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老铁,你……”
张铁却像触电一般,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空洞无神,似乎根本没有聚焦在我脸上。他这个鬼样子,难道说……这时候,张铁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老、老蔡,我做了一个梦。”
在剩下的六个小时行程里,我跟张铁交换了各自的梦境。我们“梦”见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从飞机穿过空中的巨型黑洞开始。然后,在“梦”里,我们到了法兰克福,又去了慕尼黑,探访了无人小镇斯邓肯多夫。在破旧别墅的二楼跟张铁办公室一模一样的房间里,我们被突如其来的黑洞吞噬。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仍然在飞机上。不同的是,在张铁的梦里,少了一样东西。当我说到挡在别墅门口的木马时,张铁的反应是:“啊?木马?”
我疑惑地说:“对啊,木马啊,你忘了?”
张铁挠了挠头:“木马啊……长什么样的?”
我皱着眉头,解释道:“木马啊,就是塑料的、红色的、没有头,挡在门口,你一下就跨过去了。想起来没?”
张铁认真想了一下,点头道:“喔我知道了,就是你写在小说里的木马。”
我松了一口气:“对,你看见了吧?”
张铁眼睛里有东西一闪而过,但他否认道:“没有,没看见。”
我差点晕倒,不知道他是真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不愿意说,总之,先算了吧。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我跟张铁在万米高空上,做了相似度高达95%的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正是飞机降落德国之后,接下来两天里我们两人的行程。这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除非是他骗我,不,也不可能,刚才好几次,我故意说到一半就停下,张铁都准确无误地接下去了—除了红色木马之外。如果是骗我的话,他又不是住在我的脑子里,怎么可能知道我做过的梦?
就在两个人的迷惑中,飞机稳稳降落在了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张铁之前就来过书展,所以他知道机场长什么样子,倒不算奇怪;可是,我是第一次来德国,法兰克福机场的每一个细节都跟我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取行李的时候,张铁接了个电话,果然是小高打来的,要我们拿行李到机场门口等,德国司机会开车过来接。
挂了电话,张铁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不觉的,我们都成了能预知未来的“活神仙”。
这个超能力,源于我们在飞机上共同做的一个梦。不,这到底是梦,还是因为黑洞的关系,时间被重置了,我们又从同一个起点开始重复一段一模一样的行程?这个问题,我本来想要问张铁的,可是他也肯定答不上来;所以,我干脆没问。
我们站在机场门口等车,看气氛有点凝重,我打趣道:“可惜了啊,我没留意彩票号码。”
张铁转头看我刚要说什么,他身后的路上缓缓驶来一辆商务车,小高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正在朝我们兴奋地挥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的猜测是错误的。起码,不是完全正确的。我猜想因为飞机穿过的黑洞,所以时间被重置了,我跟张铁会一次次重复相同的行程;实际上,并非如此。
在“梦”里,我们是在斯邓肯多夫的别墅里被另一个黑洞吞噬。然而,在现实世界里—暂且当现在是现实世界—我们不可能去那个无人的小镇让黑洞再吞噬一次。因为,这个世界里斯邓肯多夫不存在。在出发来德国之前,我虽然没搜到任何旅游攻略,但起码有资料证明,这个德语里叫作Schdenkendorf,音译为斯邓肯多夫的小镇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如今,无论我如何搜索都找不到关于这个小镇的任何信息。我想到去查地图,可是印象中阿尔卑斯山脚下原本小镇所处的位置如今却是一片空白。之前用最小号字体写着的Schdenkendorf,如今不复存在。
晚上,在小酒馆里喝啤酒的时候,我告诉了张铁这件事。
他的反应特别夸张:“没有?怎么会没有?”
坐在他旁边的小高,饶有兴致地问:“铁总,什么没有?”
我皱着眉头,小高在德国上过两年学,对这边的情况要比我们清楚得多,要不然……我跟张铁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就把这个小镇的名字,写在酒馆的餐巾纸上,递给了小高。
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是什么啊?好怪的名字。”
我跟张铁异口同声道:“怎么怪?”
小高低头看着纸巾上的字:“组合很奇怪,你们看,dorf在德语里是村庄,经常作为地名没错啦,但是schdenken是什么鬼?denken是思维,sch是,呃……”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啦,这是不懂德语的人,按照网上搜来的资料胡乱组合的词。你们看啊,把wunsch的wun去掉,再加上denken跟dorf,如果不要dorf,wunschdenken,欲望的想法,咦,我查一下……”
小高掏出手机,我跟张铁都凑上去看,只见她打开了Google翻译,在里面输入wunschdenken,再一按翻译,出来的两个汉字是……妄想。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跟张铁对视了一眼。在我们共同的“梦”里,去的斯邓肯多夫,如果按照意译,应该叫作—妄想镇。
小高终于得到了答案,兴高采烈地看着我:“鬼叔,这个词是你造的吗,你不懂德语还能造出这个词,好厉害哟!”
Schdenkendorf,妄想镇,既然不存在,也就没办法去探访。
法兰克福书展,在星期三开始,接连三天,张铁都老老实实地去参加书展,我被拉着去了两次,其他时间,我不是在酒馆里,就是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
德国的啤酒不负盛名,特别好喝,所以每一天,我都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喝醉后肠胃的那一点不良反应,比起清醒时无尽的思考,要好受得多。镜子上的口红,飞机穿过黑洞,无人的小镇,木马,疯老头,还有千里之外张铁的办公室。这一切都那么疯狂。可是,梦境里的疯狂比不上我脑子里一个想法的疯狂。这个荒谬的想法,在来德国之前,我就曾经有过,当时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这个念头,即使对于我这样一个妄想症患者而言,也显得太疯狂了。可是,“梦”里发生的一些细节,让我开始正视这个念头的可能性。在别墅门口,疑似法比安的疯老头看着张铁的奇怪眼神,现在回想起来,有几分慈爱的意味。张铁明明是第一次进那别墅,里面黑得要命,他却行走自如。在别墅二楼,我都知道要低头的横梁,他比我高,却—出于某种习惯—以为自己能走过去。
小说里几次提到,只能躺在床上的喻小柔,脚尖对着的窗户外,就是阿尔卑斯山的积雪。当小柔的房间变成张铁的办公室,那一张办公桌,也是正对着眺望阿尔卑斯山的窗户。除了梦境里发生的以外,有好多次我看着张铁的脸—瘦得脸颊深陷、下巴铁青,长得像民国文人—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张白得如同陶瓷般、五官精致的、十三岁混血萝莉的脸。张铁特别能吃,而卧病在床只能靠流质食物维生的小柔,还想着要跟我一起去野餐,吃好吃的。缺什么就会想要什么,小柔躺在床上不能动,所以张铁有一双灵活的大长腿。甚至,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铁,柔。把所有元素组合起来,让我产生了一个假设。一个疯狂的假设,疯狂到不敢说出来。尤其是,不敢对张铁说出来。
喻小柔,就是张铁。
第23章 张铁的新技能
在德国待了四天之后,雁南堂的法兰克福书展之旅,宣告圆满结束。下午撤展的时候,张铁又硬拉着我去了趟展览中心,说看上什么书,尽管买,他来付账,就当是给我提供素材的工具书。我拗不过,只好挑了几本英文版的斯蒂芬·金,还有德语版的《1984》,当是来德国一趟的纪念品。
晚饭倒是合我心意,换了一家市中心最有名的酒馆,啤酒种类非常齐全。小高跟另外两个同事聊得开心,这边我跟张铁埋头痛饮,各怀心事。他举起大而厚实的玻璃杯:“来,老蔡,走一个。”
我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擦擦嘴角的泡沫,刚要开口:“老铁……”
张铁却抢在我前面,兴高采烈地说:“这趟书展收获很大啊,老蔡,中文繁体版权给了台湾一个大出版社,还有日本跟法国的出版社也对你的《超脑》系列感兴趣,等回去了慢慢沟通……”他情绪高涨地说了一大堆,我却没怎么往心里去。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两天得出来的疯狂假设。“所以啊老蔡,别发愁了!”张铁满脸志得意满的笑容,高举酒杯,“干了!”
我跟他用力碰了一下,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透过厚厚的杯底,张铁的脸变得扭曲而模糊,像是被黑洞吸入了。我放下酒杯,仔细地看着张铁的脸。在酒馆昏暗的灯光里,眼前这个男人,下巴铁青,脸颊深陷;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熠熠生辉。他招呼酒保的动作,粗野而充满男人味,如果我是个涉世未深的妹子,很可能会因为这种粗鲁就喜欢上他。这样一个男人的形象,跟那个十三岁、陶瓷一般的小萝莉的形象,实在无法重叠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
什么小柔就是张铁,张铁就是小柔,夜深人静时如此认真的想法,放在吵闹人多的环境里,就显得非常可笑。算了,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不然张铁能当笑话讲个半年吧。啤酒已经又倒满,我端起酒杯,正要大口喝的时候,隔壁的张铁却碰了下我的肩膀:“老蔡,你说说……”
我转过头去,却看见他低着头,像是在对桌上的酒杯发问:“小柔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放下杯子,挠挠头:“小柔啊,小柔她是个十三岁的萝莉,中德混血……”
张铁转过身来,打断道:“不是书里的设定,是你想象中的小柔,呃,这样说吧……”张铁咂了下舌头,“假设你没有疯,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小说里就是你的真实经历,那么好了,老蔡……”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在你的记忆中,喻小柔,是个怎样的人?”
假设我没有疯……我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回忆。
鬼叔推开房门,阳光洒落在床边的木地板,小柔转过头来,可怜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鬼叔叔,你来啦。”
我低头喝了口酒,仿佛自言自语:“小柔,很漂亮,照片上就漂亮,真人更漂亮,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都惊到了。小柔喜欢凯蒂·佩里和那个谁,演《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还有《真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张铁提示道:“小马修,马修·麦康纳?”
我猛地点头,继续往下说:“对对对,就是他!除此以外,她还懂很多别的,比如说手表,我当时戴了块江诗丹顿,她马上能说出是什么型号,而且还说江诗丹顿跟我的气质不搭,让他爸拿出一块收藏的IWC的达芬奇,万年历,飞返计时,还说她爸戴着不合适,硬要送给我。说真的,那块表我戴着确实好看,要不是唐双在场,我真就收下了。”脑海里浮现出那块手表的样子,大概是我在哪个网站仔细看过吧,所以,表盘上的所有细节此刻都跃然眼前。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除了手表,她对绘画、雕塑、航海、天文学都颇有涉猎,尤其喜欢歌剧,总之,知识比绝大多数成年人都要广博,而且不光这一方面,在感情上也非常早熟,我怀疑她……”
我苦笑了一下:“说出来你可能要笑我,老铁,我怀疑她喜欢我,她虽然也喜欢唐双,但是我们独处的时候,她说的话,我听了都脸红……你说,那么小的小女孩,长大了怎么得了?智商跟颜值都逆天,不知道多少男人要栽她手里,简直是祸害啊……”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可能就是这样,所以老天才不让她长大吧。法比安说,如果没有奇迹的话,她活不过明年生日。”
张铁听完我说的,呆呆的像是根本没听懂我说的话。确实,不光张铁没听懂,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会脱口而出这些描述。毕竟我从来都没见过小柔,因为小柔跟唐双一样,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过是我虚构出来的小说角色而已。我自嘲地一笑:“哈哈,这都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设定,老铁,来,喝酒喝酒。”
我举起酒杯,张铁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根本不搭理我。
我皱着眉头,呼唤道:“老铁?老铁!”
张铁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里却是空荡荡的,失去了焦点。他揉了一把脸,勉强笑了一下,答非所问地说:“老蔡,你知道飞机上,我梦见了什么吗?”
我皱着眉头,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你梦见的,不是跟我梦见的一样吗?哦对了,除了那红色的木马。”
张铁点了点头:“没错,你说的红色塑料无头木马,我没有梦见,但是,我也梦见了你没梦见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同样,也是在别墅门口。”
我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才弄明白张铁这两句话的意思。他是说,在我的梦里,有一个红色塑料木马挡在别墅门口;而在张铁的梦里,挡在别墅门口的是另一样东西。
我想起来法兰克福的飞机上—应该是“第二次”来法兰克福的飞机上—我们两个人在复述各自的梦境,当我提到红色的木马时,他眼睛里闪过了奇怪的神色。果然,他在别墅门口看见了别的什么,但是当时没有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严肃地问:“你梦见了什么?”
张铁肯定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问,但是当我真的问出来,他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惊慌。他的嘴角抖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喝了大半杯啤酒,才轻轻说出了两个字。
吵闹的酒馆里,我没听见他说的话,着急道:“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我的眼睛,终于敢大声说出那两个字:“轮椅。”
我愣了一下:“轮椅?”我只是无意识地重复,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张铁却仿佛被激怒了:“对,轮椅,就是轮椅!”
我梦见的,是木马。
他梦见的,是轮椅。
我突然像被电击了一般,嘈杂的酒馆也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跟张铁。
张铁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写了很多内容:疑惑,愤怒,恐惧。我现在心里想的东西,他一定也想到了。在我的“梦”里,我跟张铁讨论过那个木马,木马头的男孩,这是我内心里最害怕的一个意象。它之所以挡在别墅门口,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把它理解为,是某种力量刻意安排,以此来恐吓我,阻止我进入别墅。而在张铁的“梦”里,木马被替换成了轮椅。也就是说,轮椅是张铁恐惧的东西。在生活中,什么人会恐惧轮椅?我握着酒杯的右臂瞬间布满了鸡皮疙瘩—会害怕轮椅的就是坐轮椅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