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这么一说,兴奋地搓了搓手,然后赶紧把电脑拿了过来,关掉了刚刚打开的文档,打开了画图板。
张铁非常有默契地把电容笔给我递了过来。
我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一样,胸有成竹道:“好,等我画一下小说思路。”
第25章 疯狂的计划
一个小时后,电脑上面密密麻麻地填满了一堆鬼画符似的图案。虽然画面有碍观瞻,但是《妄想》前面一万五千字的思路,包括各条剧情线索,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我跟张铁倒是理得清清楚楚了。
首先,我们达成了共识—在这样的故事逻辑下,按照鬼叔富于冒险精神、爱逞英雄的人物个性分析,他一定是接受了法比安的“疯狂计划”,尝试去救喻小柔。
其次,通过我们看到的最后一段,屏幕上所演示的两个黑洞的变化,我跟张铁讨论了几次,反复修改,终于大致分析得出一个思路—“疯狂计划”是如何进行的。抛开前面介绍各自特性的阶段,两个黑洞实质性的互动先是发生在绿点黑洞上。具体来说,是发生在它变大的这一步。前面画面尺幅被拉大,只是为了演示两个黑洞尺寸的差别;接下来红点黑洞呈一个CD碟大小,没有变化,而绿点黑洞从指甲盖大小变成了乒乓球大小—我跟张铁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有实质意义的举动,代表着在“疯狂计划”里法比安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人为地介入、干预,让绿点黑洞的尺寸变大。换句话说,要让鬼叔脑袋里的洞变大。
跟张铁讨论到这里,我心里暗自骂了法比安的娘。脑洞越大,病情就越严重;我为了要救小柔,却让自己的脑洞变大,真是舍己为人的“活雷锋”,不,这种超越国别的大爱,说是“中国的白求恩”更恰当。
在让我的脑洞变大后,通过某种方式—我跟张铁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小说里,跟实验室相连的手术室—将鬼叔跟小柔的脑洞暴露,然后互相接触,这样一来,就到了第二个阶段。在第二阶段里,鬼叔的脑洞会被小柔的脑洞吸引,不断旋转之后被并入红点脑洞里。接下来,第三个阶段绿点脑洞在红点脑洞内部经过某种作用,有效地让红点脑洞变小。
到了最后阶段,两个脑洞只剩下一个,而且体积要比之前的小得多;因为这是电脑屏幕上的虚拟动画,所以我跟张铁倾向于认为这演示的是“疯狂计划”成功后的结果。也就是说,两个本来脑子里有洞的人,一个小,一个大,在“疯狂计划”成功之后,大的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的。只是这个乒乓球大小的脑洞会比原来指甲盖大小的要大上许多。那么,这个计划成功后,乒乓球大小的脑洞是留在谁的脑子里呢?鬼叔,还是小柔?
一开始,张铁坚持认为,脑洞是留存在小柔脑袋里的。他是从计划初始的情况来分析的,小柔脑袋里的黑洞那么大,怎么可能会完全消失呢?而如果结局相反,乒乓球大小的脑洞是留在鬼叔脑子里的,也就等于说,即使计划成功,鬼叔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让自己脑子里的洞变大了。这样一来,鬼叔怎么会傻到参与这个计划呢?
但是,我却持完全相反的意见。我认为,乒乓球大小的黑洞是留在鬼叔的脑子里的。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基于对小说前面剧情的判断:正因为知道计划成功后的结局是小柔会彻底获救,而鬼叔脑袋里的洞会变大,唐双出于对鬼叔的爱,才不愿意让他参与这个计划。然而,通过对鬼叔的人物个性分析—好吧,换个角度,其实是我对我自己性格的了解—这么带有悲壮意味、舍己为人的英雄行为,才是他渴望去做的事。
说到这里,张铁表示一万个不同意:“老蔡,你的这个推测不成立啊。自己没得救,反而病情会加重,哪里有人愿意做这种事?编故事也不能这么编,完全说服不了读者啊。”
我听他这么说,完全没有生气,反而嘿嘿一笑:“你看吧,说到这里,你就露怯了。当然,鬼叔本来就是有高尚情操的人,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当然他愿意这么做,不是单纯的舍己为人,其实眼光放长远,也是符合他自身利益的。”
张铁不屑道:“拉倒吧,脑子里的洞变大了,本来说四年才挂,现在起码再短命半年,怎么还符合他自身的利益了?”
我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老铁,你啊,还是要再学习。你想想,鬼叔的脑洞是变大了没错,可是,小柔的脑洞没了,小柔被治好了啊。”
张铁还是没想明白:“小柔被治好当然好,但是对鬼叔有个啥用啊?”
我摆摆手:“你想想,鬼叔治好了小柔,能总结出治好的经验吧?接下来,当鬼叔脑袋里的黑洞也变得跟小柔的脑洞一样大时,再找一个脑子里有洞的、初级阶段的患者,我们叫他小明,然后依样画葫芦,故伎重施……”
在我的循循善诱下,张铁的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老蔡,你是说,到时再来一次,让小明来救鬼叔,就像鬼叔救小柔一样……”对哦,我怎么没想到!他刚要拍自己大腿,手在半空中又停住了,“不对啊,老蔡,你这设定里有Bug,鬼叔救了小柔,谁能确定世界上就有小明存在,找到小明,又能确认小明一定会救鬼叔?”
我轻松一笑:“事在人为啊,你想,唐双那么有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再说了,与其坐以待毙,看着小柔死了之后自己死,还不如主动出击,试着控制事情发展的方向。”
听我说完,张铁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老蔡,真是这样?”
我胸有成竹地点头:“真是这样。”
我跟张铁说了半个小时,总算在“老头要怎么搞”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总之,就是让鬼叔脑子里的黑洞跟小柔脑子里的黑洞互相接触,然后小柔的黑洞把鬼叔的黑洞吸进去。再经过一些不知道什么原因的变化后,大的黑洞会坍塌、瓦解,只剩下较小的黑洞留在鬼叔的脑子里。鬼叔接受了这个“疯狂计划”,并且按照计划完成了第一、第二个阶段。而第三个阶段,也就是绿点黑洞进入红点黑洞后、从外部无法观察到的进程,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断—绿点黑洞被吸入的一瞬间就是我从床上醒来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从那一刻开始到现在,好像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认真数起来,不过是两个星期而已。按照我的想法,从上周一在公寓醒来,到目前我还是处于第三个阶段。我跟张铁的探讨到了这里,就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就会触碰到问题的本质,我跟张铁都不敢触碰、心照不宣想要回避的、问题的本质—这个世界,及这个世界的人到底是什么?
毫无疑问,按照现在的这套假设,我接受了法比安的“疯狂计划”,是闯入这个世界里的外来者,就像是来到黑暗异世界的骑士要把公主救出来什么的;与此同时,基本上能够确认,张铁就是我要救出的那个“公主”喻小柔。我跟张铁都是具有自由意志的、能思考的人;或者说,我们拥有真正的灵魂,只是被放置在错误的身份,或者错误的身体里。可是除了我们两个,这世界的其他人呢?在这两个星期里,虽然我亲眼见到的人不多,但怎么也有大几百个。包括这飞机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乘客,也包括坐在后面几排的小高等同事。他们都是什么呢?还有那些跟我和张铁都有亲密关系的人他们又是什么呢?张铁这边是他的父母、前几任的女友,在他的生命中都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我这边最重要的只有一个人—我在这个世界的妻子小希。这时,我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后,我曾经有几次试图跟远在加拿大的父母,还有正在南美某处丛林里的哥哥取得联系。但是,每一次我都忍住了。我担心的问题是,我的动机是要逃离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里的亲人跟自己发生了互动,并且有真挚的感情,那么我还能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个世界吗?这又牵涉另一个问题—有朝一日,骑士带着公主离开了黑暗世界,那么黑暗世界的其他人又会怎样呢?要解决这个问题,又要先绕回上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的人到底是什么?
我跟小柔的脑子里为什么会产生一个黑洞,是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能力—可以沟通其他平行空间的自己,获得他们的技能。而且,获得技能的时长、个数,看起来是跟脑洞的大小成正比。我所获得的技能都是来自于编号为质数的平行空间里的蔡必贵,印象中有2063号平行空间的职业飞机师,1009号的开锁大盗,还有3217号的拳击手,都是突然获得技能,突然失去,持续不超过十分钟。而小柔获得的技能,有弹钢琴、芭蕾舞、各种语言、天文地理,不一而足,种类众多,而且看上去是永久性获得的。所以,关于这个世界的构成的猜想,最容易想到的答案是—我跟小柔都来到了其中一个平行空间。这样一来,我们身边的人都是正常的人类,只不过是其他平行空间里的人类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离开又分为三种可能性,第一是连带肉体一起离开,成为一个失踪人口;第二是灵魂抽离肉体,原来的肉体变成植物人;第三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小说家蔡必贵的灵魂也回到了我现在占有的这具躯体上,跟小希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不过,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平行空间这个假说,经不起推敲。
所谓平行空间的世界,拿我来举例,不同平行空间的蔡必贵,人生际遇、经历,会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但是,不同的平行空间世界拥有相同的物理法则、人类本性,否则,就不称其为平行空间了。但是,在我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随处可以出现巨大的黑洞,人们对此习以为常或者毫无察觉,这是不符合物理规则,更不符合人类本性的。试想一下,如果在正常人类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他的第一反应是吓得惊慌失措吧?而且,这个随机出现的黑洞对应了会随机移动的脑洞,所以,比起平行空间的假设,我更倾向于这个世界是处在小柔的脑洞里。这个假设,我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本来从南山到龙岗要走一个小时,在这个世界里,却变成了三十多分钟,比例大概是1:0.6。从深圳飞往法兰克福要十六个小时,现在则是十二个小时;如果扣除起飞跟降落的时间,也接近1:0.6的比例。而刚才在《1984》里的斜体字描述的,小柔脑子里的红点黑洞,每小时转略少于六千次,而一小时是三千六百秒,这个比例也是1:0.6。我们通常说的黄金分割线,我记得是0.618。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从甲地到乙地,固定距离不变的情况下,所需时间是正常世界里的0.618倍,呈一个黄金分割状。
虽然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但按照我贫瘠的物理学知识去猜测,可能是因为小柔脑洞旋转的速度扭曲了这个世界里的时空。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我、身边的张铁、机舱里的乘客、整架飞机,现在都飞翔在小柔的脑洞里。不光如此,这整个世界也是装在小柔的脑洞里的。
在我想来,这个世界的建构可能是因为小柔在不同的平行空间里穿行了太多次,每一次都采集了一些素材,留在大脑的黑洞里,所以东拼西凑地就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怪异的世界。这个世界跟正常的世界相比,应该是有局限的。比如宏观的尺度,我只到过深圳、法兰克福、慕尼黑几个地方,其他没去过的地方可能是根本不存在的,更别提在地球之外的太空了。从微观的角度看,这个黑洞里的事物或许只局限于肉眼可见的精度,像病毒、原子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如果要类比的话,这个脑洞里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制作很精良的游戏;但再怎么精良,这个游戏的容量、解析度都是有限的,不可能跟真实的世界相比。
好,如果这个世界是由小柔构建出来的,都在她的脑洞里,那么,这个世界里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照之前的思路往下走,这个世界里,除了我跟张铁—小柔的化身—之外,所有的人都是小柔构建出来的。他们都不是人。虽然,从逻辑上讲,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可能性;但是从情感上来说,实在是让人非常难以接受。不认识的、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比如机舱里萍水相逢的乘客—不是真正的人,这还稍微好接受些。可是,像共处了几天的小高,像来公寓楼下接我的Allen,给我们倒茶的小米,这些人,难道都不是人类吗?那他们跟我讲过的话,对我展示过的笑容,甚至偶尔跟我有过的肢体接触都是什么?好,就算咬咬牙,承认这些也不是人,只不过是类似一串程序代码、一段虚假记忆之类的存在,接下来,最大的、绕不过去的问题,我这个世界里的妻子赵小希是假的吗?
在这个世界里,为什么我的老婆不是别人,而是小希—曾经跟我一起攀过雪山的女人,应该不是由小柔安排的,而是对我内心缺憾的一种补偿。毕竟在第三阶段里,是我的脑洞跟小柔脑洞的融合,肯定也带进来了我的一些东西,一起建构的这个世界。当然了,我最爱的女人是唐双,绝对是;但如果在雪山上,我跟小希在一起了,后来再遇上唐双的时候,就不会有往下发展的机会。
小希……虽然在德国的这几天,我们没有太多的联系,但是,其实她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坐在飞机的座椅上,闭着眼睛,回忆这两个星期里跟小希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给我做的早餐,知道我没吃药时自责的表情,我们在床上拥抱时身体的触感,她放在我手心里的戒指……我睁开眼睛,看着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蒂凡尼婚戒。戒指套在手指上的感觉,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坚硬而真实,容不得半点虚假。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亲了下戒指。
小希……会是假的吗?
第26章 都是假的
一觉醒来,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我心中不由得有些懊恼,因为前几天没休息好,回程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样一来,就没有留意到来时的那个黑洞究竟有没有再出现。看一眼旁边坐着的张铁,好嘛,他睡得比我还熟。
飞机降落在深圳机场,我们出了到达厅,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并没有开车来机场,所以叫了一辆滴滴专车来接。刚下飞机的时候,就已经按照小希交代的,打了个电话给她。她告诉我,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我,有我最爱的濑尿虾。
我最爱吃的……濑尿虾?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我不禁脑子里也有点迷糊。我到底爱不爱吃濑尿虾呢?虾壳虽然很难剥,很麻烦,但小希都是剥好给我的,她简直是剥虾的高手。其实还是挺好吃的。我拍拍自己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自从上星期一早晨,从公寓的床上醒来的那一刻,我就满门心思地打算着,要怎么证明这个世界的错误,怎么逃离这里,回到原来的世界。可是换个角度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