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唐双翻译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接下去说:“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第29章 小希的话
在显示器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键盘上飞奔的十根手指像尽力跑完一千米的选手停了下来,在一边喘气休息。而在文档里,已经出现了新的段落,接近三千字。我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写完这三千字,不过用了十分钟而已。刚才我打字的速度已经打败了全国99%的用户,大概突破了音障,可以称为“天马流星指”了吧?说句实话,刚才手指一边不受控制地在敲键盘,我一边看着打出来的字;我的阅读速度都赶不上手指打字的速度。那得是有多快啊。
这时,我感觉到十根手指、两个肩膀,都有些酸麻,因为肌肉急促地重复相同的动作所致。我双手摊在眼前,手指并拢,再伸直。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手指又受我的控制了,那些控制木偶的线消失得跟出现一样突然。不用再看,我右眼的那个绿点黑洞肯定也已经消退。这么想着,我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一边看着文档里的字。
看起来,就这些了。短短的三千字,带给了我大量的信息。
开颅手术,什么鬼!如果小说里记载的是真的,那么如今,此刻,现在,我的意识活在小柔创建的世界里,而在另一个世界,我的脑袋被打开了,大脑组织暴露在外,对着另一个十三岁萝莉的大脑。想起来就后背凉飕飕的。难怪在有限的机会里,跟唐双取得联系的时候,她总是重复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时间确实不多,把脑子露在外面太久,估计我就要挂了吧。我花了三分钟接受了这个事实,好了,接下来是法比安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论,以及我进入后的预测。
首先,他说的黑洞、路程缩短,跟我之前遇到的是相互验证的,这条为真。
其次,他说错误的世界里,会出现一些错误的标记,这也验证为真。比如说,我一觉醒来,发现天花板吸顶灯的形状变了,公寓里的所有变化,比如楼下本不该存在的康乐地。还有,Allen、专车司机、机舱乘客、目睹我差点被撞的路人们,他们奇怪的举动,都是违背人性、不合理、不自然的。不过,法比安对于我醒来的地点完全估计错了,我不是在德国醒来,而是在万里之遥的深圳。呃,估计就算我脑子都被打开了,潜意识里还是比较爱国吧。还有就是,法比安太高估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记忆,实际上,他认为我一开始就该知道的东西,我是反反复复、浪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搞明白的。
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我坐在电脑椅上,双手抱着后脑,思索着任务的进展。毫无疑问,小柔我已经找到了,就是张铁。法比安也说了,在小柔之前昏迷的时候,她曾经变成过她喜欢的男演员马修·麦康纳。这一次,她走得更远了,成了在深圳的一个长得像马修·麦康纳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出版公司老总,张铁。张铁身上,具备她现实里所不具备的一切特质,强壮、自信、健康,充满男性气息。
找到小柔,救她出来—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前面的四个字;但是,后面的四个字,才是真正的难点所在。我要怎么说服张铁,他不是他,他是小柔,是一个十三岁的混血萝莉?我要怎么说服他,我们身处一个错误的世界,应该逃出来,回到现实?任何人都可以试试,去找一个自己最好的朋友,告诉他这一切,人家分分钟会当你是疯了。更何况,前提是—我真的是疯的。这个世界给我的设定,就是一个失败的职业小说家,因为写小说得了偏执型妄想症—“疯子”的温和说法—需要每天吃药,定时复查。我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要去说服一个正常人,自己不是疯了,而是整个世界疯了;张铁,你要跟着我走,离开这个疯了的世界。如果张铁能轻易被我说服,那么他才是有精神病。
我用力地挠着头发,快被这个问题搞疯了。再想下去,我真的是要……
啪的一声,房间突然亮了。
“你在干吗?”
我吓了一跳—从电脑椅上整个跳了起来!转身一看,却是穿着睡衣的赵小希正静静地站在刚打开的灯光里。我不禁有些恼羞成怒,虽然对于她来说,我的恼羞成怒并没有任何意义。刚才,她就这样站在我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做的一切可笑动作,我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都被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她一定会当我是精神病发作的。
果然,小希接下来说:“在德国这几天,你有没有按时吃药?出发之前,你答应过我的。”
我吞了一口口水,支吾道:“药,啊,有啊……”其实我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就算记得,我也不会吃的。
小希冷笑了一声:“张铁也说有,好嘛,他跟你一起来骗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不过,现在先说你。”黑暗中,她把什么东西塞到了我手里,像是一个胶卷盒子,有着塑料的质感。
然后,她声音冷酷地说:“蔡必贵,把药吃了。”
药?我摇了下手中的“胶卷盒子”,里面有颗粒状的物体哗啦作响,我这才想到,手里是一个圆筒状的药盒,里面装着我应该吃的药物,“奥氮平”“利培酮”什么的。
小希还在抱怨,却不敢直接责怪我,而把张铁作为靶子:“你一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问了张铁,他还信誓旦旦说你有按时服药。好,看我下次不把他头给拧下来。”她叹了一口气,“好了,不说他了……”小希语气一软,像是在哄小孩,“老公,你乖乖把药吃了,明天起来,就会好的。今晚也不罚你睡沙发了,上去跟我一起睡吧。”她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轻声温柔地说,“乖。”
一瞬间,我有些迷惑—难道说,在德国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我没吃药,又产生了妄想?
幸好,很快我就清醒了过来。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黑洞、飞机上的梦、《1984》里的《妄想》段落,最重要的是我右眼里出现的黑洞,以及能让一辆红色跑车悬浮在半空的异能—这些都不是幻觉,不是妄想,而是正如法比安所说的,这个世界“错误”的证据。而且,如果以前是我在孤军奋战,现在张铁可以证明我并没有疯,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我们在飞机上做了相同的梦,他看见了我右眼里的黑洞、我让酒杯悬浮的能力,还有从《1984》里,用他突然掌握的德语念出了一整段的《妄想》。如果说我疯了,张铁比我疯得更厉害。这么想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里的药瓶,准备把它扔出阳台。小希生气也没办法了,而且—我不断在内心提醒自己—我面前站着的,这个世界里的妻子,也是由小柔的“碎片”组成的,一个假象,一段程序,诸如此类。她不是人。
此时此刻,这个“不是人”的小希,视线却越过我的肩膀落在了电脑显示器上。
我后退两步,想要挡住Word里的内容,却已经晚了。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又在写这段?”
我来不及思考,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啊,张铁说,进度拖太多了,那我就……”
小希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才觉得有点怪,小希问的不是“你怎么又在写小说”,而是“你怎么又在写这段”,她是什么意思?
小希睁开眼,双手握住我的手腕,直视我的眼睛:“听我讲,老公,这几段内容,你早就写过了。”
我不由愣在当地,浑身汗毛直竖。这几段内容,我早就写过了?怎么可能?但是……我躲避着小希的视线,轻声辩驳道:“没有啊,都是我刚刚才写的,新的段落……”
小希轻哼一声:“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受,但是你回想一下,好好想一想,刚才写这几段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快?”
我迟疑地点头:“是很快,但那是……”接下去的话我没有说出口,“但那是因为我右眼有个黑洞,操纵着我不由自主地码字”,这样听上去就很荒谬的理由一定无法说服小希。
小希的手从我手腕上移,怜惜地摸着我腱鞘的位置:“那是因为,你刚写的那几段,几个月前你就写出来了,刚才你只是又重复输入一遍。老公,《妄想》开头的几万字,不要说你,连我都会背了。”
我大吃一惊,努力挣脱了她的手:“不可能,别胡说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我猛烈地摇头,“什么我早就写过了,怎么可能?”虽然表面上,我这么决然地否定,但是脑海里,却矛盾地浮现出几个画面。
夏天午后,客厅里只有空调运转的声音,我在电脑前时而沉思,时而敲下键盘,露出满意的笑。我把打印好的一叠纸,递给刚洗好碗的小希,期待地看着她的表情。
我枯坐电脑前,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甚至用头去撞书桌。
十根手指搭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电脑里出现的是不断重复的一段话。
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再写下去我就要……
还有……夜深人静,我在电脑前,把Word文档里的文字大段大段地删掉;显示器倒映出我的表情狰狞得像是怪物。紧接着,我又把刚删掉的字,一个个地输入,装成是自己刚写出来的。这么做的时候,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不可能……我还想退后,但是身体已经被电脑桌挡住,退无可退。我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摇头。难道,小希说的都是真的,这几段我早就写过了,只是因为创作遇到了瓶颈无法再往下写;极端的焦虑促使我把已经写好的内容全部删掉,然后装成是新的内容再写出来,以这种自欺欺人的手段获得一点点可悲的满足感。
这样一来,倒是能解释我电脑里,文档经常毫无理由的变化,以及写在手机备忘录上的段落。还有就是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我就能写出三千字—因为刚才的所有内容,在我反反复复的删跟写里早就了然于胸。
不,不对。我停止了抓头发,反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抬起头来,直视小希的眼睛:“你想骗我,不,不是这样的。飞机上!回来的飞机上,我们看了一本德文版的《1984》,上面就有《妄想》的内容,写的是……”我侧过身去,用手指翻动鼠标滚轮,把Word文档拉到飞机上看的那几个段落,“喏,就是这几段印成德文,在几年前出版的书上!这个你要怎么解释?”说完这些,我得意扬扬地抱起双手,看小希要如何招架。
小希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等等,我先理一理。你是说,在飞机上,你们指的是你跟张铁,对吧,你们一起看了一本德文版的《1984》,上面竟然有你写的小说的内容,是这样吗?”
我点头称是:“没错,书被张铁带回去了,你想看的话,我明天去找他要。不过……”我嘿嘿笑道,“你也不懂德……”
小希打断了我:“等等,你也不懂德语的,所以是张铁翻译给你听的,对吧?”
我耸耸肩膀:“是啊,因为张铁他突然就会了德语,很神奇吧,然后他……”
小希却朝我摆摆手,继续往下分析:“先不说这个,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书上写的是什么,不过是张铁念给你听的,他说什么,你就以为是什么了,是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实际上,虽然书上印的是斜体字,但写的单词我一个都看不懂。我之所以认为是《妄想》的内容,现在回想起来,无非是因为张铁告诉我是。如果他是在骗我……我突然有点心慌,但还是坚持说:“是这样没错,但那上面就是《妄想》的内容,我确定。”
小希却不管我的话,问道:“那本书是谁买的?”
我摸了摸鼻子:“我买的。”
小希不依不饶:“你买的,好,是你自己想买的,还是张铁让你买的?”
我皱起眉头,在我们撤展的那天,张铁让我一定要买几本书留念,然后陪我在展厅里逛,最后,实际是他帮我挑的这本德文的《1984》。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在飞机上,也是他在拿电脑给我的时候,“顺手”就拿出我行李袋里这本书的。如果他真的是“顺手”,那么这几件事加起来,确实有点巧合了。
这个时候,小希给我已经混乱的脑子,再来了一记重锤:“老公,你以前写的那些段落,不光我看过,张铁是你出版人,他也全看完了。而且……”小希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本来就会德语。”
张铁本来就会德语,却一直跟我装不会。而且,我写了前面一部分,还未完结的小说,他作为我的出版人也早就看过了。所以,关于《1984》的德文版里,印上了我正在写的小说内容也可以从另一条故事线来分析。一条更合理、更符合常识的故事线。
首先,他借口要带我去德国转转,安排我到了法兰克福书展。然后,在撤展时,他假意让我带几本书回家做纪念,故意帮我挑了这本在某部分有斜体字的《1984》。接着,飞机上他借口让我写小说,“顺手”拿出这本书,然后装腔作势地读了起来。看到了斜体字的部分,他表演出惊讶的样子,然后告诉我那几页斜体字是《妄想》的内容。当然我毫不怀疑,就相信了他的话。实际上,因为我一个德语单词都不懂,所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鬼,我完全不知道。再然后,他就把他看过的《妄想》段落,假装“翻译”,其实是复述了一遍给我听。在下飞机之后,他借口要再研究,把那本《1984》也带走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长串的推理—天衣无缝。只是有个问题。我皱着眉头,疑惑地问小希:“如果张铁是在骗我,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小希也很为难,她皱着眉头,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这个猜测太可怕,太颠覆了,我不敢往深里想。
张铁叫小希“嫂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张铁总是会有意无意提起很多跟小希有关的话题。我之前没有留意,以为是正常的关心,现在想起来,其实已经超越了某种界限。另外,据我半个月来的观察,总结出张铁很“害怕”小希;再想想,张铁对小希的态度,与其说是害怕,也可以理解为—出于喜欢的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