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也稍微开心了点。说实在的,这几天都是愁云惨淡的,被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搞得糊里糊涂的,确实需要一些乐观的想法。
我打开电脑,搓了搓手:“好,那我来试试。”
张铁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对嘛。”然后他晃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却是一本书,“刚才顺手从包里拿的,你码字,我看书,消磨下时间。”
我扫了一眼封面:“德文版《1984》,你能看懂……”话没说完,我就停了下来。昨晚在酒馆里张铁突然发现了自己会讲德语,现在看来,这个超能力并没有消失,他不光会听会讲,还能阅读。所以他疑惑于自己身上的变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产生了动摇,才会那么关注《妄想》,要我赶紧写下去。这么想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文档,然后把手指放在了键盘上。我要开动咯。
半个小时后,Word文档左下角的“字数”一栏,没有任何变化。我一个字都没写出来。不,这么说倒也不公平,我其实硬着头皮写了几百个字,但是跟前文根本衔接不上,乱七八糟的,又删掉了。看一眼手表,距离我打开电脑,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我叹了口气,再看看旁边坐着的张铁,他捧着一本德文版的《1984》倒是看得不亦乐乎。
在《妄想》里,小柔也是突然就掌握了别的语言;如果这个能力可以复制、转让,我掌握了这门技术就会打败新东方啊、朗文啊什么的,成为语言教育界的最大赢家,亿万富豪吧。这么想着,我凑了过去,指着书里的一行字:“老铁,你翻译下。”
张铁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念道:“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应该是在……呃,在仁爱部里,但是没有办法确定。”
我眉毛一挑,取笑道:“行啊,你是真的看得懂嘛。”
张铁撇了撇嘴:“别闹,码你的字去。”
我却不理他,把书往后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的斜体字:“这些呢?”
张铁不屑地说:“我懒得跟你……咦?”他看着我指的斜体字,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疑惑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得也疑惑了起来:“怎么了,这些写的是什么?”
张铁抬头看了我一眼,吞了吞口水,指着其中的一个斜体单词:“这个词是……鬼、鬼叔叔。”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像白痴一样问道:“鬼叔叔?你说是鬼叔叔?就是鬼叔的鬼叔叔?”
张铁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个鬼叔叔。”
我不敢置信道:“《1984》我看了好几遍,中文版的里面没有什么鬼叔叔啊!难道是德文版的不一样?”
张铁深吸了一口气,翻动书本,发现后面五页都是同样的斜体字,再之后就变成了正常的字体。然后,他翻回到最开始的那一页,低声道:“老蔡,你说得没错,《1984》里没有鬼叔叔,不管是中文版还是德文版。这几页……”他指着那些斜体字,“这几页,不是《1984》,是……”
他抬头看着我:“是《妄想》。”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这个……你能翻译吗?”
张铁低下头:“我试试。”
回到慕尼黑市区,我跟唐双没心情到处逛,就在住的酒店里吃过晚饭,然后回了房间。我们住的是雷赫老城区的拜耶里切酒店,装潢古典而豪华,很有中世纪的贵族气息。跟霸道总裁一起出门,住宿条件自然不会差,订的都是豪华套房,差不多两万人民币一晚。这么好的房间,这么怡人的异域风景,前两天晚上,我跟唐双都没有浪费。床上、浴室、阳台,都成了我们的战场。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身患绝症的我,以后这样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们把每一次都当成是最后一次,酣畅淋漓,极尽缠绵。我想再多待几天,说不好唐双会抛弃她丁克的理念,在我离开世界之前,给她留一个小孩。
不过,今天晚上,情况完全相反。我跟唐双相拥着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却一点那个的意思都没有。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在明知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反而可以抛掉负担,尽情享乐;现在,有一个机会放在面前,就变得患得患失,整副心思都在上面,无暇他顾了。是的,此刻我躺在松软的大床上,躺在最爱的女人身旁,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不要误会,我想到的是德国科学家法比安,想到他下午详细解说的“疯狂计划”。而且我可以确认,此时此刻,唐双心里也在想这件事;因为她罕见地没有枕在我胸口,背对着我躺在床上。我想,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皱眉头的样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去,从背后抱着她:“双……”
她没等我往下说,就幽幽地问了一句:“你还是要去吗?”
我嘿嘿一笑,故意说:“去?当然不去啦,那么危险,谁去谁傻。”
唐双破天荒的,在我的手背上揪了一下,身为霸道女总裁的她,以前可是很不屑于做这种小女生的举动的。然后她叹了口气,半是担心,半是骄傲地说:“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男人就有这么傻。”
唐双说的傻,其实是在夸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会冒很大的风险,但为了某一个目标,仍然不顾一切地去尝试,这种傻,换个说法就是勇敢。勇敢,是身为人类—尤其是男人的一种高贵品质。不过,心里虽然清楚,嘴上我却不饶她:“好啊你,敢说我傻!看我怎么弄死你!”我的手刚要在她身上乱摸,就被她牢牢抓住了;她握住我手腕的力度倒不像是要制止我,而像是倾尽全力要把我从悬崖拉上来一般。
唐双的语气里,恢复了原来的自信、坚定,缓缓地对我说:“鬼,你去吧,我相信你。”能让唐双都深思熟虑,为之担心不已的,所谓“疯狂计划”,确实非常疯狂。
下午从喻小柔家的别墅出来之后,我们坐上了去法比安实验室的车,经过半个多小时,来到了他在慕尼黑大学里的实验室。一踏进实验室,我跟唐双就惊呆了,这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间,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FBI破案的房间、ICU病房、炒股的大户室三者的结合物。
我们站在中间,环顾四周,观察这间诡异的“实验室”。两面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照片,有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的大头像,有脑部CT片,还有一些用三维图像软件建造的场景。另外一边,有七八个显示屏拼接而成的巨大屏幕,几个研究人员坐在电脑前,记录着屏幕上各种奇怪的波形。最后一面墙壁,其实是玻璃墙,在玻璃墙另一边,是一个同样有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间;那个房间像是个无菌手术室,摆放了两张手术台,还有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材。
我们自行观察了几分钟,法比安走上前来,仔细跟我们介绍“疯狂计划”的来龙去脉。当然了,他用的是德语,我是听不懂的,幸好唐双“刚好”会德语—她也“刚好”会法语、意大利语、日语,英语当然不在话下—可以为我全程翻译。她翻译的水平很高,简直称得上专业水准,不过,通过她面部表情变化,我怀疑唐双并没有把法比安说的100%翻译过来。好吧,即使是彼此深爱的两个人,也会有互相隐瞒的部分,这就是爱情的迷人之处吧?
首先,法比安介绍了墙上挂着的那些CT片,其实我也猜出来了,这满满一堵墙的上百张CT片,显示的是喻小柔脑袋里黑洞逐渐变大的过程。在墙壁中间,最大张、最显眼的CT片是三天前拍的,小柔脑袋里的现状。说真的,虽然之前就听法比安介绍过情况,但亲眼看见时,还是把我给吓到了。
在这张CT片上,黑洞已经占据了整个大脑70%,触目惊心。我回想起一小时前,小柔噘着嘴跟我说再见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她巴掌大的一张脸后面,竟然隐藏着如此大的一个脑洞。
我挠了挠头,对我而言,更恐怖的事情在于—我的脑子里也有这么一个洞,虽然现在只有指甲盖大小,但是在四年内就会变成CT片上的样子。
唐双恰到好处地抓住了我的手:“鬼,别担心,法比安说他有办法。”接下来,法比安带我们来到巨型屏幕前,并交代其中一名印度裔研究人员播放一段电脑模拟的图像。于是,在屏幕里出现了一个黑洞。接下来,法比安指着那个黑洞,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唐双一边点头,一边对我翻译:“他说这个黑洞,就是在小柔的脑袋里的洞。黑洞在二维平面上是一个洞,但是在三维空间就呈一个球体,无论宇宙中的黑洞还是小柔跟你脑子里的黑洞,其实都是一个球状的物体。”
我轻微地撇了一下嘴,这么简单的知识,傻子都知道。真当我脑子里有洞,以为黑洞是平面的一个圆形洞口呀?
法比安跟唐双没有理会我,继续往下介绍:“法比安说,据他们多次观察,小柔脑子里的黑洞是一个绝对均匀的球体,并且表面绝对光滑,在很长时间里,大家都认为黑洞会在脑子里发生位移,其实它本身是完全静止不动的。但是……”
我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们现在说的这点,倒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唐双盯着屏幕上的那个黑洞,翻译道:“但是后来,通过黑洞附近脑组织的扭曲、变化,法比安发现,小柔脑子里的黑洞是无时无刻不在快速旋转的。具体的旋转方向,是以小柔站立时的脑部结构为标准,黑洞呈顺时针方向不停旋转,一小时略少于六千圈。”
我插嘴道:“一小时六千圈,那么复杂,干脆说每秒钟一圈就行了吧。”
唐双瞪了我一眼:“你笨不笨,一小时是三千六百秒。”
我吐了一下舌头:“对哦,好吧,你接着说。”
法比安对印度小哥说了句什么,然后小哥操作了一下,屏幕上黑洞的表面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沿顺时针方向飞快地转着,表现出黑洞本身是在快速旋转的。
我耸了耸肩膀:“好了,黑洞会转,然后呢?”
唐双还没帮我翻译,法比安却一笑,看来是猜到了我说的话。然后,他又朝印度小哥做了个手势;我凝神一看,屏幕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一秒钟之后,带红点的、快速旋转的黑洞越变越大,但同时快速往屏幕下方隐去。放大了许多倍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在红点黑洞上方有一个小小的黑洞。不过,这第二个黑洞除了大小的不同外,还有其他的不同之处。首先,这个黑洞上面用来标识其也在旋转的是一个绿色的点。其次,这个黑洞转得很慢,简直就是没有在动的样子,一小时不知道能不能转完一圈。最后,从绿点缓慢移动的轨迹来看,这第二个黑洞旋转的方向是逆时针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朝法比安问道:“这是我脑子里的洞?”
没等唐双翻译,法比安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写的是—哦哟,你小子也不笨嘛。
我皱着眉头跟唐双说:“帮我问问这老头,他怎么知道我的脑洞是这样转的?”
唐双跟法比安沟通了一下,然后跟我说:“还记得来德国之前,梁Sir带你去做的那一次检查吗?那是在法比安的指导下进行的,数据也全部给了他。”
我点了点头,行啊,老头儿,果然老谋深算。接下来,老谋深算的法比安脸上表情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他双手一拍,印度小哥立刻心领神会,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接下来,屏幕上的画面尺幅又开始缩小,红点黑洞变成了CD碟的大小,法比安解释,唐双翻译道:“我们现在看见的黑洞就是小柔的大脑里面黑洞的实际尺寸。”
在这个尺幅下,代表我的绿点黑洞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难以辨认。印度小哥又敲了几下键盘,绿点黑洞逐渐变大,有一个乒乓球大小。与此同时,红点黑洞的尺寸却没有变。我还没来得发问,接下来屏幕上发生的一切让我更是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两个旋转方向相反的黑洞,开始互相接近,不,准确地说,是红点黑洞吸引、拉扯,最终“捕获”了绿点黑洞,让它围绕着自己旋转。
这个场景,有点像是地球—绿点黑洞,在围绕着太阳—红点黑洞,在宇宙中快速旋转着。只不过,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轨道是固定的,或者说变化缓慢;而绿点黑洞则是一边旋转,一边被红点黑洞越拉越近,呈螺旋状。与此同时,绿点黑洞接近了红点黑洞后,旋转的速度开始变快,最后变得跟红点黑洞同步,绿色的点连成了一条绿色的光带。在围着红点黑洞转了几分钟后,毫无意外的,绿点黑洞跟红点黑洞“啵”一声—这是我在脑海里自己配的音—撞上了,几乎一瞬间,绿点黑洞就被红点黑洞完全吸收了。
我跟唐双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想的大概都是:“这到底什么意思?”不过,我们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秒钟后,我们发现红点黑洞的旋转速度开始减缓,像一个终于用光了动能的陀螺。在几秒钟之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红点黑洞开始慢慢缩小,与此同时,红点也变成了绿色。几秒钟之后,原本一红一绿两个黑洞现在只剩下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绿点、逆时针旋转的黑洞。
看到这里,唐双紧紧握着我的手,而我则咬着自己的指甲对着屏幕自言自语:“他是要这么搞啊。”
“老头要怎么搞?”我瞪大眼睛,着急地追问。
张铁翻到了下一页,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刚才那几页斜体字,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抬起头来,心痛地对我说:“没了。”
我一把抢过这本奇怪的《1984》,前前后后地翻了起来,可是,整本书里再也没有斜体字。在发疯一样把书翻了几遍,确认了结果之后,我啪一声合上书,身体重重地倒在椅背上。双手伸进头发里,用力挠着自己的头:“老头子到底是要怎样搞啊?”这一刻,我终于能体会到那些在网上追小说的人胃口被吊在半空中,那种牵肠挂肚、撕心裂肺的感觉。卖关子、吊胃口、挖坑的这群作者,真够缺德的!
张铁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老蔡,别这样。”
我狠狠地瞪着他:“别这样?那你想我怎样?你他妈也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疯。不对,你到底有没有疯。也不对,总之这世界有没有疯,我跟你要怎么逃,都靠这部小说来指导啊!”
张铁从我膝盖上拿起那本《1984》,凝神看着封面,那迷惑的表情,就好像岳不群在看着《辟邪剑谱》,决定要不要挥刀自宫一样。不过说实话,张铁的处境,也是够惨,我反而有点同情他了,于是想了一下道:“老铁,你看,这《妄想》真不是我写的,这下信了吧?”
张铁的视线还是没离开那本书,点点头道:“信,我信了。”
我伸手盖住那本书的封面:“好了,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要不这样吧,老铁,我是写小说的,你是出版小说的,我们就来猜猜,接下来的剧情会怎么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