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我摸了摸上衣兜里的手机,它曾经被我扔进黑洞里,又被我从黑洞里掏出来。如果汽车跟飞机,也跟手机一样钻进黑洞,又从黑洞的另一边出来—中间缩短了一些路程,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通过一段路程的时间会有差异。
慢着。如果这样说的话,无论是Allen还是专车司机,在接送我的时候,都曾经钻进过黑洞,然后从黑洞的另一边出来。在正常的逻辑里,开车是不可能睡觉的,所以,他们一定是清醒地看到了黑洞,并且知道有黑洞这回事。但是,他们却没有告诉过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现在身处的是一个错误的、疯狂的世界,那么Allen跟专车司机—是跟这个世界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蔡,你理得怎么样了?”张铁焦急的一张脸凑到了我眼前。这个长得像民国文人的哥们,张铁,我的出版人—跟他们不一样。是的,张铁跟他们不一样。首先,他也看到了这个黑洞,并且,没有对我装作没看见。其次,他对黑洞感到非常惊讶,在他的认知里,黑洞也是超自然的、不应该存在的事物。在这个态度上,他跟我站在同一边。至于他为什么会说龙岗到南山只要半个小时,或许是因为他每次过来都没有自己开车。
张铁……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可能性。不过,张铁并没有给我时间接着往下想。他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似的,着急地喊:“老蔡,你赶紧说呀。”
我张开嘴巴,本想要把刚才想的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一遍;转念一想,信息量太过庞大,要是一下子说出来,张铁再把我当疯子都是小事,说不好,他就把自己给绕疯了。这么想着,我决定先从简单的说起,至于背后这些复杂的、疯狂的想法,这几天在德国,我再找机会慢慢解释给他听。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张铁严肃地说:“铁总,你还记得在比萨店里我把手机扔进了黑洞里吗?”
张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敢相信地说:“老蔡你是说,那天也有个黑洞,就跟咱刚才见到的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错,形状是完全相同的,不过尺寸差了很多倍。”
张铁皱着眉头:“黑洞,两个黑洞,老蔡你想说的是……”
我拍了拍上衣兜里的手机。
他果然是个聪明人,马上反应了过来:“那天你扔进黑洞里的手机,后来又找回来了?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我长话短说:“在我自己家里,另一个黑洞的出口。”
张铁闭上眼睛想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说:“我明白了,老蔡,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咱这飞机就算飞进洞里,也能从另一边飞出来?”
我欣喜地点了点头,心中的想法渐渐得到了验证—在这个错误的世界里,处于这些不正常的人群中,但我并非孤军奋战—张铁,就是我的战友。
张铁摸着自己的下巴:“从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出来,路程就缩短了……我知道了老蔡,难怪你昨天问我,深圳飞法兰克福到底是多久。”
我拍了拍他肩膀:“铁总,你仔细想想,你的记忆里,深圳飞法兰克福到底要多久?”
张铁皱着眉头,几次张开嘴巴又闭上,最后终于迟疑地说:“十,呃,好像是,十六个小时?”
我兴奋地一拍大腿:“没错,就是十六……”
嗡。突然之间,舷窗外刺眼的光线,全部消失不见。不光如此,就连客舱里的灯光也全部灭掉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唯一的声响是张铁的骂声。
在短暂的恐慌过后,我意识到客机已经飞进了黑洞里。意识到这一点后,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飞机载着我跟张铁,以及所有人在黑洞里。幸好,这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五秒—至少给我的感觉,是不到五秒。舷窗外再次射入刺眼的光线,我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等能适应光线时,我朝外面看去,又是一片蓝得发紫的天空,就像刚才那个吞噬了我们的巨型黑洞从来没有存在过。与此同时,机舱里也传来各种声响:拉开舷窗的声音,翻报纸的响动,小孩子的哭闹。从黑洞出来之后,昏睡的乘客们都苏醒了,一切恢复了正常。
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四点半,再过五个半小时,我们就将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对于所有乘客来说—假设他们跟我一样都是真正的人类,都有属于自己的意识—他们在飞机上经历的是十二个小时,这是一段正常的飞行旅途。什么黑洞这种东西,根本没出现在视线里,所以也根本没有存在,不曾发生。而另一种可能性,更让人不寒而栗。也有可能,在这架飞机上,从乘客到空姐,到机长,在他们的世界里,黑洞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所以见怪不怪;或者说,由于这个世界的某种规则,某种限制,在遇见黑洞的时候,这些人会全部失去意识。更极端的想法是,他们并不存在意识。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机舱里的所有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包括又在哭闹的小男孩,他们全都不是人类。起码不是我所理解的跟我一样的人类。除了张铁。
我皱着眉头,跟他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里都是同样的复杂。
经过整整十二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的跑道上。经过长时间的飞行,疲倦的乘客们纷纷起身穿衣,拿行李,准备下飞机。我跟张铁也站起身来,加入他们中间。如果不是飞行途中颠覆性的一幕,置身于人群中,我不会有现在这种微妙的感觉。是的,这些人长得跟我一样,行动跟我一样,脸上的表情也跟我一样,可是,我所能观察到的都只是表象。在人类的外表下,他们真的就跟我一样,是具有自由意志、七情六欲的人类吗?不过,往深想一点,更可怕的问题是,就算你跟另外的某一个人每天都在一起,亲密无间,你就能确定他或者她,是跟你一样的人类吗?实际上,你永远无法证明,你身边最亲密的人,或者地球某个角落里根本不认识的某人是跟你一样的“人”。
没错,当然有各种证据,解剖学上的,心理学上的,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身为人类中的一员,你跟其他的个体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外部的证据而已,并不是你自己从内部认识到的。说到底,究其一生,你的认识只能局限在,别的人“应该”跟你是一样的人;因为你永远不可能是别人,所以你也永远无法验证这一点。
经济舱狭窄的过道里,两条队伍都开始移动。我自嘲地一笑,现在并不是思考这种哲学命题的正确时候。


第20章 荒凉的小镇
几分钟后,我跟张铁踏上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土地。
张铁打电话给先到的同事,叫高怡洁,确实也比别人“高一截”的妹子。听张铁的意思,小高正跟德国司机在车上,要我们走出到达厅门,车子马上过来接。
我一边推着行李车往外走,一边思考一个问题—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甩掉张铁,从法兰克福跑到慕尼黑。这件事情难度最大的地方在于,我还得让张铁帮忙保密,不能让小希知道。正在想得入神的时候,突然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一看是张铁。看样子,他已经从刚才穿越黑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冲我嘿嘿一笑:“说吧老蔡,你这趟来德国是干吗的?”
我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心虚道:“当然是书、书展啊,还能干吗?”
张铁撇嘴摇头:“老蔡啊,咱一起从那玩意儿穿了过来……”他双手在空中比出一个圆圈,意思是飞机穿过的黑洞,“就别跟我玩虚的了。”
这时候我们出了机场大厅,风一吹还挺冷,我不由得紧了下衣领。
张铁催促道:“咋样,告诉我呗,我帮你保密,一定不告诉嫂子。”他斜眼看着我,语气里带着威胁,“要不然……嫂子可让我好好照顾你啊。”
说到“照顾”这个词的时候,他加重了语气。我们都知道,这两个字的正确读法,是“监视”才对。我皱着眉头,颇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把我的计划告诉他呢?其实他刚才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一起见识过黑洞,我绝对不会告诉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就算他不跟我老婆打小报告,也会把我当成精神病发作,劝我按时吃药。但是现在,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计划和盘托出。
我停下脚步,反正旁边都是外国人,索性站在风里,大声对张铁说:“我来德国—找小柔!”虽然这是我心底认真的规划,但是正经说出来,还是有一种无可救药的荒谬感。
找小柔。在这个世界里,喻小柔只是我正在写的一部小说里的角色,一个十三岁的中德混血萝莉,脑子里长了个黑洞,因此精通各种技艺。
张铁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小柔那白得像陶瓷般的脸又在我脑海里浮现。这个我想象出来的角色,尽管我说她是真的,但依然像雾气一样虚幻;而我脚下的土地,即使我认为是虚假的,却如此真实。
一分钟过去了,张铁依然保持着便秘的脸色,没有说话。于是我自嘲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当我没说,不过千万别告诉我老……”
张铁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答非所问地说:“老蔡,你说在这里抽烟罚钱不?”
我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知道。
他豁出去似的,点燃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烟雾缭绕里,他眯着眼对我说:“老蔡,你分析得没错,什么找小柔啊,就是精神病发作。要不是看见了黑洞,我肯定得这么想。不过现在……”他又抽了一口烟,“现在,可不好说了。说不好你真的没疯,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疯了。”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被认同的喜悦:“你也这么觉得?”
张铁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不过老蔡,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你知道小柔,喻小柔,为什么在德国吗?”
我皱着眉头说:“这还有为什么吗,她就出生在德国啊,哦,因为她爸早年留学德……”
张铁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蹂碎,低着头说:“剧情我听你讲过,不过老蔡,小柔为什么在德国,是因为我们要来德国。”
我被他的逻辑搞混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啊?”
张铁抬起头,对我解释道:“我知道你忘了,但是当时你跟我讨论小柔这个角色时,你说她应该在国外,是个混血儿,这样更有特点也更招人疼。你有点发愁,要写成哪个国外好呢,你国外去得并不多,怕没体验过的地方,乱写穿帮了。老蔡,说起来你还是挺认真的。”
我皱着眉头,哦了一句。
张铁眼珠子朝上翻,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然后我说,刚好啊,咱要去法兰克福书展,你能顺便体验下风土人情。这样,就把她写成个中德混血儿吧,还得是爸爸中国人,妈妈德国人,这样读者看了心里才不会不舒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张铁是什么意思了。这是一个因果顺序的问题。
在我的逻辑里,把喻小柔当成是真实存在的,她生在德国,长在德国;所以,我才趁着法兰克福书展的机会来德国找她。而在张铁看来,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要来法兰克福书展,所以才把小柔这个角色的出生地设置在德国。这两个逻辑互相矛盾,非此即彼,只能有一个是对的。这两个逻辑的差别也就是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本质区别。
我想了一会儿,刚要说什么,张铁却拍拍我的肩膀:“车来了。”
我朝后面看,一辆深蓝的G8缓缓驶来,小高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正在朝我们兴奋地挥手。我挠了挠头,把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然后跟张铁一起把行李搬上车,出发去酒店。
路上,小高一直兴奋地给我们大力推销,说哪一家酒馆的黑啤最好喝,猪手最好吃,张铁颇有兴趣地回应,表示晚上一起去试试。德国司机闷头开车,我只是一直看着窗外,注意让自己不睡着,在这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会不会也有黑洞存在?
酒店在法兰克福展览中心附近,条件介于国内的三星到四星之间,就这样的地方,因为书展人多,还贵得要死。幸好,作为民营企业老板,张铁算是比较大方的,给每个人订的都是单人房。
办理完入住,我就一头躲进了房间里,按照之前在国内做的攻略,上了德国订火车票的网站,订一张第二天从法兰克福前往慕尼黑的票。刚填好资料,准备点击确认的时候,房门却传来了敲门声。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车窗外的景色飞驰,我这样问张铁。
张铁吸了一口气,想要去掏烟,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去。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我们正在从法兰克福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上。
昨天晚上我在订票时,他敲门进来,一眼看穿我的鬼祟举动,直截了当地让我给他也订一张票。今天早上,我们两人到展览中心转了一圈,张铁给小高把几件事都交代好,午饭都没吃,我们就直奔火车站。
张铁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老蔡,我啊主要是想看看你到底疯了没。”
我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车窗外:“我们要去的那个小镇,叫斯、斯什么来着?”
我又念了一遍小镇的名字:“Schdenkendorf。”
张铁点了点头:“对对,就这个斯什么多夫,我们到了那里,如果找不到小柔,说明她确实就是一个小说里的虚构角色,这个世界没疯,疯的是你。这样一来你也就死心了,回去就给我好好写小说,好好照顾嫂子,好好过日子。”
我皱眉道:“如果恰恰相反,我们找到了小柔呢?”
张铁回过头来,看着我认真地说:“当初你构思小柔这个角色时,我也在场,给了你一些建议。大言不惭地说,我也是小柔的创造者之一。老蔡,我不是要抢你功劳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去了斯什么的小镇,真的找到了小柔,说明她是先于我们的虚构而存在的,这就会动摇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换言之,说明你没有疯,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略带挑衅地问:“难道说飞机上的黑洞、比萨店里的黑洞,还不够证明这一点?”
张铁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老蔡,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啊。”
我点头承诺:“不生气。”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我后来在想啊,飞机上看见那玩意儿,会不会是你搞的小把戏……”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吃太饱啊,变戏法逗你玩呢?就算我真想变,我也没这技能啊……”
张铁耸了耸肩膀:“谁知道你呢?”
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就如同下飞机时想的那样,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方法可以让你辨别身边的人,是不是跟你拥有一样意识的“人”;从张铁的角度,他也没办法搞清楚我—一个得了精神病的小说家会不会出于什么目的、用什么手段,在飞机舷窗上“变”出一个黑洞给他看。所以,他会想要通过喻小柔这个女孩的存在来验证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他参与创造、决定了诞生地点的喻小柔,如果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这件事的因果顺序就颠倒了,他的世界观也会受到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