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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没有人知道。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了死者远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们说她北漂几年,事业顺心,没有异常,乐观开朗。
北京地铁2号线从1969年开始动工,是北京最后一条没有屏蔽门的地铁线路。近年来,宣武门、鼓楼大街和东直门这三站最受跳轨者的青睐。从去年开始,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各个站点陆陆续续安装屏蔽门,以后不会再有人能突然从岛式站台啪唧一声跳到铁轨上去了。
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图上传到网上,她在这一天的凌晨发了一条消息: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配图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一张剧照:站在世界尽头那座阶梯上的楚门,正伸手触摸看起来是蓝天白云的围墙。
几个小时后,她死了。
连续三天,我都忍不住点开那段视频。
在那无声的一分钟里,她歪着头,等待着地铁进站。然后一瞬间跳了下去,轻盈得有些决绝。
第四天,我去了东直门地铁站。
这样,我就错过了另一条任务线。一边是快递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这样亟须关爱的群体,一边是一个在新闻里被打了马赛克,长得可能像孔连顺亲妹妹的姑娘——在这样的人性拷问和选择面前,我的内心有过挣扎吗?
没有。在林娅之后,我对所有妞儿都脸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间众生本相?
早上七点的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这种感觉很神奇,网上视频里记录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找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说话。
她为什么想要从站台上跳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从走入地铁站就扑面而来的这种感觉的真正神奇之处——时间循环赋予我与别人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别人称为“昨天”的那个时刻。
我现在就在她的“昨天”。
如果昨天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从站台上跳下去吗?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她开始歪过头,朝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张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对,就是此时、此地、此刻。
就在她跳下去之前的那一刹那,我从身后环抱住了她的腰。
刺目的光亮从隧道中由远及近地照射出来,呼啸的钢铁巨兽减慢了速度,停靠在了站台边。拥挤的人群中,有位热心大妈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
“臭流氓!抓臭流氓嘞!”
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
“小伙子,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甭跟他废话,报警!”
“活久见,地铁站抱姑娘了嘿!”
“真是首都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围观群众的坚持下,我被送进了东直门派出所。
众口铄金,派出所民警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苦口婆心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
我简直百口莫辩:“不是,您听我说,今天真有一姑娘要跳铁轨,得亏我给拦住了。不信……不信您搜一下新闻?记者还采访了她亲戚朋友什么的。”
这时手机响了。瞟了一眼屏幕,来自老妈。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挂断,改成振动。
“压根就没这新闻。况且,你都抱了人家了,人家也跳不了铁轨了。”
“咦,警察同志,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最后,因为只有目击群众,没有找到受害人,我被民警教育到下午六点。民警下班了,我也从派出所出来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手机又在兜里振动起来。一看,来自老妈,已经错过十四个电话。
“正泰,你……没事吧?”
“嗯。刚在睡……”
“怎么老打不通你电话?”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家吃饭的吗,你爸过生日。”
“啊?我看看!”
“你这孩子不长记性,怎么把你爸生日都忘了。”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汤都等凉了,回锅热了好几回。最后你爸气得饭也不吃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那你这周五不上夜班了吧?能回来吃饭?”
“行,这周五回来。”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行。包饺子吧。”
好几次,“我今儿就回来吃饭吧”已经滑到了嘴边,可是,我不想因为自己会在七点三十七分“噗”一声消失而吓坏二老。
挂上电话,我抬起头,看着天桥上行色匆匆的人影,他们在巨大而清晰的桥身上,一个个却显得模糊不清。
我突然有些筋疲力尽。
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循环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有无限时间的错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再也无法更改。想要弥补,却已经没有了时间。
16
第131天
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
从今天起,我决定放弃抵抗,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我足不出户,手机静音,每天混吃等死,不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关心任何人。
我在这座时间的监狱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修身养性、万念俱灰,而我周遭的一切却——每一天都是新的。
在这座城市,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而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只是夏天结束之后的第一场雨。
我已经厌倦了看雨。在这循环往复的十四个小时的永生之狱里,我唯一想看的,是那个雪天的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
要说还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每一天的开始,我都从电影放映室里醒来。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好像记错了。灯塔管理员那句话不是郭德纲说的,而是那个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的爱因斯坦。
17
第132天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
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也许是时间循环带来的错觉,我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影子。
在从超市的货架上拿薯片的时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通道走路的时候,在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在滴雨的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
可是当我回头四顾,身后却空无一人。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刚从放映室里睁开眼,1号厅观众席的门就被砰一声推开了,一个人影蹿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了第9排,指着10排1座歇斯底里地尖叫:“陈果!你这个王八蛋!”
等我从放映室跑进1号厅观众席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个人影抬手给了陈果一记耳光。
走近了才看清,这人身上穿一“谱”字儿,是陈果的女朋友本尊没错了。
那坐在陈果旁边看电影的是谁?
“你谁啊?”陈果女朋友怒气冲冲地问。
“诶,对,你谁啊?”陈果捂着脸,表情和身上的“靠”字儿交相辉映。
“你谁啊?”陈果身边坐着的人一开口,居然是个清秀果儿,只是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所以一眼望去没多少女性特征。
他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给我走!”陈果女朋友吼。陈果在一旁无辜又忧愁地赔着笑脸。
“凭什么让我走呀?”那姑娘慢悠悠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1号厅10排2座,没错呀。”
这时候他们三个齐刷刷看向我。姑娘伸手把票递过来,我接过票,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了照,说:“这张票确实是1号厅10排2座。”
陈果和他女朋友瞪大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把票还给那姑娘,“这是昨天的票。”
“这样啊?”她好像并不吃惊,把票又揣回了屁股兜,“那对不住了啊。你们继续。”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级一级地蹬蹬蹬跳下了楼梯,朝影厅大门走去。
陈果的女朋友还想发作,这时陈果一把拉住了她,单膝跪地说:“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
我知道陈果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他原本应该在电影结束,早晨六点的时候说这句话和接下来的话。
今天刚开始五分钟,一切却都已经乱套了。
也许问题出在刚才那姑娘身上?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追了出去。
转过影厅楼梯拐角,她的背影正急速消失在猩红的甬道里。
“喂!”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她也加快了脚步。
我跑了起来。
她也跑了起来。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张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喂!”我一路跟着她的身影沿楼梯往下跑去。
很快,我追上了她。
我们两个气喘吁吁地站在昏暗的应急楼道里,她不再跑了,我也不再追了。
“电影院你家开的啊?”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说,“查个票都使上吃奶的劲了。”
我朝她走过去。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这道影子慢慢漫过地面,沿着墙壁升起,然后漫过了她的脚踝、小腿、大腿、平坦如我的胸部,停留在脖颈。在那之上,她的脸白得发光。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要搞清楚她的出现对时间循环有什么影响,对我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必须亲自向她提出古往今来哲学家们一直都在问的那三个经典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突然感到一阵蛋疼。不是文学修辞上的蛋疼,是真正的从下体传来一阵剧痛。
她居然……顶了我一膝盖?!然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着。我的影子弓着腰,待在墙上。
有时候,时间重启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管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从头来过。
看了下表,才刚早晨七点二十。
何以解忧,唯有晚上七点三十七。
18
第133天
她朝我走了过来,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的话。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芬兰哥们儿从爱克托沙发上坐了起来。他面无表情,望着自己前后左右的顾客熙熙攘攘,有如过江之鲫打他身边游过。
如果你一点不知道他的故事,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在你看来就会显得毫无意义。
而我知道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一丝心满意足,就好像猴面包树下的泥洞里睡醒的一只狐獴——它钻出洞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不再惧怕草原上成群结队的羚牛和斑马了。
“你好。请问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不出所料,芬兰哥们儿从茫茫人海里选中了我,径直走了过来。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说:“我在完成一个愿望清单,其中一项是在北京和五十个中国人说话。”
我瞟了一眼他的清单,原本写的是“100”,然后被叉掉了,变成“50”。哥们儿仍需鼓励啊。
“你是第二十三个。我们可以聊聊吗?”
通常,我不是很愿意搭理陌生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很多遍了。
我点点头。
芬兰哥们儿开始自我介绍:“我叫Jarno,中文名字是张佳诺,我曾在赫尔辛基大学学习了四年汉语……”
我在心里默念出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如同陈果的求婚誓言,这哥们儿的革命家史我也一样能倒背如流。
我看着他的眼睛。
不,他还不认识我。
即使我听过他亲口讲述自己的故事无数次,可是当时间重启,他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突然,我看到了那只蝴蝶。
是的,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蝴蝶。它缓慢地振动翅膀,擦着芬兰哥们儿的头顶朝不远的地方飞去。循着它的飞行轨迹,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在一台黑色的汉尼斯书柜和一架勒纳普落地阅读灯之间,站着昨天出现在电影院的那姑娘!一定是她!
在不断重启的8月8日这一天里,她看起来真是来去自如得有些过分。
我拍拍芬兰哥们儿的肩,绕过他喋喋不休的脸,朝那姑娘走去。
这一次我走得尽量沉着稳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应该不会再让她误会我了吧。
我走到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蛋疼的肌肉记忆让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她放下手里的提斯沙漏,回过头来,我们正好四目相对。
蝴蝶停在了沙漏上。
在这样的时刻,空气中回荡着的背影音乐竟然是——
“王毛毛!王毛毛!王毛毛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宜家餐厅入口处等您!”
我赶紧扭头看向了一边。可是她却朝我走了过来。
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的话:
“昨天那事儿,对,对不起啊。”
19
第134天
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
我就这样认识了王毛毛。
我们同病相怜,她也是一个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人。我们的症状和病程发展也很相似,一开始是震惊,接着是不相信,然后就各种挥金如土、展示神迹、尊老爱幼、劫富济贫……但最后,她也和我一样,从神挡杀神到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