成什么样,我一定要负这个责任,直到他完全康复为止。其他方面,我也会尽自己所能,比如早点把影视版权卖掉,减轻你们的经济压力……”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说,我会从腾讯辞职,专职写作,是你怂恿的?”
张铁连连摆手:“不不,老蔡,我没有怂恿你成为专职作家,要说我的错,就错在没有坚决地阻止你。老蔡,你回想一下。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我给你的版税差不多十五万。这时你还没太当回事,请我吃了顿饭,开玩笑说,还不错嘛,写着玩的故事,差不多顶你半年工资了。”说着叹了口气,“现在想想,要是情况一直这么维持下去,你继续上班,业余写小说,那就好了。起码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我跷起了二郎腿,饶有兴致地听他编故事:“然后呢?”
张铁并没有被我的态度激怒,继续往下说:“接下来,两本书一上市,口碑都很好,没多久就各自加印了三万本。按照出版合同,加印版税比首印稍高,这次,我又给了你二十万。你很开心,不光是为了钱,还觉得读者跟市场的反应印证了你的写作才能。”
我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张铁摇了摇头,似乎为当时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身边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同事,还有嫂子跟她闺密,看了你的小说后,都觉得不错。这时候,你才动心了。前后两笔版税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年的工资,而这两本书不过用了你半年多的业余时间。你开始觉得,比起游戏策划,更适合小说家这个职业。”
他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那天下午阳光明媚,你约我到咖啡厅,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决定了。嘿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决定要出柜了,幸好不是,你说决定了要辞职,专门写小说。不过啊,回头再想想,你还是决定出柜好点。”
张铁说了个笑话,见我没有要笑的意思,就自顾自接着说了:“老蔡,说实在的,当时我也很犹豫。第一个,当时我们是朋友了,从我的角度来看,你情绪有点狂热,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才华,忽略了图书畅销的偶然性,完全当成是你写作才能导致的必然性。”他的语气转了个弯,“但是,作为一个出版人,我也明白你如果全职创作,产量会更上一层楼,说不好再加点运气,你就会是下一个南派三叔。说实在的,当时你的兴奋,也充分感染了我,所以啊,我只是大概跟你说了下全职创作会遇到的风险跟问题,不过你也根本听不进去……”
可能是说到了咖啡厅,张铁想起他的那杯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那天下午,你还特别开心地跟我说,你跟嫂子发展迅速,已经一起去看了房子,两个人把积蓄拿出来,刚好够首付跟婚礼的钱。”不知道是咖啡凉了,还是想到当时的情景,张铁皱起了眉头,脸上表情难看,“我记得,那天你拍了拍我肩膀说,以后的月供,就靠我给你的版税了。”他揉了揉肩膀,“老蔡,说句马后炮的话,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这时候,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了,老铁,我都知道了。”
张铁放下咖啡杯,皱了皱眉头:“都知道?”
我坐直身子,认真地点点头:“知道了我是怎么从腾讯辞职的,也知道我是怎么得上精神病的。”
张铁瞪大了眼睛:“什么精神病,别乱说啊,你只是心理障碍,有点精神分裂,医生说属于偏执型妄想……”
我摆摆手:“来,你听我说,接下来的故事是不是这样的。我呢,从腾讯辞职之后,就开始全职创作,一开始还好,后来就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说,我患上了严重的拖延症,每天写的字比上班时还少;比如说,写书变成了挣钱的职业,我就失去了过去的轻松自如,写故事不再是享受,而是一种折磨;再比如说,灵感这东西是会枯竭的,不能强求……”
张铁用力地点头:“嗯嗯,是这样,就是这样。”
我身体前倾,双手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继续往下现编:“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小说,我报以巨大的期望,可是一上市就销量不佳,甚至恶评如潮,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另一方面,书卖得不好,稿费,不,照你说是版税,自然也就少了,甚至还没在腾讯上班时多。这样一来,给不起月供的我,还要靠小希挣的钱来过日子。”
张铁叹了口气:“怪我,一时被冲昏头脑,没有坚决地阻止你。”
我哼了一声:“写作的瓶颈、辞职的悔恨、经济的压力,再加上我本来写的就是烧脑小说……”
张铁这时插嘴道:“对啊,尤其是你现在写的第六本,直接就叫《妄想》,就是写你,啊不对,是小说里的鬼叔,脑子里烧出了一个洞。”
我差点笑出声来:“脑洞,好,脑洞。总之,在那么多因素的共同影响下,我写着写着,脑子就出现了问题。是这样的吧?”
张铁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就是这样,老蔡,我补充一下,因为你在小说里塑造的蔡必贵,是一个各方面都比现实里的你要优秀、完美的角色,所以你呢,就模糊了现实跟虚构的界限,把自己当成了小说里自己创造出来的鬼叔,以此来逃避现实里的烦恼。”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早已经凉掉的凤凰单丛。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新奇、刺激、好玩的早上,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诡异事件后,又听这么一个烟不离手的出版公司老总,给我亲口讲述了一个诡异程度有增无减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作《落魄小说家蔡必贵的发疯经历》,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办公桌对面坐着的那人,轻轻一笑。不得不说,他刚才讲述的关于“我”的一段经历,倒也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如果是意识不清醒、对自己稍微有怀疑的人,说不定,真的就信了。
我摇了摇头,忍不住道:“可惜,你们的对手是我。”
张铁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接着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唉,老蔡……”
我才不会被他的演技迷惑,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往下说:“现在,前面两个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了。我呢,蔡必贵,是一个得了精神分裂的落魄小说家;你,张铁,是因为把我带上写作的不归路而心怀愧疚的出版人。是这样吧?”
张铁眨了眨眼睛:“差不多吧,但是你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老蔡,我们是兄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直视我的双眼,无比诚恳地说,“我想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办公室,这栋大楼,这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只有我跟张铁是真实存在的。
我想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