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张铁又在看着窗外的景色,他脸上的表情忧伤而迷惑,我敢打赌,他心里一定在祈祷,千万别真的有喻小柔这个人。作为人类,总是希望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这样才会有安全感;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所生存的、信赖的这个世界有朝一日竟然可能整个都是假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我。
出了慕尼黑的火车站,从手机上的地图看,我们离那个叫斯邓肯多夫的小镇还有三十多公里距离。斯邓肯多夫是个很少中国人去的小镇,所以网上也查不到攻略。我不会德语,张铁当然更不会,小高倒是会德语,可是她留在法兰克福的书展上了。所以,想要问路也是白搭。
我跟张铁商量了下该怎么去,租车自驾的话不认识路,公交车不知道该怎么转乘,满街跑的奔驰出租车又太贵,最后我们达成了共识—用万能的Uber。定位的目的地地址,我选了地处小镇中心的一间教堂。Uber叫来的也是辆奔驰,C系的旅行车,30公里路要上百欧元,心疼得张铁脸上直抽抽。开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哥,金发碧眼,瘦得像吸毒的。一上车就用蹩脚的英语问我,为什么要去斯邓肯多夫那个鬼地方。
鬼地方?我转过头去,跟后座的张铁对视了一眼;他皱着眉头,用下巴指了指小哥。
我用英语问司机小哥,为什么斯邓肯多夫是个鬼地方?
小哥却邪魅地一笑,说,你们到了就知道了。果然,车子到了小镇边缘,我们就明白了司机小哥说的“鬼地方”,是个什么意思了。这个地方,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鬼地方”—斯邓肯多夫,是一个废弃、无人居住的小镇。难怪之前在网上,查不到任何旅游攻略,中文的没有,英语的也没有。因为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有游客会来。在开往教堂的路上,我打量着路边的房子,门窗要不就用木板封了起来,要不就破烂不堪,看上去,起码有十年没住过人了。街边的树叶倒是跟小说里描述的一样,金黄色的很漂亮,掉落了一地,映衬着镇子里年久失修的房屋,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我挠了挠头,问专心开车的司机小哥,这个小镇是怎么回事?
他却似乎不太愿意细说,只是含糊地说出了点意外,然后又用德语说了一个单词,我听不懂。后座上的张铁,更是一脸茫然。
到了我之前指定的地点,一间同样破破烂烂的教堂,司机小哥把我们放了下来,便逃命似的,掉转车头驶出了镇子。我跟张铁站在教堂门口,面面相觑,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找到小说里的那栋房子,而是—等一下我们要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21章 别墅
下午三点,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他乡,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小镇上。阿尔卑斯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在我们可以眺望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张铁有点抱怨道:“老蔡,房子到底在哪儿?”
我不耐烦道:“这个问题你问了八百遍了,我也回答了八百遍,不知道!”
张铁嘟囔道:“小说不是你写的嘛,欸老蔡你说,这里晚点会不会有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内心的烦躁。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小说并不是我写的,而是我从黑洞里掏出来的手机里备忘录上写好的。当然了,这一段我并没有说给张铁听,免得他加深“老蔡精神病发作了”的猜测。
刚才在来的火车上,张铁一边啃面包当午饭,一边看了备忘录上的那段小说。等他看完,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却三句话不离本行地说:“这几段写得不错。”总之,关于这个叫斯邓肯多夫的小镇,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了,我们知道的都一样少。谁知道小柔住的那个房子在哪儿?
不对。在一个街道转角处,我突然站定了脚步。这个地方,我来过。我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没错,左边这棵树的位置正对面的房子,比它旁边的都要高一层。我闭上眼睛—小柔住的那栋别墅,在这个路口左转,再往下走……是的。我睁开眼睛,跑了起来。
张铁在背后喊:“老蔡,你疯啦?”
我头也不回地说:“跟我来!”
身后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跟上来的脚步声。
就这样,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拔足狂奔,像是朝着一个迫不及待的目标。两分钟后,我停了下来,停在一栋别墅面前。
……在慕尼黑郊外叫作Schdenkendorf的小镇上,一座漂亮的别墅里。坐在别墅下面的花园,可以远眺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这座别墅是小柔母亲家族的产业,虽然历史悠久,但维护修缮得很好。
除了“维护修缮得很好”之外,眼前的这栋别墅完全符合小说里的描述。没错,就是这里。
这时候,张铁也追了上来,弯腰双手按住膝盖,气喘吁吁的,一时说不上话。
我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别墅,按照小说里所写,小柔住的房间是在别墅的背面,正对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跟小镇上其他房子一样,这栋别墅的玻璃窗也全碎了,屋顶上杂草丛生,楼下的花园变成了野生植物的王国。跟其他房子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栋别墅一楼的大门。别的房子都是用门板封起来的,而眼前的大门,却是用某一件东西堵住的。那件东西是……
张铁终于缓过劲来,直起身,指着眼前的别墅:“就、就是这栋吧?我看着也像。”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铁总,不,老铁,你知道我小说里,写过一个红色的无头木马,对吧?”
张铁瞪了我一眼:“你这不废话吗,红色的木马,没有头,上面骑着个穿海军服的小男孩,长着木马的头。当时我就跟你说了,老蔡,这个意象太棒了,够吓人,拍成电影一定赞……”
我皱着眉头,打断道:“这个木马头男孩都在系列的哪几本出现过?”
张铁想了想说:“呃,好像是在第三本《浴室》里吧,第一次出现的,当时我问过你为什么有这个东西,你说以后会解释的,跟高维生物在低维度的投影有关系。第四本《海岛》没有,嗯,到了第五本《团灭》又提到过,哦对了,你跟我讲过的,第六本《妄想》里也会有,会解释一下这东西为什么存在……”
张铁所说的木马头男孩出现的场次,跟我记忆中的出入不大;不过对他而言是小说里描写的情节,对我来说是现实中出现过的真事,如此而已。
我摆了摆手:“老铁,那你说,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话,是受到什么启发,会写出这么个可怕的玩意儿?”
张铁手摸着下巴,沉思道:“这个嘛,你也跟我说过的,一时想不起来……”他突然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似地说,“想起来了!你为什么写这个啊,是因为在你家公寓楼下,就有这么一个没头的木马!坏掉了,物业一直没来修。你就想,如果有个小孩骑在上面,长着个木马的头,就很可怕,然后就这么写了……”
我想起了从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天,在楼下等Allen来接时所看到的场景。原本商务的高级公寓楼下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块康乐区。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匹无头木马自己摇动了起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老铁,你知道我楼下的木马是什么样子的吗?”
张铁挠挠头:“我看过一眼,还不就那样啊,话说老蔡,你问这个是干……”
我打断了他,伸手指着别墅楼下,挡着木门的那件东西:“你看,是不是就那样?”
张铁顺着我的手指看去,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厚重而残旧的木门前,安装了一个红色的木马。没错,是“安装”。跟我在公寓的康乐区里—或者任何人在任何国内的小区里看到的差不多,这个木马是塑料制成,底部有一根黑色的弹簧状的桩,固定在别墅门口的地面上。
张铁揉了揉眼睛,也难怪他会不相信自己,因为在这个废弃已久的欧洲小镇,一栋残破的别墅前,出现一个具有强烈的中国山寨风格的塑料木马确实让人感到惊奇。
这个塑料红色木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跟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并肩走向别墅大门,走向那个红色木马。在距其半米的地方,尽管没有人伸手去摸,但是仅凭目测,就可以判断木马的材质—确实是用红色的塑料制成。再往下看,黑色的金属弹簧,牢牢地固定在开裂的地砖里,四周都长满了野草,看起来已经装在这里有些年月。谁会把它装在一栋别墅的门口?
“哗啦。”什么东西在响!我吓得往后一跳,盯着那塑料木马看,并不是它在摇。
张铁明明也吓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跑,这时却好意思嘲笑我:“老、老蔡,看你那样,老鼠,是老鼠啦,你看那边……”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花园的野草从里,一只巨大的老鼠快速地跑掉了。
我惊魂未定,挠挠头刚想要说什么,突然,从花园外面的路上,跑过来一个德国疯老头,头发跟胡子全白了,又脏又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像个流浪汉,不,应该就是个流浪汉。老头一边挥着双手,嘴巴里哇啦哇啦地叫喊着什么,一边朝我们跑来。
张铁紧张地问:“这是干啥?”
我看了他一眼:“我哪知道。”
他拉着我的手:“让开,快让开,这可能是人家的房子,不准我们进呢。”
果然,我们刚往后退了两步,疯老头已经跑到了别墅门口,站在木马旁边,疯狂地挥舞双手,像是要把我们赶走。
我跟张铁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他除了大叫跟挥舞双手外,倒是没有什么攻击性的举动,我也算是放松了一点。再怎么说,疯老头也是在这个废弃的镇子上,我们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只可惜他疯了,要不然英语配合肢体语言,总能问出一点东西,关于这个小镇,关于这栋小柔住的房子。
张铁拉着我的手:“老蔡,走吧老蔡,人家不让咱进去。”
我挣开了他的手:“别拉我,我不走,辛辛苦苦来到这里,不到别墅里看看,就这么走了?”
张铁耸耸肩膀:“不然你想咋样?你来几句德文,让老爷子请咱进去坐坐?还是在这里等着老爷子走?老蔡,我可告诉你啊,这鬼地方,晚上说不定真有狼……”他神经兮兮地四处看了一眼,打了个冷战,“真的,快走啊,看哪里有车回慕尼黑,今晚我得弄点黑啤喝喝,还有咸猪手,这一天下来我可是够够的了。”
我冷哼了一声:“要回去你回去,我必须进别墅看看。”
张铁无奈地摇头:“老蔡你这病又犯了啊,就这一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
看我无动于衷,他仿佛爆发了一般,朝我喊了起来:“我说老蔡,我真是受够你了,说好了来这镇子里找小柔,小柔呢?你倒是说说,那个十三岁的混血萝莉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蔡,你一早就查到这个镇子是荒废的,不告诉我,然后就到这镇上随便找了一栋破房子,说小柔住在里面,用来证明你那疯狂的想法,对吧,我也是傻,竟然他妈相信你。”他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老蔡,醒醒吧,喻小柔根本不存在,没有这个人!就像我说的,她是你小说里虚构出来的角色!”
看见张铁喊了起来,门口的德国疯老头反而安静了,饶有趣味地看着张铁。
我听他这么说了一堆,心里反而冷静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对张铁说:“老铁,不要激动,你听我说。”
张铁掏出一支烟:“好,我听你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飞机上的黑洞我就不说了,你亲眼看见的,这个无法用我发疯了来解释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老铁,你想想怎么能这么巧,我们找到了小柔的房子,门口有这么个塑料木马;更巧的是,刚好有个疯老头,跑出来挡住不让我们进去?我就算写小说,也不敢把情节安排……”说到这里,我突然顿住了。
张铁吸了口烟,追问道:“往下说啊,情节安排得怎样?”
我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妄想》里写的,有一个德国的科学家,要我去做一个疯狂的任务,有可能救回喻小柔。他的名字叫作……”我抬起头来,看着正站在木马旁边安安静静、破破烂烂的疯老头,“法比安?”
虽然我说的是普通话,但是人名都是音译的,想必“法比安”的德语发音跟普通话也有些相似。我的猜想并没有错,因为,疯老头听出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像是听到了什么魔法咒语。
我重复道:“法比安,老爷子,你是法比安吗?”
疯老头又看了我几秒,突然之间,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原地跳了起来,同时疯狂地挥舞双手!嘴里哇啦哇啦地喊着什么,虽然我不懂德语,但他不断重复的单词,一定是德语里的“不”。这个疑似法比安的老头,仿佛很害怕这个名字,一边喊,一边挥手,一边朝外面跑走了。
我想要去追,张铁却又拉住了我:“老蔡,别追了。”
我皱眉道:“可是……”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你刚才不是说要进去看看吗,现在老爷子走了,咱就进去看看吧。”
我哦了一声:“怎么,你想法变了?”
张铁把烟扔在地上,自嘲地一笑:“是啊,你说得对,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我们刚想进屋看,就有个老头跑过来挡住。这事啊,我看,必有蹊跷。”这么说完,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越过红色的无头塑料木马,用力地推着别墅的房门。
我朝疯老头跑掉的方向看去,早已不见了人影,他突然消失了,像刚才突然出现一般。
法比安。脑海中,浮现了他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样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银白的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大背头,很有几分中学课本上看到的欧洲中世纪科学家那种派头。穿着西装的法比安,表情严肃地说了一长串德语,旁边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用普通话翻译道:“法比安先生说,只要蔡先生你愿意冒这个险,就有可能救回,救回小柔……”
吱呀一声,酸掉人大牙的门响,驱散了我眼前的幻象。
我抬眼看去,身板单薄的张铁,力气却是不小,竟然已经推开了厚实沉重的木门。
他拍了拍手:“老蔡,咱进去吧,趁现在天还没黑。”
我抬头看天,下午的太阳挂在半空,像是被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冷冻,变成了奇怪的淡白色,早已没有了热度。
张铁一抬腿,就跨过了挡在门口的塑料木马,走了进去。
我从木马旁边绕了过去,跟在张铁后面,走进了破旧的别墅。如果说屋外的天色叫作黯淡,屋内就是昏暗了;窗户都被木板封死了,别墅里陈腐的气息、漆黑的光线,让人仿佛置身鬼屋。我不禁想着,要是水哥在就好了,这哥们是个求生狂,就算出来吃烧烤,也会随身携带ED电筒跟跳刀。可惜,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后,我不光没有见过他,打他的电话都没接通过。没有水哥,没有电筒,我一边打开iPhone自带的手电筒,一边低声道:“怎么跟寂静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