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小高跟另外的同事起身告别先回酒店去了。我拿着酒杯,开始瑟瑟发抖,差点把啤酒都洒了出来。之前在酒店的房间里,关于这个世界里的张铁可能就是原来世界里喻小柔的证据我一条条都列了出来。
由于人性的本能,缺什么就想要什么,所以如果有机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塑自己,都会把所有遗憾的点补上吧?所以,这些证据的第一部 分,包括—小柔不能吃,而张铁特别爱吃;小柔不能走路,张铁腿特别长;小柔的名字就很柔弱,而张铁这个名字充满了生命力、刚硬、坚毅。除此之外,证据还包括在“梦”里。疑似法比安的疯老头看着张铁的慈爱眼神;张铁第一次见别墅就很熟悉,却在横梁上撞到了头……所有的一切,都暗示了张铁就是小柔的可能性。如今,看着张铁紧锁的眉头和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上面这些证据,都不用再跟他说了,因为他也已经想到了,所以心里才会如此受折磨。
现在,在这条证据链上,又加多了一个新的环节—张铁“梦”见的轮椅。我想了想,还是跟张铁确认道:“老铁,你……有没有坐过轮椅?”
张铁显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别说我自己没坐过,从小到大,就连身边的亲人朋友,都没有坐轮椅的。但是老蔡,你知道吗,我在梦里看见轮椅的时候,那种感觉……”他的手在半空中移动,就像在抚摸着轮椅的扶手,“那种感觉,亲切又依赖,可是更强烈的感觉,却是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生怕自己要坐上去。”他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疑惑,“而且你刚才说,小柔最喜欢的男演员是马修·麦康纳,这两年,一直有人说我长得跟他很像。”听他这么说,我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脸,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五官,他的消瘦,确实跟马修·麦康纳神似,简直就是亚洲版的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尝试要下个结论:“所以说,老铁,我在想你跟小柔之间……”
张铁却用手阻止我:“老蔡,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你没有疯,真的有小柔,而且我就是小柔,对吧?”
我想了很久没有说的话,现在张铁自己说了出来,不由得让我松了一口气:“对对,就是这样。”
张铁却摇摇头:“老蔡,行了,我是不会相信你这套说法的,怎么可能!我是小柔,小柔是我,嘿嘿,神经病嘛这是。虽然,我确实梦见了这些奇怪的东西,还在飞机上看到了黑洞,都是些什么鬼,解释不了……”他抬起头来,冲我挑了一下眉毛,“不过,我有另一套理论,你想不想听?”
我点了点头,睁大眼睛道:“当然。”
张铁喝了口啤酒,缓缓道:“老蔡,要我说啊,就是你写的小说太神了,不光把你自己写疯了,还把书里的角色也写活了。所以呢,就连累了我,这个叫喻小柔的灵魂活了过来,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我,附体到我身上,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
听完他说的话,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的这个说法,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怎么反驳。
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的杯子都清空了,于是张铁招呼酒保;在酒保小哥给我们上啤酒的时候,张铁还跟他闲聊了几句。直到我端起酒杯,想要再喝一口时,发现了问题所在,然后整个人呆住了。我把酒杯重重放回吧台,杯里的啤酒都溅了出来。
张铁疑惑地问:“老蔡你干吗?”
我吞了一口口水,紧张地说:“老、老铁,你刚才跟酒保说的是……”
张铁一点都没意识到问题所在,还是纯然无辜的样子:“你说酒保?就问了他在德国吃‘迷幻蘑菇’是不是违法啊,他说是,那就算了呗,下次咱再去荷兰……”
我用力拍了下桌子:“你刚才说的,是德语啊!”
张铁也愣住了。他根本就没学过德语,会说的几个单词,都是跟小高现学的,仅限于“你好”“再见”“谢谢”,根本不可能支撑刚才那么复杂的表述。所以,在酒馆里,我们一直是让小高来翻译,或者用英语跟酒保小哥沟通的。难怪刚才酒保小哥一脸不屑的样子,心里肯定在想,你德语说得那么溜,怎么早不说啊。
对啊!我提高了音量:“张铁!你要不是小柔,怎么会德语?!”
张铁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刚想说什么,手一松,酒杯就往地上掉。这么沉一个酒杯,装满了啤酒,掉地上会溅我们一身吧。
我大喊着,妄图伸手去抓,哪里还来得及!酒杯急速下坠,马上就要掉到地板上了,然而……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我伸出的右手,再次感受到了那看不见的线,密密麻麻的线,不光抓住了玻璃酒杯,还抓住了……酒杯里溅出来的,半空中金黄色的液体。
张铁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幸好没有真的掉,不然我的超能力分身乏术,没法帮他抓住。他看着距离地板几厘米,飘荡在半空的酒杯跟啤酒,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老蔡,上次在比萨店,你就想给我看这个?”
我深深吸了口气,右手上下动作着,看着酒杯随之而起伏。这个该死的超能力就像段誉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的,想要的时候没有,不想要的时候反而出来了,根本不受控制。
啤酒好喝,不能浪费。我感受着那无形的线,五根手指变换方位,真的就把半空中的液体都收集回了酒杯里。张铁也不笨,他赶紧低下身,抓住了酒杯的把手。我松了一口气,心神一散,手上无形的线就绷断了,酒杯被张铁牢牢握在手里。
他抬起头来,刚想要跟我说什么,突然,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然后,张铁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啤酒洒了一地;他张大嘴巴,啊啊啊的说不出话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皱着眉头问:“干吗?就准你会讲德语,不准我有超能力吗?”
他却伸出手来,指着我的脸,惊恐万状,结结巴巴地说:“你眼、眼睛里有、有、有……黑洞!”
简直胡说八道,我眼睛里怎么可能有黑……我转头一看,店门口的玻璃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脸。我清楚地看见,右边的瞳孔现在变成了一个黑洞。像之前见到的、大大小小的所有黑洞一样,黑洞的边缘呈锯齿状,正在缓慢旋转,在黑洞超强的力场下,周围的时空都为之扭曲。这一次,周围的时空意味着—我的脸。是的,因为黑洞的原因,我右边的眉毛、额头、脸颊,都变得模糊而扭曲;难怪张铁会像见了鬼,吓得摔倒在地,我现在的样子,确实比鬼还可怕。也就是说,当我第一次把手机扔向墙壁时,当我在公寓里练习超能力时,眼睛里也出现了这个黑洞,脸也变得跟鬼一样可怕。只是那时候我都是独处,没人看见,自己也没发觉。不过,这样倒也说得通。我拥有的类似“乾坤大挪移”的超能力,是因为在黑洞的牵引下,让我所注视的物体重力失控,所以才会飘浮在半空。
我还怕什么怪物,我自己就是怪物啊。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时,黑洞、扭曲的脸,都消失不见了,怪物又变成了正常人。
小酒馆里吵吵闹闹的,没人发现这恐怖的一幕,只有酒保小哥过来扶起了张铁,然后又开始打扫地板。张铁也发觉自己失态了,毕竟是三十多岁的男人,被吓成这个样子,他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于是,他故作镇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老蔡,我们还、还喝吗?”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铁总,我们回去吧。”
他如逢大赦般,赶紧找酒保小哥埋单,这次用的又是英语。
两分钟后,我们走出了酒馆的大门,朝着酒店走去。


第24章 故事里的故事
凌晨的法兰克福,街边路灯亮着,但灯光之外,却是一片漆黑。路边的欧式房子,就像一头头巨兽,沉默地蹲在那里。
张铁突然会说德语。
我眼睛里有个黑洞。
如果在好莱坞电影里,这种突如其来的超能力,将会是主角英雄生涯的开始。然而现在,我所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迷惑和恐慌。我看了一眼并肩而行的张铁,从他紧皱着的眉头,我敢担保,他的感受也是如此。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讲,可是,我们都一句话没说。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酒店房间里黑漆漆的天花板。无数的场景在眼前绕来绕去,汇成一个意象。
三十多岁的汉子,张铁,他的身体像一个鸟笼,里面囚禁着一只娇柔的百灵鸟—十三岁的萝莉喻小柔。我突然想到一个网上流传的说法—抠脚大汉萝莉心,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另一方面也非常恰当。抠脚大汉萝莉心,还挺好笑的,不过现在,我没有一点想笑的意思。这件事情非常严肃。
喻小柔,就是张铁。我越来越确定,从逻辑上判断,这件事情是成立的。
首先,在一个星期以前,我从这个世界醒来,发现自己的灵魂被放在了一个职业小说家蔡必贵的身体里。我身边的人和物,我自己的经历,全都被替换掉了,跟我原有的记忆起了很大的冲突。对于这种现象,这个世界给我的解释是—职业小说家蔡必贵得了偏执型妄想症,混淆了小说里虚构情节跟现实。所以,我需要按时服药,定期回医院复查。在这两个星期里,我经历了好多次反复,一开始认为是整个世界在骗我,接下来承认是自己疯了,再后来,又觉得是整个世界出了问题。好几次,在我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唐双通过各种途径传递给我信息,让我可以坚定信念,跟整个世界对抗。不,甚至不需要她传达什么信息,只要我能确认唐双是存在的,我就有勇气跟整个世界对抗。唐双给了我一个从这个世界里逃脱的方法,那就是:“找到小柔,救她出来。”
我原以为,小柔会是在《妄想》里描述的德国的一个叫斯邓肯多夫的小镇,所以我才趁着法兰克福书展的机会,跟张铁一起来了德国,去找小柔。没想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原来张铁就是小柔……说起张铁,除我之外,另一个灵魂跟身体错配的例子,情况又跟我不尽相同。
首先,张铁非常认同自己现在的身份。他就是一个一米八几的三十多岁汉子,一个出版公司的老总,一个长得像马修·麦康纳,有很多女人喜欢但依然保持单身的男人。
其次,如果说我被硬塞到这个世界的躯壳里是不情愿、不得已的话,张铁看起来,与其说是心甘情愿,倒不如说,这个躯壳就是他主动想要甚至主动设计出来的。以一个瘫痪在病床上的小萝莉的眼光来看,张铁这样高大,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职业是小公司的老总,三十多岁的男人,符合她的审美,因为是力量与强硬的化身。只是……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也清楚,无论独自一人时想得有多么清楚,站在张铁面前,我还是耻于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张铁就是小柔,这个念头,简直是太荒谬了,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
第二天,当我经历了一晚上的失眠,半梦半醒地坐在回程的飞机上时,我考虑的是两个问题。第一,黑洞还会再出现吗?第二,我要不要再跟坐旁边的张铁讨论一下他就是小柔这件事情?因为座位安排的关系,小高跟别的同事都坐得挺远的,所以我跟张铁之间的可笑对话倒不害怕被他们听见。
飞机刚刚爬升完毕,正要进入平稳飞行,我挠挠自己的脸,假装不经意地问:“呃,老铁……”
他却转过脸来,突然对我问道:“老蔡,《妄想》你写了多少?”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哈?《妄想》?”
张铁的表情多少有点气恼:“对啊,《妄想》,你写的小说啊,《超脑》系列第六部 !”
听他说完,我的第一反应是,都什么时候了,张铁竟然催稿子!这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剥削简直丧心病狂!冷静下来再一想,不,他的意思不是这样的。
我在这个世界里,作为一个得了精神病的职业小说家有一条时间线;而《妄想》里所描述的情节是作为小工厂主、身怀绝症的鬼叔有另一条时间线。所以,《妄想》这部小说,实际上,揭示了另一个世界的所有真相。在之前的剧情里,描写了鬼叔—也就是“我”—如何从ICU的病床上醒来,得知自己脑子里长了个洞,并且去了德国,探望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小萝莉喻小柔。然后,有一个德国科学家法比安告诉“我”一个疯狂的计划,暗示可以拯救小柔,进而拯救自己。故事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法比安的“疯狂计划”,一定是得到了实施,所以我才会置身于这个世界。我关心的内容,是要怎么救出小柔,一起逃离这个世界。而张铁也关心这部小说,他首先是要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他到底是不是小柔,而这一切内容,都写在《妄想》接下来的情节里。
看我沉默不语,张铁憋不住用手肘碰了我一下:“老蔡,你没写了是吗?赶紧往下写啊!”
我朝着他苦笑了一下:“老铁,我也想把《妄想》写完,不,是看完啊,这样一来,我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然后我沮丧地叹了口气,“问题在于,这部小说,根本不是我写的啊!”
《妄想》最初的六千字内容,在我从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写好了,躺在我家公寓的电脑里。我分两次把这些内容都看完了。接下来还有两三千字,是我从黑洞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之后,在手机的备忘录里看到的。而这加起来小一万字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怎么写出来的了。在我的认知里,跟已出版的《超脑》系列前几本一样,《地库》《雪山》《浴室》《海岛》《团灭》,压根都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我的亲身经历。如果硬要讲这些小说都有一个作者,那么这个真正的作者大概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神”,或者是我曾经远远接触过的“高维生物”吧。现在,我也很想找到这个真实的作者,让他赶紧更新,或者干脆剧透一下,接下来的情节会怎么发展,到底我还能从这世界回去,跟唐双团聚吗?
“啪!”我正在自怨自怜的时候,张铁打开了小桌板,把一件东西放了上去。我定睛一看,是我的配着蓝色键盘的Surface。原来他刚才竟然从我的行李包里私自翻出了这台电脑;看着他寄予厚望的眼神,我能懂他的意思。我迟疑地再次确认:“你是让我……写《妄想》?”
张铁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禁骂道:“周扒皮啊你这是!”
张铁嘿嘿一笑:“少发牢骚了,赶紧写啊,国内的悬疑小说家都是这样的好吗,飞机、动车、宾馆,走到哪儿写到哪儿。拼的就是产量,不然怎么能挣到钱活下去啊。”他对我做了个贱贱的姿势,“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