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努力捕捉画面里的细节,好分辨场景是在德国还是中国时,手机响了。我伸手就往键盘旁边惯常放手机的地方摸去,却摸了个空。手机呢?愣了两秒,然后才想起,手机已经在中午被我扔进了黑洞或者绿化带里,总之,已经丢了,不在我身边。可是,手机铃声却是真实的,而且,近在咫尺。一阵响铃,接着一阵马达震动声,间歇进行,无比熟悉。我突然有种直觉—这个电话是唐双打给我的,站在巨型迷宫门口,焦急地等着我的唐双打的。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着急地找手机。桌子上没有,椅子上没有,地板上也没有。拉开抽屉没有,掀开键盘,下面也没有。我再扭过头去,茶几上,沙发上,电视柜上,所有地方,通通没有。电话铃还在响着,我能感觉到它正在衰弱,五秒钟后,最多十秒钟后,马上就要停了。
心急如焚。我不能错过唐双的电话,绝不能!所以这个该死的手机,到底是在哪里!我抓狂地揪住头发,然后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原本打开的一个Word文档,被拉到了最底部。上一次这样的时候,出现了可怕的木马头小孩,键盘自己会动,不停地输入“再写下去我就要疯了”这一句话。这一次,玩出了新花样。Word文档里的文字正围绕着显示器中间的一个点在不停地旋转、扭曲。就好像文字不是文字,而是流沙,正在朝着中心的沙坑旋转。又或者,像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
鬼叔脑子里的洞。
我站直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慢慢扩大的黑洞。锯齿状的洞口边缘正在缓慢地旋转;而在黑洞里面则是绝对的黑暗,没有任何光线从里面透出来。随着黑洞的扩大,手机铃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我早上扔掉的手机,如今,就在显示器的黑洞里。
这也很好理解,中午我把手机扔进了黑洞,它就乖乖躺在里面了;既然说了是黑洞,就像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中午出现在比萨店的玻璃窗,下午出现在电脑的显示器上,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事情。
手机就躺在黑洞里,跟唐双打来的电话一起,等着我。
这一切都想通了,问题只在于—面对着显示器上突然出现的篮球大小、缓慢旋转、深不可测的黑洞—谁敢把手伸进去呢?如果按照物理学的认知,宇宙中的黑洞,具有比地球、太阳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引力,所有物体—包括光—都会被黑洞的引力捕获,撕成碎片,或者拉成长条,再也逃不出去。如果这个显示器里的黑洞也是如此,那么我伸进去的手会变成无限长的一根面条,永远漂浮在黑暗的宇宙里。虽然目前来讲,没有任何人能确切说清这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但就连我这个“疯子”都能猜出来,肯定愉快不到哪里去。就算这个黑漆漆的洞口并不是通向危险的黑洞,而只是普通的外太空、异次元空间什么的,也已经足够把我弄死了。要知道,宇宙中充满了危险的辐射、能瞬间冷冻一切的绝对零度,或者就连真空导致的负压,也能让手臂血管爆裂。总之,我眼前的这个黑洞比马戏团里狮子的血盆大口要危险无数倍。
手机铃声还在响,但是很快就要停了。我有预感,这个电话,对于我逃离这个错误的世界有非常关键的作用。更不用说,这个电话,还可能是唐双打给我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死就死吧。
我快步跑到显示器前,侧着身子,毫不犹豫地把手一下插进黑洞里。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的整条小臂已经伸入了显示器里,但是,手并没有从另一边伸出来,而是到了另外一个空间。万幸的是,这个黑洞并没有宇宙中真正黑洞那样的破坏力。我的手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没有被撕碎或拉成长条,没有被灼伤或者冰冻,也没有血管爆裂。这个黑洞里干燥而温暖,我试着收缩了一下五指,又试着把手臂往外缩回一点,感觉运用自如,没有任何问题。就好像这个黑洞只是客厅里某个光线照不到的角落而已。我松了一口气,起码不用变成杨过了,问题在于—手机呢?我试着四处摸索了一下,这个黑漆漆的洞上下左右都没有边缘,我也没有摸到想象里、飘浮于宇宙中的手机。
铃声再次响起,提醒我刚才的那么多内心戏不过是发生在两声铃响之间的几秒空隙里。
我侧着身子,整条手臂都伸了进去,肩膀跟显示器的洞口齐平,一边提防手臂碰到不停旋转的黑洞边缘,一边在黑洞里上下摸索着。刚才的猜测没有错,手机铃声戛然而止。这还不算最糟的。我皱起眉头,发现黑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缩小。我不知道,如果那个不停旋转、慢慢收紧的黑洞边缘,碰到了我的手臂的话,是会像实物一样仅仅是把我的手推开,还是会制造出两个时空之间的截面,把手臂生生切断。所以……是继续摸下去,还是赶紧把手臂伸出来?
我本来就已经脑残了,如果再残了右手,就彻底成了“废物点心”。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食指似乎碰到了一点东西。熟悉的质感,来自划过不知多少遍的大猩猩玻璃。我的手机!可是,黑洞里的手机就如同漂浮在水中的物体,被我这么轻轻一碰,朝着反方向漂走了。而显示器上的黑洞,缩得只有一桶方便面大小了。
×,死就死吧,总好过这样窝囊地活着。这么想着,我心一横,把大半个肩膀都塞了进去,肩胛骨砰一声撞到了显示器上,把单薄的显示器撞倒在了桌面上。不过,这样的变化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黑洞。于是,现在的情形就变成了,显示器跟黑洞都平躺在桌面上,我从上往下,整条右臂都伸进了黑洞里,像是从地里掏什么宝贝似的。这个姿势肯定说不上雅观,但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右手在黑洞里使劲地掏啊掏,老子就不信找不……
突然之间,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在黑洞里,有一个活物紧紧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是—贞子。这一次,是真的要死啊。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会看见一个好笑的场景。一个男人站在电脑桌前,把整条右臂都塞进了倒在桌面的显示器里;与此同时,他的脚用力蹬着电脑桌,拼命挣扎,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他整个人拉进显示器里一样。不过,再多看两秒,就会笑不出来了。因为从这男人额头的冷汗、惊恐的表情,以及身体所用的力度可以看出—显示器里真的有东西在拉着他。接着,两秒之后,局势又突然急转直下。那个手伸进显示器里的男人,也就是我,蔡必贵,脸上表情突然一怔,然后和缓了下来。不光如此,连刚才拼命挣扎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再然后,我脸上的表情应该用“狂喜”两个字来形容。因为在刚才慌乱的挣扎中,我手腕被扣住,反手一摸,摸到了一样东西。这个东西,触感像是……人类的皮肤。而且,是细腻的皮肤,带着体温和少许的汗,从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必定属于人类女性。而皮肤包裹之下,是细细的骨肉,十有八九是一个妹子的手腕。也就是说—在黑洞里,抓住我手腕的是一个妹子的手。而且,虽然是妹子从屏幕的黑洞里要把我往下拉;但是,我却产生了一种超验的感觉,或许从黑洞另一边妹子的角度,是她要把我往上拉。刚才她把我扣得那么紧,只是拼了命地要拉住我不往下掉而已。
画面感马上就有了,妹子正站在悬崖边上,抓住一只从底下的黑洞里伸出来的手。而且,这个妹子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唐双。
没错!我手指仔细摸索,用心感觉,这就是唐双的手腕!我不禁大喊了起来:“唐双!快拉我上去!”
可是与此同时,显示器上的黑洞已经缩小到了仅仅比我的手臂粗一点点。别提整个身体从黑洞里穿过,就连勉强伸过去的手臂都快要被渐渐合拢的黑洞挤碎。我感觉到了唐双手指的松动,她似乎是筋疲力尽,要松手了。这一下子,换我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扔下我啊,双!”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声嘶力竭的呼喊,黑洞那边的另一个世界里唐双犹豫了片刻。然后,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来掰开我紧紧扣住的手指。我并没有挣扎。因为我知道,任何时候,唐双都不会扔下我。她现在要放手只有一个原因—放手,是为我好。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任何画面,仅仅从她掰我手指的迟疑,就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我能想象得出,跪在悬崖边上的她,现在双眼含泪,却又故作坚强的表情。能够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大概是我能想象得出的,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从这个角度上看,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尽管我深爱的、无条件信任的那个人正被无情的物理规则分隔在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里。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毫不迟疑地松开了五根手指。在我从无尽的悬崖坠下前的一刹那,有个什么东西,被塞到了我的手里。手机。
我发出了从高空下坠的惨叫,当然了,从这个世界的视角,我只是从一个倒在电脑桌上的显示器里,掏出了手机。赶在黑洞闭合的前几秒。
我心有余悸地站在电脑桌前,看着我手臂离开后的黑洞突然加速旋转,在两秒钟之内就完全闭合了。那些文档上,原本被吸入黑洞的文字又被释放了出来,旋转着回到了原位。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16章 备忘录上的字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窗外传来细微的地面噪音。我站在自己公寓的客厅所面对的也只是一台倒在了电脑桌上的显示器。是的,包括刚才的黑洞,黑洞那边紧紧拉着我的唐双,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只是存在我记忆中的妄想而已。除了我手里紧紧握住的手机。
唐双在最后关头递给我的手机,同时,也是在这个世界里,我唯一赖以坚信自己想法的勇气。
可能是音乐刚刚响起,也可能是我这时才注意到—从我失而复得的这部手机里,正传来陈奕迅的歌声。还是那一首《1874》:
从来未相识已不在,这个人极其实在,却像个虚构角色……
我迫不及待地解锁手机屏幕,QQ音乐上的CD封面图正在缓缓转动,就像刚才显示器上的黑洞。
《1874》,这是唐双要传递给我的歌。就好像歌里面的两个爱人,被分隔在相差一百年的两个时代;我跟唐双错误地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而且,我隐约感觉到,我们所隔开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两个平行世界;刚才的那个黑洞,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黑洞。我所处的错误世界,跟唐双等着我的世界,有着更为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一切的谜题,只有到了结局,才能够被慢慢解开。如果这个故事有结局的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失而复得的手机。许多人都丢过手机,其中一些幸运儿找了回来;可是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是穿越了黑洞,从另一个世界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呢?不过—我挠了挠自己太阳穴—唐双这么千辛万苦地把手机交给我,一定不是为了分享一首歌给我而已。手机里面,一定还有些别的信息。指点迷津,帮我走出这个巨大迷宫的信息。
这么想着,我快速地双击手机的Home键,果然,除了正在运行的QQ音乐这个App,还有另一个App就在右边。这个熟悉的米黄色界面,是iOS自带的备忘录。备忘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快速点击备忘录,让它扩大到全屏,再定睛一看—果然,我猜得没错,在这个备忘录上,有我写的小说,不,应该说是我即将要写的小说。《超脑》系列第六部 《妄想》,讲到鬼叔跟喻小柔认识之后的情节。
我看着手中的备忘录,突然之间,有点啼笑皆非。有些小说家,被问到诸如那么精彩的小说是怎么创作出来的问题时,会故作神秘地说,小说是本来就存在的,存在于某个神秘的空间;作为小说家进行的不是创作,只是如实地记录下来而已。而我眼前的小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于某个神秘空间,甚至我连记录都不用,它就已经送到我手中了。
如果小说不用自己写就有人送上门,然后还能名利双收,那么,留在这个错误的世界里,做一个职业小说家,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我低下头,回到这个备忘录;上面是这样开始的。
我推开房门,阳光洒落在床边的木地板上,小柔转过头来,可怜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鬼叔叔,你来啦。”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唐双也跟了过来,站在我旁边。自从我们来了慕尼黑以后,唐双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着我,甚至我上个厕所都要守在门口,怕我会突然晕倒。她的紧张虽然程度大了点,但也不能说是完全多余;虽然我现在行动自如,跟正常人无异,但是眼前小柔的状况就是几年后我的写照。
更让人恐惧的是,这个进程,在目前看来,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阻止,甚至连延缓都不行。现在能跑能跳的我,最多五年也要像面前这个瓷娃娃一样躺在床上。一天里,只有两小时清醒,其他时间都陷入昏睡;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能吃,只能凭流质食物维持生命。而且,按照德国人法比安的说法,根据黑洞扩大的速度,小柔就连目前的情况也维持不了半年……我记得,他当时提起这个时,脸上皱纹都挤到一块儿,大大的蓝眼睛像是要哭出来了。
正因如此,唐双才会那么紧张,那么担心;我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
有天晚上,夜里躺在床上,我从后面抱着她,感觉到有湿湿的东西流到了我手上。这样一个霸道女总裁竟然在夜里偷偷哭了。我于是跟她说:“双,你还记得我那个QQ粉丝群的名字吗?”
她迟疑道:“记得,是叫……”
我们一起把QQ群名字念了出来:“Wui鬼叔不会轻易狗带。”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的鬼叔不会轻易去死。
我把唐双抱得更紧了,认真地承诺道:“放心吧,双,我是绝不会放弃的。只要有一分机会,我就会全力以赴,配合那个神叨叨的法比安,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唐双胸腔用力地起伏了一下,紧紧抓住我的手:“鬼,你不能骗我。”
我嘿嘿一笑:“怎么会骗你,我这个人特别贪生怕死的。而且我答应你的事还没做到呢。”
唐双奇怪地问:“答应我什么?”
我的手一边不老实地游走,一边戏谑道:“答应把你肚子搞大,生七八个小鬼鬼、小双双啊。”
正常来讲,这时候霸道女总裁会给我一记后肘;这一次,她却转过身子,手轻轻摸着我的脸:“一言为定。”
我摸着她的手背,温柔但坚定地说:“一言为定。”
此时此刻,我坐在小柔的病榻前,却没有承诺唐双时那么坚定了。
小柔光是转过脸来对着我,都用了足足半分钟。然后,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讲:“鬼叔叔,今天的天气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