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闪光灯照着他,喊道:“你丫别跑那么快啊,喂,你知道从哪儿上楼啊?”
我说的是个反问句,可是,他的表现却是个肯定句。因为,张铁停下的地方,就是一道楼梯。
我怕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这时他也终于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斜着向上照去,观察眼前那道楼梯。我走到他身边,由衷地赞叹:“老铁,你夜视能力可以啊,有做贼的潜质。”他一边看着楼梯,一边答道,“不是的老蔡,我不是能看见,我是觉得……”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表情却笼罩在一团黑暗中,“我是觉得,这地方我来过。”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一时想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
这时候,张铁已经轻轻一脚,试探性地踩到楼梯上。这是一道全木制成的楼梯,虽然历史悠久,年久失修,但是德国佬造东西一直用料够足,做工够狠,所以倒还挺牢靠的。张铁上了一步楼梯,果然除了轻微的木头响动,并没有太大的声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家伙就一步步向上走去;我担心着楼梯的安全性,脑补张铁踩在腐朽木板上,咚一声掉下去的画面,直到他走到楼梯转角,都没有发生。
他上去了,楼下只剩我一个,背后似乎有点凉,想到门外还有塑料木马跟疯子……我急忙踏上楼梯,一边向上跑一边喊:“老铁,等等我!”
“咚!”楼上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张铁的一声闷哼。
我在楼梯上停了半秒,然后又加快速度,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
“老铁!”
二楼的光线比楼下要充足,因为房顶破了几个洞,窗户也有光漏进来;我一眼就看见张铁正站在离楼梯口不远的地方捂着自己的头。
他倒抽着凉气,闷声说:“没事,老蔡,我没事。”
我警惕地观察周围,然后朝张铁走去:“老铁,怎么了?”
他却转过身来,伸手拦着我:“你小心,慢点。”
二楼比楼下空旷,地板上没有杂物,看不见有任何危险的物或人,我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张铁伸手指着他头上,一道莫名其妙,不知作何用处的横梁:“别撞到头。”
我愣了一会儿,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哥们刚才抱着头不是被谁打了,而是走太快自己撞到了。我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让你丫跑那么快,以为自己很熟这房子构造啊。”
张铁没有说话,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的额头。看来刚才那一下子确实撞得挺重的。
我好奇地打量着那条横梁,离地板不超过一米八,横在那里非常显眼。就算是我也会小心低头走过;张铁这净身高就超过一米八几的傻大个竟然会不知道低头?
我不禁嘲笑道:“老铁,你是瞎啊,这样都能磕到?”
张铁恨恨地看着那横梁嘟囔着说:“我怎么觉得自己能过……”
我耸耸肩膀,再次环顾四周。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就在楼梯口正对着的方向;没有任何疑问,那就是小说里所描写的喻小柔的房间。
我看着那紧锁的房门,脑子里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念了一段台词:“喻小柔,一个十三岁、人见人爱的萝莉,脑子里却长了个黑洞;同样身患绝症的鬼叔,拥有可以拯救小柔的机会,却要面临跟爱人永别的风险……”
张铁终于停止了揉头,直起身子,评论道:“好虐的情节。”
我走到房门前握住把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总而言之,一部分的谜底就隐藏在房门之后。推开门,我将会看到什么呢?
鬼叔推开房门,阳光洒落在床边的木地板上,小柔转过头来,可怜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鬼叔叔,你来啦。”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可笑的画面驱散;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不可能住在地狱一样的废弃别墅里。身后的张铁催促道:“开门呀,快。”
我的手却离开了房门,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张铁的脸:“要不咱回去算了。”
张铁一脸错愕:“老蔡,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开玩笑,我是为你好。”
张铁冷哼了一声:“老蔡你是疯了吧,我为了你,为了你的疯狂念头,一路陪你从法兰克福到慕尼黑,在这鬼地方转了半天,给个疯老头吓得半死,刚才还撞到头!现在终于站在房门口了,你跟我说,不开门了,还是为我好?”
我伸出手来,试图让他冷静:“老铁,你仔细想想,我是真的为你好。你说,万一推开这道门,发现小柔是真实存在的,说明什么呢?”
张铁不屑道:“说明你没疯啊,真的有小柔这个人!”
我点点头:“如果我没疯,好,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什么职业小说家蔡必贵,而是一个擅长作死的小工厂主;什么《地库》《雪山》,《浴室》《海岛》,还有,还有……”
到了这时,张铁还不忘补充道:“《团灭》,还有《团灭》。”
我点了点头:“对,还有《团灭》,这些小说都不是我虚构出来的,都是真实经历。我的女朋友是唐双,小希被红色雪山吸走了,更不可能会跟我结婚……”
说到这里,张铁就有点站不住了:“怎么可能,嫂子怎么……”
我粗暴地打断他:“张铁,你听我说,别人都不重要,我担心的是……”在从屋顶漏下来的阳光里,我直视着他慌乱的眼睛,就好像得了病的是他,冷静而理智的正常人是我:“老铁,我担心的是—你是谁?”
在我的逼问下,张铁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手捂着胸口,语无伦次道:“我、我是谁?我是……老蔡,不不,老蔡,我是张铁啊,你的出版人,雁南、南堂的总……”
我没等他介绍完自己:“老铁,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小柔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没有疯,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你。”
张铁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没有我?”
我点点头,重复道:“对,没有你,没有张铁这个人。在我的世界里,在我原来的记忆里,从来不认识张铁这个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张铁,不存在。”
张铁愣了足足有十秒,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勉强笑道:“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老蔡,我怎么会不存在?你看,我不就站在这里吗?站在你面前,我有手有脚,有头发、眼睛、鼻子,有嘴巴会说话,脑子也会思考,我怎么可能……”他要摇摇头,“我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我揉了揉自己的脸:“从这个意义上,你当然存在,就站在那里,对地板造成了压力,排除了身体所占据的那一团空气。甚至我一拳打过去的话,可以感受到你身体组织的抵抗力,你也会一拳打回来,让我切实感到疼痛。”我皱着眉头,艰难地说,“我讲的你不存在是从逻辑上去分析的。只要小柔存在,就证明我没疯,我没疯,你就不存在,这个逻辑是自洽的,而且因果顺序很简单,你一定能理解。”
张铁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了老蔡,我懂,去你丫的狗屁逻辑,确实是对的。但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我就站在这里,你打开门,我会怎么消失呢?变成一团烟吗难道?还是咻一声突然不见?那也太滑稽了吧?”他的目光越过我肩膀,看着我身后的房门,“打开这道门,进去看看,可能我们就知道是什么搞错了。”
他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我仍然没有下定决心。毕竟在这个错误世界里的短短几天,除了小希,我接触最多、最有感情的,就是张铁了。如果真的打开了这道门,张铁就会消失,那……我摇了摇头,继续分析道:“老铁,要不咱还是先回去,只要不打开这道门,你的存在就不会受到挑战,我们还是能愉快地一起玩耍……”
在这气氛紧张的关头,张铁却被我逗笑了:“去你丫的玩耍,开门吧,赶紧的。”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转过身去,再次握住门把,最后一次确认道:“你确定?”
身后传来张铁坚定的声音:“我确定。”
我右手慢慢把黄铜的门把往下压,听见了门锁的机关响动的声音,咔嗒。再轻轻地推开房门,门缝越来越大,房间里估计光线很足,一道亮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就像是来自天堂的恩典。
房门背后,到底会是什么呢?躺在洁白床单上,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喻小柔?不知名的怪物?腐尸?电锯杀人狂?唐双?不会是唐双吧!疯老头,或者是穿着西装的老头,总之就是那个老头,法比安?
随着门缝越开越大,我的嘴巴也越张越大。就算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就算再怎么猜,也不可能会猜到,门背后竟然是……
身后已经传来张铁惊恐、慌乱的骂声:“我×!”
我跟张铁千里迢迢来到德国慕尼黑的郊区,一个叫斯邓肯多夫的小镇,闯进了一间鬼屋似的别墅,打开二楼的房门,一起傻了眼。门背后,是张铁的办公室。没错,办公室。在千里之外,中国深圳龙岗中心城,他位于17楼的雁南堂公司里面的张铁的总经理办公室。
我回头看着张铁,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眼花了吧?于是我把房门关上,再推开,里面就是张铁的办公室。
张铁在身后迟疑道:“老蔡,要、要不,咱进去看看?”
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进去了。一间办公室而已,虽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但依然还是一间办公室。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这么想着,我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办公室里。然后,我跟张铁站在办公室里,四处打量。
怎么说呢,现在的情景,跟我从公寓里醒来的那个早上,有那么点一致。这个原本应该是小柔住的房间,变成了张铁的办公室;房间面积是一模一样的,天花板上是一模一样的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电,让灯管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光芒。在这个办公室里,办公桌椅、上面的电脑、散乱的文件,书柜、书柜上的书,饮水机、还剩半桶的农夫山泉,甚至墙角的发财树,都跟张铁办公室里的一模一样。而且,不同于别墅和整个小镇的荒芜,办公室里保持着整洁,像是阿姨刚刚打扫完。可是,真正的张铁办公室里墙上是那种巨大的、现代的窗户;在这个房间里办公桌正面对着的,仍然是一个很传统的小窗,往窗外看,可以望见远处的阿尔卑斯山。
我跟张铁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心领神会地在这房间里翻查起来。张铁直奔办公桌后坐下,捣鼓了一下说:“电脑打不开。”
我走到书柜前,拿下一本书,打开一看:“书里面是空白的,都是白纸,一个字都没有。”
张铁皱着眉头:“这到底是怎么一……”
突然之间,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
我转头看去,进来时明明打开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
“……笃、笃、笃。”敲门声,一共是五下。
之前去张铁的办公室,他的助理小米要进来时,会习惯性地敲五下房门。但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不是熙熙攘攘的龙岗中心城,而是一个废弃的德国小镇;所以门外的也不可能是小米。那么,又会是谁呢?刚才的疯老头,还是……楼下门口的塑料木马?
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爬上了我的脖子。张铁也镇定不到哪里去,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字,声音却是发抖的:“谁?”
门外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试探着对我说:“老、老蔡,你说要不要开门?”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吧,两个大老爷们,别自己吓自己。”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外面要是什么可怕的怪兽不开门也会冲进来的。如果横竖都是死,装也要装得英勇些。
张铁同意我的说法,猛点头:“就是,有什么好怕的,那个,老蔡你去开。”
我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你去,你去,你离门近。”
张铁咳了一声,鸡贼地说:“你站着呢老蔡,我坐着不……”他话还没说完,却又直视前方,瞪眼骂出声来。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也骂了出来:“什么鬼!”
办公桌正对着的位置原本可以看见阿尔卑斯山的小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黑洞。这次的黑洞跟之前在比萨店、我家里电脑上的差不多,边缘是锯齿状的,不停地旋转,并且把跟黑洞边缘相接的空间都扭曲成了旋涡的形状。跟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个黑洞的旋转速度非常快。不光如此,黑洞一边快速旋转,还一边飞快变大,而且……是我的错觉吗,黑洞正在朝我扑过来!我转头看了一眼张铁,他脸上惊恐的表情,告诉我这并不是错觉。他反应比我快,刚才还不愿从椅子上起身,现在一跃而起,朝着房门冲了过去。
我骂了一声,拔腿跟在他后面,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黑洞飞速旋转、扩大,挟着扭曲的时空,朝我们呼啸而来—咻!半秒钟内,我整个身体都被黑洞吞噬,眼前一黑,刚想要大喊:“老……”可是,连光都逃不过黑洞,何况我的声音呢。世间万物,都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寂静与虚无。
第22章 妄想镇
噌!我猛地从椅背上弹了起来,就好像被除颤器电击心脏的病人死而复生。安全带限制了我的上半身,却限制不了我狂飙的心跳。“铁!”刚才被黑洞吞噬掉的另一个字,如今从我的喉咙里喊了出来,回荡在—机舱里。
我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没错,我正坐在一架飞机的经济舱里,右边舷窗外,是蓝得发紫的天空;左边坐的是与我同行,正在熟睡的伙伴—张铁。所以,我如今正在一架从深圳飞往法兰克福的飞机上,翱翔于万米高空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伸出手指,一、二、三、四、五,五根,并没有错。所以,我现在不是在做梦。这么说起来,回溯之前发生的一切—黑洞、办公室、别墅、废弃小镇、慕尼黑和法兰克福;再往前,半空中的黑洞、卫生间镜子上的口红……难道说,这一切才是梦,一个我在飞机上做的,离奇、曲折的长梦?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可能,刚才的黑洞那么真……
这时,张铁猛地从椅背上弹起,幅度比我刚才还要大,额头差点就撞上了前排的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