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张铁、赵小希,包括iPad里那一个神乎其技、不知道怎么拍出来的视频都在重复同一套说辞—我,蔡必贵,是一个职业小说家—不是因为他们情报出错,了解到了错误的信息,而是因为……一个更可怕、让人后背发凉的原因。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张铁、赵小希,以及他们背后的组织,是要“编造”出关于我身份的一套“事实”,然后用尽所有办法,强迫我相信。我不由得感叹,这个组织的实力之强,确实超乎我的想象。
首先,他们能在我不知不觉之间让唐双消失,换成赵小希;与此同时,彻底清除唐双在我家留下的痕迹,换成小希的—比如那一柜子的帽子—还把我的一部分生活用品也替换掉。
其次,增删了我的手机通讯录,而且伪造了我的微信聊天记录,这些确实有效地增加了我的迷惑。当然了,拍摄那段由“我”主演的视频,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技术。
最后,他们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可怕的高科技手段,竟然能将一些碎片式的记忆硬生生植入我的脑子里。比如说几个治疗精神疾病的药名、腾讯办公室内部的场景,还有以某种我不确定的方式,药物、仪器或者催眠,总之,对我的认知能力造成了影响,让我产生“无头木马自己摇晃”这样诡异的幻觉。
与这些超高手腕相比,印几本我没写过的书,找一群托儿演一个公司的老总和员工,这布局反而不需要什么高精尖科技,只要有钱有人,就可以轻易做到。
“笃、笃、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考。
张铁对着房门,以他跟外形不相符的粗犷嗓音说:“进来吧。”
一个长得挺好看、身材娇小的年轻妹子端着托盘走进了办公室。不用说,这妹子就是刚才张铁吩咐的小米。小米把两杯饮品分别放在我们面前:“铁总,您的黑咖啡,还有鬼叔的凤凰单丛。”她站直身子,笑得很好看,“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张铁挥了挥手:“你忙吧。”
小米给了张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被我捕捉到了,我知道她肯定是在指我;我却突然想起,她刚才敲门也是五下,笃、笃、笃、笃、笃。五根手指,五本小说,五下敲门声,幻觉里的无头木马,也是自己晃了五下。都是五,为什么?
5,也是一个质数。我喜欢质数。该不会是……
“咚。”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房门又被关上了,小米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喝茶,老蔡喝茶。”张铁一边端起咖啡,一边招呼我说。
我也拿起茶杯,一边让水气熏着鼻子,一边仔细思索。我喝了一小口茶,开口道:“铁总……”
张铁摆了摆手:“别介,铁总个屁,老铁,叫我老铁,你一直这么叫。”
我皱着眉头:“那好,老铁。”这个称呼一出口,感觉却非常熟悉,“老铁,我来总结一下,按照你说的,我是一个失败的悬疑小说家?”
张铁嘬了一口牙花:“失败也说不上,目前有点困难,但是老蔡你放心,有我呢。”
我暗自哼一声,看来这家伙扮演的是一个喜欢大包大揽的角色。想了一下,我还是决定直接戳破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要跟你说清楚了,我,蔡必贵,我的职业不是写小说。”
听我这么说,张铁却毫不慌张,反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好好好,老蔡,那你说说看,你的职业是什么?”
既然已经开撕了,我索性就把自己的身份给他详细说一遍:“我有一个200人的压铸厂,地址就在龙岗,所以我的本职是小工厂主。我是在网上写了两个故事,《雪山》已经写完了,《浴室》还没完结呢,你说的五本小说,根本就不是我写的。”
张铁摇摇头,笑了一下:“老蔡,我要是告诉你,你压根没有什么厂子呢?就你这样的人,哪像是会开工厂的?这么说吧,写小说之前,你一直在腾讯上班,是游戏策划。”
我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好笑,等下我带你到工厂去看看吧,反正就在龙岗—如果你们没把工厂也给我关了的话。”
张铁叹了口气:“不用了,那个工厂我去过的。”
我哑然失笑:“你都去过了,还说我没有工厂?”
张铁端起了咖啡杯:“是有那么一个厂子,但不代表说那就是你的厂子啊。老蔡,你好好想想,那厂子是你亲戚开的,你堂哥,蔡子游。”
我提高音量,反驳道:“好嘛,你连我堂弟的名字都知道,他是在我厂子里帮忙,开货车的……”
张铁自顾自喝了一口咖啡:“嗯,开货车的蔡子游,你在《浴室》里是这么写的。当时你堂哥请吃饭,我也在场的,他让你把他也写进去,你就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角色。”
我不屑一顾道:“什么堂哥?蔡子游明明是我堂弟……”
张铁耸了耸肩膀,岔开话题:“老蔡,那你再说说,你那个压铸厂是干吗的?”
我皱眉道:“锌铝合金压铸啊!虽然我不太管生产,这最基本的我还能不懂吗?就是把锌铝合金锭放到机器里,按照开好的模具,压铸成客户要的形状……”
张铁嘿嘿一笑:“老蔡,你说你不管生产,那好,帮你管生产的厂长,叫什么名字?”
我冷哼一声:“这问题还真是无聊,厂长他姓……”突然之间,我脑子里好像卡了壳。厂长姓什么呢?一时想不起来了。原来那个管生产的自己开厂去了,现在这个是过完年刚换上的,胖胖的,爱吃辣椒,总是一脸笑……他的样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姓名更是呼之欲出,可是就差那么一点……他的姓好像还挺特别的,很好记才对,怎么一时就想不起来了呢?我支吾道:“他姓,呃,姓,好像是姓……”
张铁阴阴笑着,提示道:“姓艾,叫艾伦?”
我打了个响指,浑身都轻松了:“没错,没错,就叫这个名字,艾厂长,职业经理人,读过MBA的。”
张铁却不笑了,沉着脸说:“艾伦,Allen,是我公司的小孩,就刚才去接你的那个。”
我一下呆住了。厂长真正的名字我也记起来了,是艾厂长没错,但名字没这么洋气的,他全名叫艾丰收。
张铁双手十指交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马上就被激怒了:“这不算,你误导人!”
张铁叹了口气:“老蔡,你别生气,那个压铸厂是你堂哥的,你去参观过几次,但是厂长的名字没有问过。你写小说,也还没用到这个厂长的名字,你还没编好,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
我更加生气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去你的,才不是这样!你现在就跟我去厂子里,现在就去,看看厂长是不是姓艾!”
张铁摆了摆手:“老蔡,你先坐下,听我说。不用去你堂哥的厂了,看见厂长不姓艾,你会说都是我们换掉了。”他搓了搓手,“来,我们说点别的。好,你说你是个工厂主,不是写小说的,还说《雪山》跟《浴室》才是你写的,别的都不是,对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住自己,坐回椅子上,没好气地说:“对啊,怎么了?”
张铁也没征求我的同意,自顾自点了支烟,然后说:“照你的说法,这两个故事都是按照你真实经历改编的?”
我点点头。
他抽了一口烟:“那你告诉我,真实度有多少?”
我挠了挠头:“人物姓名都是真的,大致的情节也一样,除了一些不能写出来的内容……嗯,细节稍微修改了点,结局也是,呃,按照百分比的话,真实度大概是90%以上吧。”
“90%!”张铁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大概是被烟呛到了,开始剧烈咳嗽。他一边咳嗽,还一边笑着说,“90%,哈哈哈,90%,老蔡你……”
我皱着眉头,冷眼旁观。
张铁笑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擦掉不知道是笑出来的还是呛出来的眼泪,正色道:“老蔡,你说这两本书里的经历有90%是真的,你确定?”
这不是废话吗?在雪山上发生的一切,还有跟“时间囚徒”Marilyn的斗智斗勇,都如同昨天刚发生过的,历历在目。幸运的是,这个组织再怎么厉害,都没能把我这些记忆清洗掉。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定。”
张铁也点点头,严肃地说:“所以,在卡瓦格博雪山上面,小希被另一个红色的世界吸走,然后失踪了,这也是真事?”
我皱着眉头说:“当然是真事,除了小希失踪这一条……她早上出现在我家里,不过我想你早知道这件事了。”
张铁一愣,然后又兀自笑了起来:“哈哈,小希出现在你家,哈哈,老蔡啊……这两年她一直住在你家,不,确切来讲是你们的家。”
我否认道:“别想迷惑我,跟我一起住的是唐双。”
张铁不笑了,叹了口气:“唐双,果然,又是唐双。”
他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蔡,唐双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是你虚构出来的女主角。”
我虽然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但是亲耳听到后,还是有些震撼。唐双,是我虚构出来的女主角?我用力晃了一下脑袋,想把这个可笑的念头赶出去。怎么可能?我跟唐双相识于马尔代夫的鹤璞岛,那时候她还是个喜欢女孩子的……女孩子;在经历过一番生死历险后,我竟然把她成功掰直,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现在想想也有些不可思议。
我跟唐双,原本属于两个世界,刚在一起时也是磕磕碰碰,跟她吵的架不比跟任何一任前女友少。两人一开始都没太当真,不过在跟算是“前女友”的Marilyn的一场对抗中,我跟唐双的感情好了起来,最后一起滚了床单。说来好笑,这个留着干练的沙宣头,在生意场上杀伐果断、霸气十足的女总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竟然还是个……咳咳,总之,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字面意义上的。此时此刻,我在一个出版公司的老总办公室里,闭上双眼,仔细回想跟唐双相处的点点滴滴。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我突然就感觉到了愤怒。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爱,两个人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刚要过上如胶似漆的好日子—结果呢,你们不光把我的真爱弄走了,更过分的是,要我相信我的真爱从来都不存在,说她是我虚构出来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张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唐双不是我虚构出来的,她真实存在,无论你们怎么说,怎么做,就算把她藏到异次元,我都要把她找出来。”
张铁嘴角向上,戏谑地看着我:“好,你说她不是虚构的,你怎么证明?”
我一时气急。妈的,就是你们这群人把唐双藏了起来,还把她所有相关痕迹都抹去。不要说唐双用过的物品,就连我手机里跟她有关的照片,都无影无踪了;甚至于,不知他们用了什么科技手段,把唐双的电话号码都屏蔽掉了。唐双就这样人间蒸发了。现在想起来,我发给她的短信,她肯定也没能收到。
在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后,这个张铁,竟然掉过头来要我证明唐双的存在?看着张铁一副欠揍的嘴脸,我真想一拳打过去。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不说我打不打得过,办公室外面那一群可都是他的“公司员工”呢,我怎么都占不着便宜的。这么想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证明不了。”确实,我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唐双的存在。
张铁得意地敲了敲桌子:“这就对了嘛,唐双根本就不存在,她是你创造出来的角色。老蔡,你当时是说,想要有一个女主角跟鬼叔一起去历险,但是又不想搞成一个夫妻档的故事。所以你就塑造了唐双,她本来是一个‘T’,可以若即若离,符合你的要求。”
我哼了一声,不再做任何徒劳的辩驳。你们要怎么说都可以,唐双就在我的脑子里,音容笑貌,一颦一笑,这是你们夺不走的。我暗自握紧了拳头—而且,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张铁没猜出我的想法,还是在自顾自地往下说:“老蔡,说起来,嫂子这样的女人,真是好得世间少有。也只有她啊,才愿意你虚构一个女主角在书里跟她爱得要死要活。实际上呢,现实里照料你的人是嫂子啊,你说她一个女人,又要去做视频主播挣钱,又要做家务,唉,你说我怎么就遇不到那么好的女人,要不然可早结婚了……”
我愣怔了一下,反问道:“结婚?你是说我跟嫂子,不,跟赵小希,已经结婚了?”
张铁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啊,去年年底结的婚,你这两年经济条件一般,酒席都没办,你说你……”
我不禁有些愕然。虽然无论是跟小希未婚同居,或者是已婚同居,都不过是别人硬塞给我的身份而已,但是,“结婚”这个词,还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我摸着下巴:“结婚……好,那如果我跟小希结婚了的话,房子呢?我们一起住的房子呢?”
张铁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房子?这次你连房子都忘啦?老蔡,房子是你们去年买的啊,首付你出了一部分,是你工资的存款,还有小说的版税;大头呢,还是嫂子给的,她工作后攒下来的所有积蓄。至于月供吗……你现在这个情况,你自己也清楚,所以月供都是嫂子在交,所以她才这么拼啊。”
我睁大眼睛看着张铁,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不禁哑然失笑:“月供?什么?哈哈哈,所以在你们的设定里,我不光是一个落魄的小说家,而且还是一个靠老婆养活的小说家?这真的是……三十多年来,我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
张铁皱眉看着我,似乎有点不太开心:“老蔡,我可没说你是靠老婆养的啊,虽然你这么理解也没什么错。好了,说到这里……”他搓了搓手,“我已经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暗哼了一下,确实,按照他的说法,我,蔡必贵,被他们设定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前腾讯员工,现职业小说家。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写作能力,贸然辞职,结果小说销量很差,别说养活老婆、按时交月供,根本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而且,由于太投入自己的所谓创作,还患上了精神病,分不清现实跟虚构的区别,甚至爱上了自己创造出来的小说女主角。啧啧,这真是一个24K典型纯oser的形象啊,也不知道这个组织是有多恨我,给我塑造了这么一个吃软饭、神经质、自以为是,实际上百无一用的形象。组织也是够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样的人,就让我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这大概,是他们搞垮我的核心战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