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从黑洞里掏出的手机,问道:“上一次是不是你从黑洞里拉住我,那是你的手,对吗?”
唐双却似乎没时间跟我谈情说爱:“是我,鬼,你找到小柔了吗?”
我刚想回答,楼上却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我对着手机轻轻说:“你等等。”然后我静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阳台,又小心翼翼地拉上落地窗。
电话里,唐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促:“你找到小柔了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找到了。”
唐双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做到。快救她出来,时间不多了,你们两个的大脑快要……”
时间不多,要救她出来,这我都知道,可是……我皱起眉头,打断道:“我也想救她出去,可是该怎么做?”
唐双毫不迟疑,给出了答案:“我不知道。”
我差点一个趔趄滑倒在阳台上:“你不知道?那有谁知道?法比安他……”
唐双的声音充满了担忧:“法比安也不知道,鬼,你记忆丧失的程度比他预测的还要严重。”
我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你不知道,他不知道,那谁知道?”
她一口断定:“只有你知道。”
我简直头疼欲裂:“我怎么会知……”
唐双那边着急地打断道:“没时间了,鬼,我们都看不见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找出答案的。”
她对我的信任确实让人感动,可是没有用啊,我到底该怎么找呢?还没等我说话,唐双像是跟谁用德语说了两句话,然后毫无预兆地说了句:“写出来。”之后,电话那边陷入了沉默。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确实,电话已经被挂掉了。
所以……写出来?我能够猜出,唐双所说的“写出来”,指的是把小说—《妄想》写出来。我也知道,关于她提到的我“丧失”的记忆,也就是晕倒被送院到接受法比安的“疯狂计划”的这一段记忆;而这段经历是我从错误的世界里逃脱出来的关键,也是小说《妄想》里的剧情。如果我能够把小说写完,对于要怎么把小柔救出去,具备现实的指导意义。可是,问题就在于,我他妈的写不出来啊。在从德国回来的飞机上我就尝试过了,但结果是徒劳无功。脑子里偶尔会有零碎的画面,却无法转换成文字落在键盘上。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的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别的小说家,写不出小说无非就是挣不到钱,红不起来,如此而已。我写不出来,看上去是要致命啊。
傍晚在公寓楼下,那辆飞驰而来的红色跑车很可能就是要取我狗命,让我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刚才唐双说了半句,“你们两个的大脑快要……”,想来指的肯定是我跟小柔的大脑。听她电话里焦急的语气,恐怕我再不抓紧时间,我跟小柔的脑子都要被黑洞吞噬掉了。
写出来……我睁开眼睛,握紧双拳。好吧,事到如今,我只能再去试试。
我轻轻拉开落地窗,蹑手蹑脚地走回客厅。侧耳听了一会儿,楼上卧室没有动静,看来刚才跟唐双的电话并没有吵醒小希。
万幸。
家里的电脑就放在客厅一角,我轻声走了过去,打开电源。为了不节外生枝,我连灯都不敢开,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只有显示器发出的惨淡白光,笼罩着我的上半身。深更半夜,一个男人坐在显示器前,黑暗中浮现他那张惨白的脸……嗯,这个气氛很适合写恐怖小说。
那就来吧。我在桌面找到“《超脑》系列”这个文件夹,然后打开“《超脑》06-妄想”的文档,刚想要回忆飞机上张铁翻译给我的最新章节,却惊奇地发现,这些章节的中文版就好端端地写在文档最后。不知道是谁把这些段落输入了文档里,不过,这并不是现在要去搞清楚的问题。而且有了这些段落,对我而言更方便了。
看到这里,唐双紧紧握着我的手,而我则咬着自己的指甲,对着屏幕自言自语:“老头是要这么搞啊。”
我看着显示器里的汉字,不由得骂了一句:“到底是怎么搞啊。”算了,再怎么抱怨也没用,我挠了挠头,然后把双手十指放在了键盘上。那就来试一试吧。
首先,是三个回车,区分上一个段落。嗯,接下来是……我把左手无名指放在键盘上的W,打下了第一个字。

我……我……我个啥啊!对于接下来的情节发展方向,我有个大概的预期;就好像一片暴雨中,你站在悬崖边上,大概能看见索桥在哪儿。可是,这个“大概”其实没有用,它并不能给我勇气迈出第一步。稍微一点偏差,整个故事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以前我在网上论坛里,把卡瓦格博上发生的事情还有跟“时间囚徒”斗智斗勇的过程,都大致写了一遍,稍有改编;原以为不会有什么人看,没想到竟然还骗来了一批拥趸,包括唐双,也是因为看了我的帖子才慕名找到了我。所以,当时我以为,写小说不难。但是我没有想到,之前所谓的“写小说”,不过是把发生过的亲身经历用文字表达出来而已,这跟真正的“写小说”不是一回事。当你想要虚构一个故事,情节全是凭空想象,还要让看的人信以为真,原来那么难。


第28章 不受控制的双手
我叹了一口气,手指离开了键盘。算了吧。在原来那个世界,我不过是复述了亲身经历;在这个世界,我想要做职业小说家,钱没挣到,还把自己弄疯了。看起来,无论在哪个世界,我都不是写小说的料。我把Word文档最小化,回到电脑桌面却发现在屏幕里,有一个黑色的点。我以为是刚才从阳台飞进来的虫子,下意识地伸手摁;可是,指尖却没有任何触感,直接摁到了屏幕上。嗯?再伸开手指,那黑点还在,而且,好像……还会动。什么鬼?我脸靠近屏幕,想要看仔细些,那个黑点却迅速变大了!
我差点吓了一跳,一秒钟之后反应过来,屏幕里的黑点是倒映着的我的眼睛!这不是什么黑点,是我眼睛里的黑洞!又来!我把脸跟屏幕拉远了距离,可是,黑洞却没有变小,反而开始慢慢旋转起来。随之出现的,还有在黑洞里面的一个绿色的点。随着黑洞越转越快,绿点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圆圈;显示器倒影里我的右半边脸也被黑洞牵引,整个扭曲了起来。
怪物……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对自己的厌恶感,不由得伸出双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脸。突然,双手却不受控制了,就好像在黑洞的影响下,手指又被连上了看不见的线。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从我手指长出线,控制半空中的手机;而是从不知哪里垂下来的线绑住了我的手指,像提线木偶般让它们动弹不得。不,不是动弹不得,而是……自己动了起来。我万分惊恐地看着十根手指不受自己控制被牵引到了键盘上。然后,左手食指熟练地按住Alt键,与此同时无名指在Tab键上按了一下,在小窗口里选择了刚才最小化的Word文档,然后松开。文档连带着刚才我千辛万苦才写下的那个“我”字,又出现在了面前。然后,我的双手十指,毫不迟疑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随着我手指的敲击,越来越多的文字,以难以相信的速度不断地出现在文档的空白处,逐渐组成一个新的段落。
我跟唐双都猜到了,法比安的“疯狂计划”是什么。但是,尽管如此,听着这个德国老头把他的计划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我们震惊。这个疯狂的德国科学家,竟然要切开我的颅骨。准确地说,是通过开颅手术切开我跟小柔的颅骨,法比安用手指在我的额头大概发际线贴合的位置画了一条线示意—就是从这里,把头盖骨掀开,让大脑组织暴露出来。我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仿佛听到了手术刀划开头皮的声音,只觉得脑门一阵发凉。
法比安不停地说着,唐双皱眉帮我翻译,这个手术的全过程在我脑海里变成了一段视频。
场景就在实验室一墙之隔的无尘手术室里。手术室有两张床头相对着的手术台。我跟小柔分别躺在上面,由两组医生同时进行开颅手术。然后,通过手术台下的电动滑轨,两张床慢慢靠近,两个头盖骨被打开的脑子也慢慢靠到了一起,最后,固定在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我吞了一口口水,想象着两个颤巍巍的红色果冻就快挨到一起的样子。当然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其实并不是两个果冻。我的果冻比较完整,小柔的果冻已经缺了一大块。那一大块就是一个黑色的、看似静止,其实在快速旋转的黑洞。接下来—法比安说—就像刚才电脑上展示的那样,我们两个人的黑洞会彼此吸引,相互靠近,当然由于质量上差异很大,肉眼看上去只是我的黑洞朝着小柔的靠近了。然后,我的以绿点为标记的黑洞会被小柔的红点黑洞吸引,纳入轨道,最后被吞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跟唐双对视了一眼;她朝着法比安问了一句,我虽然听不懂,却明白她问的是:“这么做有什么用呢?”
听完这个问题,法比安的兴致似乎一下子就被唤起,他神采飞扬、手势不断,滔滔不绝讲了近十分钟,唐双连翻译给我的空隙都没有。好不容易等他讲完,也多亏唐双记性好,这才把法比安刚才的演讲内容复述给我。
原来,刚才法比安说的是他通过这几年对小柔的脑部不间断的监测,得到庞大繁杂的数据;每次小柔昏迷后,法比安会尽可能地让她回忆曾经梦见过什么,然后全部记录下来。有了这些资料,再结合他一系列的理论分析,建立起了一整套的理论模型。据法比安的观测,小柔在昏迷的时候是去了她“创造”的一个世界。法比安说,由于多次沟通了不同的平行空间,留下了不同平行空间里关于某一件事物的许多“碎片”。“碎片”越来越多,就逐渐被小柔无意识地组合起来,从而变成了她自己创造的世界。
根据小柔的描述,一开始,这个世界的范围很小,只有她自己的房间。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年,她把房间里的每一细节,包括被单的每一根棉絮、桌面的每一块花纹都细化、固定之后,终于,在房间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窗户,可以远眺阿尔卑斯山。再接下来,随着她昏迷的次数逐渐频繁,时长逐渐增加,脑洞也逐渐扩大,她所创建的“世界”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壮观。在小柔的房间之外,是整栋别墅、整条街道,最后变成了整个斯邓肯多夫小镇。一年后,小柔的世界已经包括了他爸爸曾经带她去过的慕尼黑、法兰克福,甚至据小柔说,好几次她可以在昏迷的梦境里从机场搭乘飞机飞到她想要去的地方。而实际上,喻小柔并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法比安猜测,是平行空间的其他喻小柔去过,她们的“碎片”交给了小柔,才能在脑洞的世界里构建出这些地点。对了,提及这个问题,不得不说到在小柔作为“创世主”的世界里,她是作为什么角色出现的。
法比安说,在最开始,她都是以自己的形象—十一二岁的混血小萝莉—出现的。但渐渐的,小柔发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以其他形象出现。比如说,她尝试过变成家里帮佣的阿姨,隔壁的德国牧羊犬,甚至尝试过变成了凯蒂·佩里,但是最大胆的一次是以奥斯卡奖得主男演员马修·麦康纳的形象出现在了好莱坞的星光大道上,给一些尖叫的小女生签名。法比安回忆,当小柔说起这段经历时,笑得很开心,觉得很好玩。
唐双说到这里,我领悟了过来:“所以,如果我进行了他说的那个手术,我的脑洞被小柔的脑洞吃掉了,我也会进入她创造的世界里?”
法比安虽然听不懂中文,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朝他勉强笑了一下,回应他的赞赏,然后继续问唐双:“也就是说,当你们观察到,我的脑洞被小柔的脑洞吞噬,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就进入了小柔创造的世界。好了,那么问题来了……”我看着法比安,皱眉道,“然后呢?”
我话音刚落,法比安耸肩摊手,做了个滑稽的动作。
我不由得骂道:“你根本就听得懂中文吧?别跟我装傻啊。”
唐双摸着我的手背,让我少安毋躁,然后继续用德语跟法比安沟通。确实,对于我的问题—绿点黑洞被红点黑洞吞噬,我进入小柔创建的世界之后会怎么样—法比安也不知道。
不,应该说,从一个德国科学家严谨的角度来说,他不能准确预测将会发生什么,但可以提供一些合理猜测。法比安猜,那一瞬间,我将会在小柔创建的世界里醒来。这个地点,照他预测,将会是在小柔母亲家的别墅里,或者,是在慕尼黑我跟唐双住的拜耶里切酒店。然后,由于我的脑洞容量有限,我只能带去一部分记忆,会丧失掉大部分记忆;我能记得的都是一些最关键的、有特殊意义的记忆,而丧失掉的那些并不是说我想不起来—而是在那个世界里,我根本不会去想起。但是,法比安确认,我一定能记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小柔,把她救出来。
这个时候,我就有疑问了:“这个世界不是小柔创造的吗,为什么还用我去救她?”
法比安的解释是,这个黑洞虽然是由不同平行空间里无数的喻小柔的“碎片”组合而成,但是黑洞本身却是基于某个没人能搞清的原因,这个世界不是由小柔主动去创建、去控制,而且由于黑洞本身过于宏大、完整,身处其中的小柔也许都无法认识到,自己是活在自己的脑洞里。
我用力地挠着头,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段话的信息;还没等我说出口,唐双已经帮我问了:“那么我男朋友,会不会也跟小柔一样,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是一个错误的世界?”
法比安摸了摸硕大的鼻子,显示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是那么确定:“我想应该不会的,在小柔这个世界里,因为‘碎片’之间的冲突,会跟真实的世界有所不同。只要能留意到这些不同,就可以领悟到自己正身处错误的世界。还有……”他非常严肃地说了一段话,唐双翻译过来,就是说,虽然小柔脑洞里的世界很宏大,但毕竟不是真实世界,它的尺度是有限的。在小柔所熟悉的两个地点之间,理论上来说是大片的空白,或者黑暗,总之,都是无法到达的区域。而在从一个地点去另一个地点,理论上要通过这些无法到达的区域时,根据小柔的描述,会出现类似黑洞的东西扭曲时空,缩短路程以此来避开那些不存在的区域。
而这个时空缩短的倍数,根据小柔的描述,正是现实中的0.618倍,也是小柔的脑洞每小时自转圈数跟每小时秒数的一个比例。法比安说,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是0.618,只知道确实就是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