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
我抬起头来,看见小希为难的表情,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却一笑:“别站着说话,跟两个傻瓜一样。”然后,她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头靠在我肩膀上,轻轻地说,“老公,你问我张铁为什么这么做,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啊。”
我皱着眉头:“你说,我不生气。”
小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你就先听着,别气张铁,别伤了感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不生气。”
得到了我的保证,小希终于开始说了,第一句就足够震撼:“我很早就知道,张铁喜欢我。”
虽然刚才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听她说出来,还是让我难以置信:“啊?”
小希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的,可是你难得有一个朋友,他又帮你出书,我怕破坏了你们的关系……”她探过身子,观察我的表情,“你答应我不生气的,你要是生气,我就不说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生气,你接着说。”
小希又看了我三秒,像是确认我没有生气,这才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我们从卡瓦格博回来吵架了,然后你就写了《雪山》,把我写成被红色雪山吸走。你记得吧?”
我皱着眉头,实际上,小希所说的事情我并不记得。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确实就是在卡瓦格博的顶峰被红色雪山吸走了。不过,还是听她继续往下说。
小希接着道:“我就有点生气,当时张铁来找我……”
我想起张铁也曾经跟我讲过这件事,抢着道:“哦,他帮我讲和,所以你才不生我气,我们又和好了。”
小希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是他跟你说的吗?”
我疑惑地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小希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他不是来劝和的,实际上恰恰相反,他说了些奇怪的话,让我别跟你在一起。”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怎么会?”
小希似乎也不愿多谈:“都过去了,你知道就好。你也知道我的脾气,跟你结婚之前,我很倔的,他让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我反而觉得你这个人真的不错。是,心胸狭窄了点,也很幼稚,我得罪你,你就在小说里挤对我。但是……”她轻轻在我手臂上捏了一下,“但是,我当时就觉得啊,你也蛮可爱的。”
照她这么说,张铁本来是想要拆散我们的,没想到却起到了反作用。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办公室里对我说,当初是他劝和了我跟小希,我很高兴,才把《地库》《雪山》两个稿子交给他出版的。我挠着头:“你说的跟他说的不一样,啊,当然了,我更相信你说的。好了,那接下来呢?”
小希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像是陷入了回忆:“接下来,当时张铁已经在给你做小说出版了,我怕破坏你们的合作,也没有太伤他的面子。没想到,他反而以为我态度模糊,他还有机会,更对我大献殷勤。没办法,我只好明确跟他说,我喜欢的是蔡必贵,这一辈子,只想跟蔡必贵在一起。”
我皱着眉头,想象又高又瘦、民国文人气质的张铁如何对小希鞍前马后,伺候周到;然后,突然被小希啪啪啪地打脸,被告知根本不喜欢他。这个场景,应该也挺好笑的。
小希接着回忆道:“这样一来,他总算死了心。当时我还有点担心,闹成这样了,怕他会不好好做你的书,想劝你换一家出版商。不过,那时候你对张铁特别信任,总觉得他一定能捧红你,说起张铁你就眉飞色舞,认为是遇到了难得的伯乐,是能看懂你小说的人。所以,我就一直没开口。”
我挠了一下头,刚在心里嘲笑完张铁,再听小希这么说,原来我的形象也是蛮可笑的。
小希想到了顺利的时期,脸上露出笑容:“幸好,《地库》跟《雪山》一出版,销量很好,我当时觉得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还挺不好意思,把张铁的格局看小了,为了这个,我们还一起请他吃过饭的。”
我也附和道:“对啊,张铁要是想对我不利,干吗帮我出书,还卖得那么好呢?”
小希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曾经这么认为,张铁是个不记仇的人,他对你好,也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要把你捧红。可是……”她摇了摇头,语气严肃地说,“可是,我错了,张铁这个人,没有外表那么简单。”
我皱着眉头:“怎么说?”
小希握着我的手:“因为前两本的销量不错,你拿了一笔版税,对自己的才能大有信心,就从腾讯辞职,专门写书,对吧?”她抚摸着我的手背,“你想想,如果前两本卖得不好,你会辞职吗?”
我咬着嘴唇,迟疑地说:“应该……不会吧。”
小希继续往下分析:“当时我心里虽然有疑虑,但还是支持你的决定。你辞职回家,写了第三本《浴室》,第四本《海岛》,结果,根本卖不动,读者的评价也很差,你因此大受打击,后悔自己辞职了。”
我皱着眉头,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你的意思是,张铁故意这么做,让第一、二本卖得很好,引诱我辞职,然后第三、第四本就不用心做,这样我辞职后又回不去了,写作事业又遭遇挫折,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这样一来,处境就非常尴尬……”说着说着,我有点激动了起来。要真是这样,张铁这孙子也太阴险了吧!平时还装出一副对我很好、很负责的样子……
小希伸手来摸我的脸,安抚我的情绪:“老公,我没有这么说,你也先别这么想。不过,我跟别的做出版的朋友还跟张铁的助理小米,都约着吃过饭。按照他们的说法,一本小说卖得好不好,跟出版商的意愿有很大关系。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身体发凉。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小希讲,我也可以分析个大概了。
我以为,这是一个关于平行世界、关于黑洞、关于人类未知世界的,一个科幻悬疑的故事;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可能是一个关于爱情、关于阴谋、关于人性阴暗面的,一个狗血八卦的故事。
抛开错误的世界,抛开“找到小柔,救她出来”,抛开唐双,也抛开黑洞,把这个故事从头再讲一遍。
首先,我是一个职业小说家蔡必贵;我的妻子赵小希,是一个游戏女主播。我的出版人张铁,在很久以前,我还没跟小希结婚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但是,被小希无情地拒绝了。
从此,很自然的,张铁怀恨在心。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挖了个大坑引诱我跳进去之后,再一步一步要把我活埋。他帮我出版了前两本小说,并且设法让书卖得很好,至少是看起来卖得很好,然后,给我发了一大笔版税。并且在他的怂恿之下,我信心满满地放弃了腾讯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小说创作中。当时的我,想要靠写书来挣钱,减轻家庭的经济压力,让小希过上好日子。
接下来,我认认真真全职写的第三、第四本小说,在他的故意打压下,销量惨淡,给我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我开始怀疑自己写作方面的才能,开始怀疑从腾讯辞职的决定,可惜,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时候,在张铁的设计陷害下,我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出现了一些精神疾病症状。不过,我的问题还不严重,远不到能让张铁实现愿望的地步。所以,他玩了一招更狠的。在第五本《团灭》之后,他以书的销量为借口,深度介入我的创作,要我写一本非常烧脑、容易分裂的小说,也就是第六本《妄想》。很有可能,这部小说的框架都是张铁给我的,目的就是让我分不清现实跟虚构,写着写着精神就崩溃掉。从现在的情况看,张铁成功了—起码接近成功了。
因为,我确实如他所愿,患上了偏执型妄想症,需要定期服药。但是,张铁的最终目的—让小希离开我,跟他在一起—还没有实现。所以,他要继续刺激我,于是,就有了这两星期以来发生的一切。
首先,无论Allen也好,小米也好,都是张铁的下属,他可以不明说,指挥这些人做一些事来加重我的混乱。张铁不断地跟我讨论《妄想》的情节,讨论飞机的航行时间,通过这种方法来模糊我对现实跟虚构的界限;与此同时,也对我进行洗脑灌输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再然后,他通过一些小伎俩,比如引诱我在比萨店扔出手机—接着偷偷把手机塞回给我带回家,在备忘录里留下《妄想》的几个段落,这些都是以前我写好给他的。而我已经出现的精神分裂症状帮他做了剩下的工作。例如,我的妄想症发作,让我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有让物体悬空的能力,以为自己看到了黑洞,还能从黑洞里掏出一部手机。至于去法兰克福书展的事情,张铁早在半年多前就做好了铺垫,这也能看出他的心机有多深。然后,他借口带我去散心,一边跟他的“嫂子”承诺,会监督我按时吃药,实际上却阳奉阴违,不光没让我定时吃药,还放任我天天喝酒,造成脑子更加混乱。在飞机上,知道我做了个噩梦之后,他凭着对我小说的理解,骗我说他也做了一样的梦。他故意装作不会德语,然后在小酒馆里,突然跟小哥讲起来,造成了我的错愕,以为是他突然拥有的超能力。在他的引导下,我相信自己的右眼里有个黑洞,也相信自己能让一个啤酒杯悬空。在法兰克福书展,他引导我买下了一本《1984》,然后在回程的飞机上,读出了我小说里的一部分章节。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对《妄想》里描述的故事深信不疑。张铁想让我相信,我没有疯,我身处的是一个错误的世界,是这个世界疯了。他想引导我相信,这个世界除了他,我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甚至,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人”。最重要的,张铁要我深信不疑,我的老婆—赵小希,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她对我的种种牺牲、种种温柔,都是这个世界原本的设定。这样一来,我就会对小希百般猜疑,神经兮兮,久而久之,即使是深爱我的小希也会忍受不下去。这个时候,张铁就可以乘虚而入,宽慰小希,承诺会帮我治好病、分担经济压力,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小希跟他在一起。
我在脑海里把故事剧情过了一遍,顿时觉得喉咙发紧,差点就无法呼吸。张铁,看上去那么爽朗的人,对我称兄道弟,关怀备至。我以为,他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异世界的十三岁小萝莉;其实,他清秀的五官掩盖下,是一头阴暗、压抑、变态、凶猛的食人兽。为了得到小希,他处心积虑,不择手段,要把我弄疯而后快。
第30章 我该相信谁
公寓楼下的客厅里,安静得像世界末日。我把脸埋在双手里,反反复复回想着小希刚才说的话。两周前的早晨,我从楼上卧室醒来,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错误的世界。在这半个月时间里,我来来回回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跟精神,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坚信,如今身处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不断旋转的黑洞;而身处黑洞中心的我的唯一使命,就是要找到小柔,救她出去。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在那里,我最深爱的女人—唐双正在等着我。而我所坚信的使命又围绕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身高一米八几,长得像亚洲版的马修·麦康纳,还有点民国文人的气质;在事业上,他是我的出版人;在生活里,他对我关怀备至,把我当成好哥们。这个人的名字,叫张铁。虽然他无论外表、性格,都是一个百分百的男人,但实际上,我认为,他其实就是我要救出的小柔在这个错误世界里的化身。找到了张铁,也就是找到了小柔,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半。按照另一个世界里,唐双通过黑洞传达给我的信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真实处境是被掀开了头盖骨,躺在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所以,接下来我要争分夺秒,说服张铁,跟我一起逃出这个世界。可是,我所谓坚不可摧的“信念”,脆弱得像个鸡蛋;小希刚才说的那番话,就像是一台无情的轧路机,瞬间就把鸡蛋压个粉碎。
我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出张铁;可实际上,张铁所做的一切却是想害死我。
按照小希的说法,我以为的这一切,包括身处错误世界,包括张铁是小柔的化身,包括我的真爱是唐双,等等,都是张铁一手策划,要把我弄疯的阴谋。而他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得到小希。
我在沙发上弯腰蜷缩,十指抠着自己的脸;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让自己都感到害怕:“不,不对,这不可能……”
一双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背,以最合适的力度,最合适的节奏,让我感到依赖和放松。
小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老公,别这样,先别想那么多了。来……”她轻轻扶着我的额头,让我抬起头来,看见眼前十厘米远,她另一只手握住的橙色圆筒药盒。小希的声音出奇地温柔,像有着摄人心魂的魔力,“来,老公,先把药吃了。”她打开盖子,倾斜着药盒,我顺从地伸出右手,准备迎接各种形状的药片,从药盒里倾泻而下。吃了这些药,我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吧?什么小柔,什么唐双,什么黑洞跟原来的世界,还有什么超能力,都见鬼去吧。
我,蔡必贵,只是一个穷酸落魄的职业小说家。
我手里拿着药,另一只手接过小希递来的水杯就要把药往嘴巴里塞。按照上周从香港回来后的经验,我知道,吃下这些药后,我会在十分钟内开始犯困,眼皮都难以睁开,然后躺到床上,睡得像死过去一样。第二天醒来,我的精神会恢复“正常”,接受这个世界,并且觉得另一个世界的想法简直可笑。然后,我会静下心来,情绪不再波动,安安静静地做一个丧失了创造力、要靠老婆来养活的,所谓职业小说家。我拿着药的手都到了嘴边,头向后仰着,从眼睛余光里,看见了小希的脸。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满意的笑。
好像,有什么不对。虽然不能确切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对,但好像,确实有什么不对。我手里握紧药片,放了下来,突然问小希:“我还写了多少?”
小希看我手放下来,表情有点愠怒,但转瞬就面色如常了。她对于我莫名其妙的问题,还是充满耐心地回应:“写了多少?老公,你指的是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看了我刚写的几段,跟我说这些我早就写过了。那这几段过后呢,我还写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