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毛接过钱,塞进外套口袋。
“本来是他报的警,但刚刚又说同意私了。”女民警说,“你的狗也不在他那儿。他是看到了你的寻狗启事,然后从一个网友那儿看到几张相似的狗的照片,所以想……”
女民警把“骗财骗色”几个字省略了。
“那照片上的就是我的狗。”王毛毛头也不抬地说。
“他主动交代了,发布照片的人住在东四十条那边的一个电梯公寓,和平电影院楼上。”男民警说,“好了,你注意安全。”
两名民警离开了。
王毛毛打开手机地图,在搜索栏输入了“和平电影院”五个字。
9
第61天
“时间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吕克┎贝松。《第五元素》。
我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看着长得跟两条腿儿直立行走的穿山甲似的蒙多沃旺人出现在1914年的埃及神庙,朝人类神父递出一把金色钥匙。这外星哥们儿在被石门碾成碎片之前,说出了那句载入影史、富有哲理的对白:“时间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我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我试着掌控命运,做一些疯狂的小事。
在煎饼果子摊前,我伸脚绊倒了那个身后追着无数大喊“抓小偷”的热心群众的坏蛋——此人拼命反抗,争执中我还不小心扯坏了他外套拉链,他胸口的三颗红痣若隐若现——结果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原来他是个外卖小哥,刚刚把电瓶车停在建行楼下,有人上来就把车给骑跑了。出于歉意,我和小哥互换了外套。
回到公寓楼下,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伸手阻止坐上将要出事的电梯的大爷大妈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告诉他们电梯升上去之后会坏在半空打不开。结果不仅没人相信我的话,还被大爷大妈们臭骂一顿,说我是想加塞儿的外卖小哥。
一口气爬楼梯到十二楼,我鼓起勇气敲开隔壁邻居的门,告诉他欺负小动物是不对的,吵到邻居和小朋友也是不好的。结果这邻居是个暴脾气的练家子,他毫不犹豫地用《搏击俱乐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时间循环惹出来的。
如果不被困在不停重复的十四小时里,我和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10
第89天
时间循环不是一般的诅咒,而是能赋予人超能力的囚笼——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气沉沉的坟墓还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
吕克·贝松。《超体》。
洪荒中以光速穿梭的露西从此消失,只留下那句“我们十亿年前被赋予生命,现在你知道要如何对待此生”。
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字幕裹挟着一个个人名,如流水从幕布上逆流而上。张姐已经操着家伙进来了,她瞅见我便问:“小李,你咋在这儿?你那朋友不是隔壁1号厅求婚来着吗?”
我问:“求成了吗?”
张姐扭头就走:“嗨,成什么啊,没成。他俩各走各的了。你这儿也挺干净的,我去别地儿看看去。”
陈果求婚这事算是扶不起来了。按照朋友之间的吸引力法则,我应该祝贺陈果喜提空巢青年身份,光荣地成为一条单身狗。
但别的事儿,琢磨琢磨,还是能有改进的。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给电梯维修公司,挂上电话,刚好走到建行楼下的煎饼果子摊前,我先发制人,拦下毛贼,还用《黑客帝国》里“子弹时间”的身姿躲过了他扔过来的花生米和生鸡蛋,为外卖小哥找回了电瓶车,在他问我“兄台怎么称呼”时微微一笑:“就叫我——煎——饼——侠吧。”然后我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路飞奔回公寓楼下,克服了心中对《闪灵》“电梯血潮”这可怕的一幕的恐惧,我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伸手阻止了即将坐上要出事电梯的大爷大妈和那对双胞胎姐妹。这时电梯公司维修员恰好赶到,一番检查,果然发现了问题。然后我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口气爬楼梯到十二楼,径直敲开隔壁邻居的门,夺下他手里用来打狗的皮带,对他说出张学友在《旺角卡门》里的那句:“食屎啦你!”当然他会马上试图用《搏击俱乐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头破血流,但他的一招一式我已经了然于心,应对自如,甚至还占了上风。他突然举起手喊:“它叫什么?”我不明所以。他指指那条狗。狗脖子上挂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名牌。我念出名牌上的字:Leon。这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个法国杀手的名字。邻居说:“回答正确。这狗归你了。”然后我带着莱昂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还真给陈果说对了。时间循环不是一般的诅咒,而是能赋予人超能力的囚笼——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气沉沉的坟墓还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我死水一片的生活似乎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可是这片亮色很快也消失于无尽的时间循环本身。
当这一天过去,等到我再次睁眼时,还是在电影放映室里醒来的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做过的一切不复存在。
这座城市重新醒来,一地鸡毛,尿性不改。
11
第100天
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
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的北京,天气闷热,还下着雨。8月7日立秋了,北京被一场暴雨从里到外浇了个透。8月8日,夏天终于结束了。
从99天前开始,我的时间停留在夏天结束的这一天。
闲得蛋疼的时候,我也会从网页上搜寻这一天的新闻来打发时间。如果你去回顾2018年的8月8日,就会发现这一天在整个地球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台名叫“帕克”的太阳探测器停靠在卡纳维拉尔角 [1] 空军基地里,准备着在三天后飞跃太阳的日冕层。一头二十岁的母鲸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海湾掉队了,因为不愿意放弃它那已死去多日的孩子。一群消防员从起火的大楼里救出了一条小狗和十五个男女。一个井盖丢了,因为下雨,水淹了路面,所以环卫工人没看清,三轮车前轮卡在了上头,骑车的大爷摔成了髌骨骨折。
而北京城呢,除了那个在大雨里消失的井盖之外,似乎一片太平。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
对我来说,这一天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说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坏——要是我没有被面包车撞的话。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大概不会选择被关在这一天。2011年2月10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那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
白天下了一点小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我和陈果一人骑一辆单车,进了东四五条胡同。他的单车后座上绑着一捆白菜,我的单车后座上坐着林娅。
过了“好街坊美发店”,平时“老杨修车补胎”那地儿,修车的老杨头没有出现。一个敦厚微胖的中年人守在描着红漆的挑子旁,他时不时出现在这片,是个倒糖人儿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林娅猛地一下子跳下车,一边揉着脚一边喊:“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只好拿脚刹住车,扭头看着她。
陈果的两脚蹬得飞快,说了句“那我先回了啊”就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我把单车停在墙根。林娅已经反身跑了几步,弯着腰站在挑子跟前,研究起转盘上的桃子、小鸡、蝴蝶、蜻蜓。
她满脸堆笑地问摊主:“我先转一个试试成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
林娅从大衣衣兜里掏出手,哈口气,掌心相对搓了搓。接着,她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食指,猛地拨了一下竹篾做的转针。
转针呼呼地转了起来。
林娅皱着眉头俯视着转盘,眼神充满虔诚,嘴上却说:“老板,这个不上算啊。”
转针逐渐失去力气,越来越慢,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只蝴蝶上。
“这个不算。”林娅说着,指了指我,“李正泰,你来。你给我转一龙!”
我脱掉手套,走到她旁边,弯腰拨动了转针。
转针最后又停在了蝴蝶上。
中年男人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泛黄的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他拿竹签粘上,递给林娅。
林娅不甘心地接过来。中年男人又对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两块。”
我伸手去掏裤兜的时候,林娅已经拿着蝴蝶,低头朝单车走去了。
我问:“老板,龙多少钱?”“十块。”
我给了他十二块,从草垛子上取了一条现成的龙。这龙做得倒算得上精致,厚鳞厚甲,眼睛是额外用白色糖珠点的。
我追上林娅,把龙递给她。她笑了,接过去:“他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我戴上手套,跨上单车,她拿手扶着我的腰,坐了上去。
林娅一路都在唧唧喳喳地说话,我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
奇怪的是,我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手环抱在我腰上的重量,记得从我嘴里呼出的白气沿着脸颊飘走的形状,记得斜斜地照进胡同里的黄昏的光。那光把一切都镀成了透亮的金色,好像那一刻的人、事、物,全部都裹了层薄而脆的糖稀。
没错。这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
2011年2月10日,辛卯年正月初八,小雪转晴。这是地球上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12
第101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
讽刺的是,我不仅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一样,有的时间点永远回不去,比如2011年2月10日——更惨的是,有的时间点我永远到不了,比如2018年8月9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若无其事迎来的今天,是有些人赴汤蹈火也到不了的明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无限循环的十四小时。
手机铃声响了。它固执地响了一声又一声,直到戛然而止。
来自老妈,第十四个未接来电。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空调外机滴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嗒!
嗒!
嗒!
布拉德┎皮特在仓鼠笼子里奋力蹬着转轮。
阿尔┎帕西诺在厨房地板上探头吃着青菜。
莱昂纳多——这是Leon现在的名字——仰起头哼唧了一声,又懒懒地趴回了被子。
寂静的房间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我接起电话。
“嗯。刚在睡……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啊?我看看!……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行,这周五回来……
“都行。包饺子吧。”
8月7日,立秋,我爸生日。因为上夜班,把这事忘了,也没接到电话。改约了周五8月10日。
讲个悲伤的事,你可不许笑啊。8月7日和8月10日,都是我永远到不了的时间点。
生活总能出其不意。有时候,陪父母吃一顿饭,不知不觉就从一种习惯,变成一句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13
第102/103/104/105……天
我是时间之王。
好在对于2018年8月8日的那十四个小时来说,我是时间之王。
我不知道上哪儿能买到井盖,所以在从“奶奶的熊”回家的路上买了四个路障,还顺带解救了快递小哥、电梯姐妹、邻居那只狗。然后我下楼,转了两趟公交,找到了新闻里说的那个没有盖的窨井。
虽然我从内心憎恶出门、买东西、坐公交这档子事,但只有我知道那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窨井的秘密——假如我不做点什么,就好像成了它的帮凶。
放好路障后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路人纷纷绕开了窨井,直到环卫大爷也骑着三轮车绕开了它安全地离开,我才悄然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这几乎是完美的一天了。偷电瓶车的贼被当场抓获,坐电梯的双胞胎姐妹没有被困住,邻居家的狗没有哀嚎,环卫大爷没有摔骨折——而我也第一次走出了几年来离家最远的距离。
可是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小偷会偷车,电梯会故障,莱昂会挨揍,大爷会掉井里。
不管我做过什么,世界都没有变得更好。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但是我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2018年8月8日,当世界重启,一切归零,没有人会记得这一天的我。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有的是时间。但我似乎又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只拥有这一天。
14
王毛毛在铁皮垃圾桶的烟灰缸里按灭了一根烟屁。
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集了满满一缸烟屁了。
在马路对面,是和平电影院。电影院大门两侧的橱窗里贴着几张海报,《低俗小说》《月光宝盒》《阿飞正传》……
经过一段时间的蹲守,王毛毛已经基本锁定了目标。她曾跟着他走进那栋电梯楼,听到他的公寓里传出熟悉的狗叫声。
这时目标出现了,他从电影院里走出来,走过那排泛黄的海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王毛毛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目标进入一家商店,王毛毛也跟了进去。在一排排高耸的货架之间,她心怀叵测,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目标买了几个红黄相间的路障。王毛毛站在不远处的五金货架前,装作挑选摩托车反光镜,从镜子里偷偷盯着目标结账。
目标走出商店,来到公交站台。
王毛毛藏在树荫下。
公交车来了,目标拎着路障上了车。王毛毛在关门前的那一刻也跟着跳了上去。
她一路偷偷跟着他,看到他把路障放在一个没盖的窨井周围。然后又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留意过他,除了王毛毛。
她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坐过公交,挤过地铁,去过几条胡同。
不知不觉,王毛毛过上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生活。
她成了他的影子。
而他毫不知情。
15
第116/117/118/119天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东直门地铁站跳了下去,被进站列车卷到带电的铁轨上丧生。东直门离我住的东四十条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下时间,这人跳下去是早上七点二十,正是2号线早高峰。
平常这个时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陈果打游戏。东直门跳轨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为它和电瓶车小偷、电梯故障、邻居的狗、没盖窨井处于互不相交的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