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像是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哦了一声说:“没有,你之后就写不下去了,刚才的是最后一段。老公,你把这一段删掉,又重写,打印出来,给我看了好多遍,我都会背了,不信你听……”
我听唐双翻译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接下去说:“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小希真的背出了刚才那段的最后一句,不过,我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在吃下这些药,心甘情愿做回职业小说家之前,我想知道,《妄想》接下来的情节是怎么样的。毕竟,就在半个小时前,我还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认为这就是发生在真实世界里的事情,对于我要怎么逃出这个错误世界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此时,我皱着眉头问:“真的就没有了吗,刚才的就是最后一段?”
小希点点头,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用手托住我的手背,把药往我嘴里送:“真的是,老公,你先把药吃了,以前你打印的十几份稿子,我都放在抽屉里了,吃完药拿给你看……”
我握紧药,手往怀里一缩:“明天再吃可以吗?”
小希看着我,像是想要挤出一点笑,但最后脸还是崩掉了。她尽量控制情绪,但声音里还是带了点怒意,说出的话更是硬邦邦的:“不行,现在吃。”
我看着她生气的脸,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又有了别的想法。这种感觉就像,自从刚才被小希发现我在写东西之后,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由于小希的某种强大“遮蔽”作用,我的大脑不再运转,也失去了思考的功能,只能被小希带着往一个方向走。但是,现在她被我稍微激怒后,这个“遮蔽”就消失了,至少是减弱了,所以我就又能思考了。刚才我的“信念”之所以被摧毁,是因为小希告诉我,我想要救的张铁—也就是小柔—其实正是处心积虑,想要把我弄疯的人。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对小希求之不得,所以心理变态,不择手段了。
这个推测非常颠覆,令人震撼,但是逻辑上又是合理的。张铁对我做的种种,从另一个角度看,确实可以理解为图谋已久,想把我弄疯的一系列计策。但是,如果回到之前的逻辑,重拾我的“信念”—也就是相信这是个错误的世界,我要带小柔回去。那么,小希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她所做的一切,归纳起来,就是为了让我相信自己疯了,从而不再抗争,乖乖地留在这个世界。再回想起,跟小希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接收不到任何唐双的信息。或许,在这个世界里,小希就是阻止我清醒,阻止我回去的一个重要设定!
“你在想什么?”在我脑海里巨浪翻腾的时候,小希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不再生气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一脸无辜地问:“老公,你在想什么?”
我尴尬地咳了两句,“我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人”,这话当然只能在心里想了,说出来的才是傻。
可是,小希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双手捧住我的脸,缓慢而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的是,如果你疯狂的想法是对的,是这个世界错了,那么,我就是这个世界里阻止你回到原来世界的人。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你回去,见你的……”她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见你的唐双。”
小希仿佛说不下去般,深吸了一口气:“老公,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你,你编的故事太绕,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按照你的逻辑,没错,我无论怎么做,对你来说,都有可能是个假人。但是你知道吗……”她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蓄力量,几秒之后才睁眼道,“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我知道你是错的。因为我知道我真实存在,我有灵魂,有感情,我是和你一样的真真正正的人。这一点不管你相信与否,承认与否,都是客观存在,不依赖你的主观判断。”
在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之后,她突然轻轻笑了一下:“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身体向我倾斜,在吻上我的脸颊之前,只来得及说三个字,“我爱你。”


第31章 天台
这天晚上,我没有吃药,小希也没有再逼我。我没有在楼下的沙发睡,而是躺到了卧室的床上。小希忙了一天,侧身抱着我,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微、沉稳的呼吸声。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出吸顶灯到底是什么形状的。黑暗中,只要它不发光就能隐藏自己的形状。在这个世界里,天花板的吸顶灯是方的。而在我自己以为应该待的世界里,吸顶灯的形状却是圆形的。如果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吸顶灯变回圆形,那是不是说,我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想要从黑暗中去揣测吸顶灯的形状。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在窗帘透进来的光终于能让我在辨认吸顶灯形状—的前一秒睡着了。
早上,我是被手机吵醒的。我没忘记睡着前的想法,抬头看了一眼吸顶灯。好笑,它当然还是方形的。虽然没吃药,但我也认识到了,自己不是什么穿越到黑暗异世界的骑士,也没有什么公主等着我去拯救。我不过是一个穷酸落魄,写不出小说,还得了妄想症的—职业小说家。
浴室里,传来了水龙头的哗哗声,那是我的老婆赵小希,正在洗漱的声音。等她出来之后,我决定当着她的面乖乖把药吃了,告诉她我感觉好多了。这样她才不用想着带我去医院,安心地去上班。毕竟我的小说销量很差,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我的出版人不想着怎么把书卖好,只想着怎么把我搞坏。这世道啊,真艰难。对了,忘了刚才手机在响。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摸过床头柜的手机,是微信。打开一看,却是张铁发来的,他的微信昵称很怪,叫什么“铁铁铁铁铁鱼”,五个铁。这小子,想把我弄疯,抢我老婆,竟然还有脸发微信给我。不过也对,他还不知道经过小希的提醒,我已经察觉到他想害我的阴谋。打开他发给我的消息,是直截了当的几个字:“嫂子在你身边吗?”
我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浴室门口,回道:“不在。”
张铁似乎在等着我回消息,微信顶部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过没两秒,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别让嫂子看见,千万。”
我心里一哼。
果然,小希的猜测是对的。张铁背着我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但是他怕被小希知道,这样一来他整个计划就面临着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他要我瞒着小希。不过我很好奇,接下来,张铁还想怎么骗我呢?这样想着,回了一句:“没问题,你说。”
张铁很快回复道:“上午来公司找我,不要让嫂子知道。”像是怕我泄露秘密一样,他又发了一条,强调,“千万别让嫂子知道!”
我皱着眉头,打下了一行字:“去找你干吗?”
张铁似乎迟疑了一阵,微信顶部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然后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反复好几次之后,我终于收到他发来的信息:“我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很奇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对他这个把戏嗤之以鼻,带着戏弄的心情问:“什么东西啊,那么神秘?”
张铁的回复让我心里一震,他说的是:“你的稿子,接下去的情节。”
转念一想,哦,昨晚我在电脑上“写”的那三千字,小希说是最后的内容,我之前也给张铁看过。他保存了起来,这也不奇怪。刚想要回复什么,张铁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稿子很长,快一万字了,法比安的计划,鬼叔跟小柔要做开颅手术,我们在错误的世界里。如果我真的是小柔,当然我不相信,可是如果万一,稿子最后,写了我们逃出去的方法。”
逃出去的方法?小希明明说,我昨晚写的三千字就是最后的内容了,接下去的小说,我没有了灵感,再也写不出来了。这样的话,张铁手里多出来的七千字,逃出去的方法又是什么鬼呢?
“在跟谁聊呢?”
我抬起头来,小希出了浴室门,正微笑着朝我走来。
我尽量自然地一笑:“看公众号呢。”右手拇指轻轻一滑,把张铁跟我的聊天记录删掉了。
我先把小希送到了公司,跟她说到星巴克喝杯咖啡就回家,实际上,我毫不迟疑地上了南坪快速。然后,我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来到了张铁公司的写字楼下。一路上,我并没有遇到什么黑洞,确实,用限速的最高速度开半个多小时就能从南山开到龙岗。所以,上一次我开了一个小时是自己没休息好,开得太慢;而我记忆中的一个小时路程,不过是我在做《妄想》的小说设定时,把自己给绕晕了,区分不了现实跟虚构。至于张铁说要给我看的稿子,在来的路上,我也想清楚了。
他是出版公司的老总,本来就懂小说;我的系列小说前五本都在他手上出版,第六本他参与了构思,前面我写的也全看完了。所以,他自己续写七千字,用来骗我这个得了妄想症的原作者,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而且,对于他早上叫我过来,还一再吩咐我不能让小希知道,我也有一番推测—张铁想害我。没错,既然他可以设计一整套的陷阱,让我辞掉工作,事业受挫,在人前抬不起头,最后得上了偏执型妄想症;那么,当然不在乎多走一步,走得更远点—直接出手害我。毕竟,一个得了妄想症而且没有按时服药的病人,一时精神错乱,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害得自己一命呜呼,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一来,张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嫂子”的下半辈子了。所以,在从地下车库往17楼雁南堂的电梯里,我不断提醒自己,等下无论张铁说什么,我都要假装相信,心里绝对不能信。他只是想害我。我呢,只是想看看这个可悲而疯狂的家伙到底是想要怎么害我,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敲五下房门的暗示、下属们看我的奇怪表情、用小说来造成我精神错乱,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新招吗?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简直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然而,一来到公司前台,早就在那里等我的小米却一脸焦急地说:“鬼叔你终于来了,铁总他在天台,让你快点上去。”
天台?我在心里冷笑,看起来,铁总最后给我设计的死法是坠楼身亡嘛。
按照铁总的交代,小米、Allen,谁都不能跟着,只可以让我一个人上天台。
于是,我坐着电梯就上去了。天台在五十一层,电梯只能到四十九层,最后两层要爬楼梯,所以当我打开天台门,出现在张铁眼前时,还有些气喘吁吁。
张铁站在天台正中央,他一贯西装笔挺,今天西装却像皱巴巴的一团纸,看见我来,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老蔡,你来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答道:“我来了,老铁你好端端爬天台来干吗,你找我是……”
他像是第一次看完A片的少年,兴奋、激动得原地转圈,按捺不住喜悦:“老蔡,你是对的!”
我故意皱起了眉头:“我是对的?我什么对了?”
张铁一跺脚,似乎在怪我太迟钝:“我是说,你之前跟我讲的都是对的!老蔡,你没有疯,是这个世界错了!”
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荒诞感,之前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说服张铁,我没有疯,这个世界有问题,但是他根本不信。现在呢,我已经识穿了他的阴谋,认识到自己之前是有精神失常的状况;张铁呢,却反过来告诉我,我没有疯,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所以,到底是谁有问题呢?
不过,既然他想演,作为最重要的主角,我还是陪他演下去吧。我哦了一声,尽量装出兴奋的样子:“没错,你终于相信我了,太好了,老铁……不对,是小柔!”
张铁迟疑了片刻,才低头轻声说:“没错,我是小柔,喻小柔,十三岁的混血萝莉。”
我心里快乐开了花,差点忍不住要笑场。这不是太好笑了吗!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站着一米八几的汉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没有了平时挥斥方遒的样子,反而略带娇羞地承认,他内心里是个十三岁的萝莉。我在心里狂笑,什么鬼,真的是抠脚大汉萝莉心啊!我好不容易抑制住笑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张铁喊道:“小柔!你该叫我什么?”
张铁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他努力尝试了几次,终于从瘦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用萝莉的语气喊:“鬼、鬼叔叔。”
我憋笑憋得快要内伤,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笑场,戏就没法往下演了。这么想着,我赶紧转移话题:“老,不,小柔,昨天你不是还不信嘛,为什么隔了一晚,你就确定我是对的了?”
张铁听我说完,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一边摸一边说:“靠……”
我皱着眉头:“别骂人啊。”
他低头摸了一会儿,掏出比西服更皱、像咸菜一样的十几张纸,接下去说:“靠这个!”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那皱巴巴的一叠A4纸。一阵风吹过阳台,吹得张铁手里的纸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我舔了舔嘴唇说:“老铁,不,小柔,×,我还是叫你老铁吧,这些……就是《妄想》接下来的内容?”
张铁郑重地点头:“对啊,鬼叔你快过来看。”
我打量着天台四周,想看看那里是不是藏着他的帮凶,一边问:“老铁,这些纸是从哪里来的?”
张铁抬起头来,表情里有几分兴奋:“鬼叔,你不会相信的,是风!风从窗户吹进来的!”
我瞠目结舌,感到难以置信。这可是十几张A4纸,摞在一起很有些厚度,从窗户吹进来?这个谎撒得也太任性了吧。我不愿现在就戳穿他,想了想说:“还真不错,小说是大风吹来的,这样更新起来就不费劲啦,多少读者催都不怕。”
张铁却不理会我,低下头看着那十几张纸,脸上是如获至宝的表情:“对啊,真的不错,窗户我明明是关上的,不知道怎么打开了,还吹进来这几张纸。”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在比萨店那次,我以为关着,其实却打开了的窗户。
此时,张铁头也不抬地对我招手道:“鬼叔,快过来看呀。”
我再次环顾四周,天台上到处空荡荡的,不像是藏着人的样子;我跟张铁站的位置也在天台的正中央,他没办法趁我看小说把我推到楼下。那好吧,就看看这位出版公司老总替我代笔的小说会写成什么样子。这么想着,我两步走了过去,张铁摊开那十几张纸,在天台的风中,我们读了起来。
我跟唐双都猜到了,法比安的“疯狂计划”是什么。
前面三四页纸的内容跟我凌晨时自己写下的几乎只字不差。看来,小希昨晚说的是真的,这些小说我早就写过,也早就给张铁看过了,凌晨时快速写的那三千字,不过是把记得滚瓜烂熟的内容又写了一遍而已。不过,为了不引起张铁的怀疑,我还是装不知道,一直陪他看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