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好,到了。”专车司机的提醒,让我抬起头来,果然,车已经到了自己公寓的楼下,窗外就是那片突兀的康乐区。我下了车,把行李放在地上,抬头往公寓楼上看。
十楼,1015房,有一个人正在等我回家。一个为了我牺牲自己事业的女人;一个在我贸贸然辞职之后,主动承担起经济压力的女人;一个不嫌弃我得了妄想症,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女人,一个做好了我最爱吃的濑尿虾等着我回去的女人……可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人正在等着我回去。我也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一定会回去。所以,红玫瑰与白玫瑰,是每个男人一定要面临的难题吗?
唐双,小希。
小希,唐双。
唉,我该怎……
“叭!”震耳欲聋的喇叭声,还有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刺耳声音,我向右一转头,一辆红色跑车冲上了人行道,正朝我急驰而来!
红色。下一秒,我就要被红色跑车撞死了,脑海中却浮现了一些色彩。红色的跑车、红色的木马、红色的棒球帽、黑洞上的红点,还有……红色的拨号键。
我喜欢的颜色是绿色,绿色的鞋子、绿水鬼、绿点黑洞,以及……怎么想不起来了,我×!iPhone的拨号键应该是绿色的。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我马上就要被车撞死了,在这个世界里永远死去。红色跑车,离我只有半米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车窗玻璃后面开车的富二代惊慌失措的脸,还有玻璃倒影里我自己的样子。我徒劳无功地举起右手,妄图螳臂当车。
什么东西旋转的声音。不是汽车轮胎,来自我身体里。确切地说,是瞳孔。在千钧一发之际,红色跑车停在了离我半米的地方。不,它并不是紧急刹车了,实际上,它两个前轮离地有十厘米,后轮高高翘起五十厘米,就这么头重尾轻地翘起来悬浮在半空,一动也不动。
整个世界,整个时空,似乎都凝固了。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我身边熙熙攘攘的车照样开过,邻居们从公寓的大堂进进出出,像是根本没看到马路中间的神奇一幕。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以某种超能力把一辆一吨多重的红色跑车,悬浮、固定在半空。所有人,就像是被设定的程序般,并不处理眼前的这个突发事件,所以都按照原来的轨迹移动着。包括跑车里的富二代,也一直保持着刚才惊慌的表情,似乎是程序卡住了。而在车窗玻璃的倒影里,我看见了自己模糊、扭曲的右半边脸。在旋涡的中间是一颗瞳孔大小的黑洞;而在黑洞里,有一条飞速旋转的绿色光带。
“找到小柔,救她出来。”我突然就明白了—要对抗这个脑洞里的世界,原来是要用我自己的脑洞。整个世界里,除了我跟这辆红色跑车,其他仍然在照常运转着。
我眼睛仍然盯着跑车,用旋转的黑洞操纵它悬浮在半空;不敢回过头去,怕下一秒,跑车就会从扭曲的时空里恢复原状,高速向我撞来。在我身旁背后,路人或者有说有笑,或者愁眉不展,纷纷走过;对我视若无睹。就好像飞机在穿越黑洞之前,机舱里所有乘客都睡着了一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人—都不是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设定进行下去的。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两个星期以来,在这栋公寓楼上,1015号房里的那个女人对我的种种温柔,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设定而已。赵小希—也不是人。曾经在真实的世界里有一个赵小希,但是她为了寻找自己的前男友已经在卡瓦格博的顶峰失踪了。而在这个世界里,为了弥补我的遗憾而出现的赵小希,不管怎么美好,她都是假的。真正等我的人,不在这个世界里。我要回去。
这么想着,我右手仍然举着,视线以悬在半空的红色跑车为锚点,一边盯着它,一边慢慢移动。等我走了十米左右,确定自己不在跑车运动的路线上,而且前方也没有任何行人的时候,这才放下手,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跑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声浪震得我脸发麻。几乎是在两秒之内,跑车甩尾下了人行道,绝尘而去。这时候,周围才响起路人们的叫骂声。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这辆跑车的出现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要在这个世界把我撞成植物人,让我永远留在这里?又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它的出现是要唤醒我身体里的绿点黑洞,启发我找到逃出这个世界的方法。
黑洞……我赶紧朝公寓大堂的玻璃门看去,倒影里,我的脸已经恢复了正常。幸好。尽管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小希,但我还是不想以怪物的形象出现吓到她。我深呼吸了几下,提起行李,走进大堂。
第27章 时间不多了
在1015号公寓门口,我输入门锁密码,刚要按下指纹,门开了。小希扑进我怀里。
“老公,我好想你。”
我双手僵了一秒,接着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轻抚着她的背。尽管在心里在默念—幻觉,这全都是幻觉—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小希的腰肢是柔软的,手臂揽在我脖子上,稍微有点凉;她又湿又暖的鼻息吹拂着我的耳根,痒痒的,并不难受。理智告诉我,抱着我的这个女人是假的。可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不接受这个说法。
“你有没有想我?”当她把我搂得更紧,胸口压着胸口时,我上半身动弹不得,但尽量把胯部往后移……你懂的。
我吞了一口口水,顾左右而言他:“嗯。”
小希没有跟我计较,松开了我,帮我把行李提进房里,命令道:“洗手,吃饭。”放下行李,她又奔向厨房,一边忙活一边唠叨,“你先喝汤,盛好在桌上了,我再炒两个菜。在德国这几天,看你,都瘦了,你哪里吃得惯那些……”
我看着她在厨房里的身影,想起万能青年旅店的一句歌词—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这画面,还挺温馨的。而且,被她这么一说,再闻着饭菜的香气,我真的饿了。到饭桌前坐下,看着满满一桌菜,不禁有些迷惑,难道说这些散发着香气的食物也全是假的吗?
不管了,我卷起袖子,先吃了再说。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我瘫坐在沙发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小希给我倒上了一杯热茶:“我去洗碗。”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拦住她说:“等等。”然后,我在客厅角落的行李箱里翻了几下,找出从德国带给她的礼物,三件套的双立人刀具。
看到这份礼物,小希喜悦的表情无比真诚:“老公!我一直想买,又怕国内是假的。”她走过来揉一下我的头发,“你好乖。”
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其实这套刀具是临走的时候张铁催问我有没买什么给嫂子,我才在机场免税店买的。
小希收下礼物,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也有礼物要给你。”然后,她从茶几下拿出一个黑色的硬纸袋放在我手上,故作随意地说,“你拆开看看,我去洗碗。”说完她就回厨房去了,我捧着沉甸甸的纸袋从边缘看进去,看到了马耳他十字的标志。
江诗丹顿。
如今我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那块手表。这是一块我已经“拥有”过的表。江诗丹顿传承,18K玫瑰金,背透,公价应该是十三四万。在我的记忆中是有一次跟唐双在香港逛街,她买给我的。
可是,上一次去香港,没找到唐双的公司,流落街头的时候,脑子里却涌起了另一种记忆。跟我一起到江诗丹顿店里逛的是小希,我很喜欢这块表,但是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就放下了。我似乎能想起当时小希那复杂的眼神。十几万的表,在这么窘困的经济条件下小希买来送给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手表翻过来,看着蓝宝石玻璃后面的机芯。那么复杂而精致的零件在我眼前转动着,这也是这个世界里虚假的存在吗?如果从宏观的角度看,这个世界比眼前的机芯更要复杂、精致千万倍;我之前假定这个世界是小柔在脑洞里构建出来的,这个想法真的靠得住吗?
“老公。”小希的声音打断了思考,我抬眼望去,她正站在浴室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她刚吹过头发,但还有点湿,披在脖子后;身上穿着的是我的无印良品白T恤,松松垮垮的,下半身……没有穿,光着两条大长腿。
她一边朝床边走来,一边问:“喜欢吗?”
我不知道她是问我喜欢手表,还是喜欢她这样穿,却诚恳地点头道:“喜欢。”确实,两样我都喜欢。
小希坐在床沿:“喜欢就好,来,帮我吹下头发。”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吹风筒。我接过吹风筒,一边帮她吹着头发,一边闻着她发丝里渗透出来的香味。手在她背后移动的时候,发现她的白T恤里面也什么都没有穿。这也很正常,跟老公在家,就要睡觉了……睡觉。想到这里,我又吞了一口口水。自打从这个世界醒过来之后,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一半我在发病,一半我去了德国,所以,并没有跟小希滚过床单。但是今晚……小别胜新婚,我无论从心理还是肉体上,似乎都有点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可,不,我不能对不起唐……
“可以啦。”小希回过头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电吹风关掉。“老公,今晚我想要。”
这真是一个考验智慧的难题。灯光已经调暗了,我跟小希在床上肌肤相亲,她占据主动,我消极应对,我感觉到丹田一阵澎湃,实在没有把她推开的决心。其实,往深一点想,如果这个世界都是假的,那我在假的世界里跟假的妻子来了一发,也不算对不起唐双,是吗?
小希微微撑起身子,在我耳朵旁边,娇声道:“老公,你累了吧,我自己来。”然后我感觉到什么东西正摩擦着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把什么东西吞噬掉。我闭上眼睛—就好像黑洞吞噬了飞机。突然我睁开眼,双手一把推在她肩膀上:“不行!”这一下没控制好力度,竟然一下子把赤身裸体的小希推下了床。
她尖叫着,然后是“咚”的一声,头撞到地上的声音。
我惊慌失措地从床上跳起来,俯身要去拉摔倒在地的小希;她伸出手来,却不是抓住我的手,而是—在我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蔡必贵,你疯了!”
凌晨三点多,我躺在楼下的沙发上抱紧了一床薄被。这种冷得有点发抖的感觉是真的吗?几个小时前,在楼上被小希打脸—字面意义上的,脸被打了一巴掌—当时,那又热又肿的感觉也是真的吗?在刚才的作大死之后,我理所当然地被小希赶到楼下的沙发上过夜。虽然按照张铁的话说,没见过像嫂子一样温柔的女人,但是在跟我结婚之前,她可是个敢爱敢恨、个性鲜明的姑娘。我摸着自己的半边脸,五根手指的指痕应该还没有消退。不过,就我今晚的行径挨一巴掌算是轻的。这种疼痛,如此真实。让我想起刚才在楼上,跟小希的一番对话。
她打完我一巴掌,自己却差点哭了,然后她要我看着她的脸。
我还记得她说:“蔡必贵,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唐双,对吗?你看看我,你认真看我,看我的眼睛。”
我照着她说的做了,从小希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薄薄的一层水雾;她颦眉的样子,让我心里揪了一下。
小希男子气十足地捏住我的下巴:“蔡必贵,你仔细看看,我是真的,我,赵小希,是你的老婆。”她松开右手,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唐双才是假的,我受够了,真的,跟一个不存在的女人抢老公。”然后,她把自己好看的脸,深深埋进了手掌里。
小希的声音像从黑洞里面传出来的一样,模糊而失真:“你说得对,我没办法证明我是真的,无论我怎么做都没办法证明。但是蔡必贵,我就是真的,我自己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真的,我没办法证明;你自己好好想想,蔡必贵,你是真实存在的,对吗?你能想出办法向我证明,你是真实存在的吗?”小希似乎苦笑了一下,“说不定,你才是我想象出来的角色咧,要是这样就好了,我下一章就把你写死,这才解气。不,不能往下想,不然我也该疯了。”她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睡沙发吧,今晚,明天看情况……要不要带你去医院。”
我糊里糊涂却又驾轻就熟地从衣柜里找出一床薄薄的空调被木然往楼下走。就好像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争吵、这样被赶到楼下去睡全都不是第一次,只不过是之前的重演。
夜深人静。墙上的挂钟正在滴答滴答走着,但是今晚没有月亮,看不清具体的时间。我叹了一口气,从身下掏出手机,凌晨三点五十一分。看来,今晚注定是要失眠了。或者是德国的时差,还没有倒回来吧。刚要把手机屏幕锁上,耳朵旁边却莫名其妙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我打开手机,在虚拟键盘上输入了十一个号码,然后,把视线放到数字下面的拨号键。
绿色的拨号键。我踩了弹簧似的坐了起来,颈后瞬间布满鸡皮疙瘩。之前好多次,我没有打通唐双的电话,那时候拨号键都是红色的。iPhone的拨号键是绿色的才对—尽管用了那么多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留意到。绿点黑洞,红点黑洞;我的脑洞,她的脑洞。要对抗这个脑洞里的世界,原来是要用我自己的脑洞。
“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十一位号码无误,然后,按下了绿色的拨号键。令人窒息的两秒钟寂静后……
“嘟,嘟。”电话通了。
如果不是怕吵到楼上睡觉的小希,我一定已经兴奋得欢呼起来。
镇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万籁俱静的黑暗里,聆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嘟,嘟。”
快接啊。
“嘟……鬼?”耳朵虽然听见了久违的声音,脑子却过了两秒才确认这个事实。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声音瞬间哽咽了:“双,是你吗?”
唐双的声音听上去一如以往,沉着,坚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