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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不是病友,是狱友了。
随即王毛毛向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越狱。
这种想法基于她的几点观察:
第一,虽然我们可以在2018年8月8日这一天做任何事——甚至是受伤或者死亡——但都不会影响到这一天及之前已经发生的事。远的,比如1519年9月20日,葡萄牙人麦哲伦带领船队,出发环游世界;近的,比如2018年1月17日天线宝宝“丁丁”的扮演者西蒙去世。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永远发生了,我们无法改变。
第二,我们在这一天做的事会影响到2018年8月9日以及未来吗?有可能。我们作出不同的行动,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些结果就像吹泡泡一样,每一个泡泡就是一个时间线上的新世界。也就是说,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但这样的多重宇宙对我们来说暂时还没有意义,因为我们自己还到不了“明天”。而一旦越狱成功,一个明确的“未来”就有了意义。
第三,越狱有可行性吗?当然。对于别人来说,时间只售卖单程票。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是地铁2号线,环状闭合。我们必须得找到一个换乘站点,重新回到单向行驶的地铁1号线上去,才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我问王毛毛这些乱七八糟的结论都是哪儿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是经过“高人”指点。
“明天你谁也别见,手机也别开,带上一把最大最大的伞,到动物园来找我。”王毛毛神秘地说。
她一边说话,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屁,吐出一个烟圈。
我拿手扇了扇脸:“你成年了吗?还抽烟。”
她对此不置可否。
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单薄,瘦削的肩膀上支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都比她发育得要好。
王毛毛问:“去不去?”
我说:“不。”
王毛毛又吐了一个烟圈,掐掉了烟屁,斩钉截铁地说:“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20
第135天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
早晨五点三十七一到,我毫无悬念地在电影放映室里醒了过来。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二十三分钟后,陈果将迎来他人生的致命一击。
我坐在放映机前,看着映照在石英钟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一直以来,我就像不停地把巨石推上高山,然后看着巨石又滚落到山脚的西西弗斯一样。
我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
这时,我脑海里跳出两个跟王毛毛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一个有着天使光环,一个长着恶魔尾巴。
恶魔尾巴的王毛毛小人儿露出寒光闪闪的虎牙说:“你看,循环往复的荒谬人生是多么痛苦呀。难道你就不想作出一点改变?”
天使光环的王毛毛小人儿扑棱着翅膀在一旁帮腔道:“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我看着石英钟,夜光的指针嘀嗒走动。
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摸出手机,滑动了关机键,然后站起身,为10排1座的哥们儿默哀了三秒,走出了放映室。
走在猩红的甬道里,总觉得身后跟着什么人。可是当我回头,地毯上只有我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走道里空无一人。
早晨的北京街头,行人寥寥,偶尔有汽车从路上驶过。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四五条胡同。
胡同里家家户户熄着灯,没有半点声响。
依次走过林娅家、陈果家,最后来到了我父母家门口。
我站在院墙外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只听到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声。
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晨曦中,胡同渐渐活过来。院子里的人拉开灯,起了床,开始准备早饭。我听着他们咳嗽,交谈。好几次,我差点就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喝喝豆汁,吃吃油条,迎来新的一天。
然而我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我一路走回家,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今天,我决定要做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去动物园见王毛毛。
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坐到西直门,接着转4号线大兴线,只消再坐一站地就能抵达动物园。像往常一样,一路上总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疲惫的脸。
途中,在东直门站停靠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姑娘跳下去的站台。是我曾经来过,试图改变这件事的那个站台。
鬼使神差地,我在这一站下了车。站台上人流汹涌,钢铁巨兽吐出一串串蝼蚁,又吸入一串串蝼蚁。灯光雪亮,我却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如此强烈,我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8月8日循环往复,就在今天早上的七点二十,她应该已经又跳下去一次了。城市像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齿轮咬合了血肉。据新闻里的说法,跳轨事件只让2号线暂停了15分钟,又马上继续“正常运行”了。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这姑娘大概率是一个温柔又喜欢电影的人吧。但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又一列地铁抵达,我跟着人群,走进它冷气十足的躯壳。站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我努力想把在东直门地铁站体会到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脑海中甩掉。
按照王毛毛的吩咐,我带上了一把长柄雨伞。但是走出动物园站之后我发现这边的雨很小,根本犯不着打伞。
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从来没有改变过速度,但在人们嘴里,它却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我从入园处拿了一张地图,进了动物园大门朝左走,过了熊猫馆右拐,经过鸣禽馆、犀牛馆,空气里渐渐飘来一股股食草动物的粪臭味儿。数着羚羊、麋鹿、斑马、野驴、骆驼、牦牛……就来到了长颈鹿馆。
我一眼就看到了王毛毛。她今天穿了条翠绿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细碎的樱桃图案。她还戴了耳环,也是红红的樱桃。她没有打伞。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
她像个接头的女特务似的,双眼盯着长颈鹿,看也不看我地说:“你迟到了两分钟。”
我扭头看着她:“你别说,耳朵上挂两个车厘子,还蛮好看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毛毛又抬手看了看表,这才终于转过来面朝我说:“还有一小时就闭园了。”
我正在琢磨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突然又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动物园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游乐园,几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人们都说记忆往往会褪色,这个游乐园的设施就像记忆一样纷纷都褪色了。王毛毛一看到那个比路灯高不了多少的“摩天轮”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为了不扫她的兴,我只好买了两张摩天轮的票。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过了。挂在摩天轮上的小箱子逼仄得让人难受。王毛毛兴致却很高。
当小箱子在细雨中轻轻晃悠着升到最高处,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王毛毛发现了一柄大油伞下,藏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子。她把那个小摊子指给我看:“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怔住了。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我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北京动物园淅淅沥沥、晃晃悠悠的五米高空,我却感觉自己两脚着地,架着单车,在一个下雪的冬日里扭头望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林娅。
摩天轮吱吱呀呀地转了两圈就停下来了,时间才过了三分钟。
从摩天轮上下来时,恍若隔世。
王毛毛拉着我去找她在空中发现的转糖人摊子。找到之后,大概是看我一直发呆,她亲自拨了转针。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转针一直转啊转啊……
最后停在了蝴蝶上。
做糖人的妇女颧骨上有着两团红,背后还拴着一个襁褓。这类妇女一般都是从外地进京的,过去总成群结队潜伏在中国人民大学门口的天桥上兜售假学历证书。
她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白色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然后拿竹签粘上,递给王毛毛。
王毛毛不甘心地接过来,悄悄对我说:“她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妇女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二十。”
我给了钱,王毛毛已经拿着蝴蝶走远了。
我心里对她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我差一点就不会来了。那我就会毫不知情地错过这一切。而现在,仿佛是意识宇宙或者哪位命运之神许以的褒奖,那个把一切人、事、物裹上一层薄而脆的糖稀的黄昏又回来了。
接着王毛毛又要求玩碰碰车、旋转木马和过山车。
等她把这些都玩了个遍之后,动物园里的游客越来越少了,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响起,闭园的时间快到了。
心满意足的王毛毛说:“跟我来。”
就这样我被她领到了爬行动物馆。爬行动物馆里已经没有了游客,她看了看贴在门后的值日表,自信满满地说:“他们已经检查过这儿啦。现在动物园在清理游客,一会儿所有的门都会上锁。”
“那我们难道不该尽快出去?”
她没有解释,而是带着我在各个展馆之间东躲西藏。终于,夜幕降临,动物园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这里已经没有了游人的踪迹,只剩下动物的吼叫声在沉沉的暮色里遥相呼应。
我们走到鹿苑背后的一处山丘,坐在了一片柔软而湿润的空地上。
细雨已经停了。
暑气消退后,鹿粪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和青草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如果不被打断,我们可能要这样一直坐到时间的尽头。
晚上七点三十五。
我们就坐在时间的尽头。
“现在呢?”我问。
王毛毛低头看了看表,然后侧过脸冲我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一笑:“等。”
晚上七点三十六。
王毛毛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接住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
“等什么?”
她仰起头,高高举起手臂,闭着眼睛说:“等这个。”
晚上七点三十七。
她话音一落,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雨水落在王毛毛仰起的脸和手上,原来刚才她伸出双手是要接住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滴。我撑开伞——如她所说,“最大最大的伞”——这样我们两个都不至于淋雨了。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游客,开始朝着各个方向快步走开。
动物园里又响起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
“一会儿就要闭园了。”她说。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皱着眉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耸耸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21
第136天/王毛毛时间
青草上的夜露,透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眼前的姑娘——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中跳舞的,长着雀斑又平胸的姑娘——都是那么不真实。
在被时间囚禁的第一百三十六天,我第一次,不是在电影放映室醒来。
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已经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在一片线条圆润的山丘上,在暑气和大雨里,脚下踩着细密的青草。
这就是王毛毛想要告诉我的秘密。
现在是2018年8月7日下午五点二十,是“王毛毛时间”。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开始进入重置,而她进入时间循环的地点,就是北京动物园。
同样作为时间的囚徒,我的坐标随着她一起重启了。对于王毛毛和我来说,只要我们在空间上“在一起”,那么我们就能获得对方的“时间”。
难怪之前我总觉得被人盯梢了。原来一直尾随着我的那个人是她。她偷偷跟着我,所以获得了我的时间。而我因为和她在一起,所以也不再是从8月8日的早晨五点三十七、电影放映室这个坐标重置了,而是从她的8月7日下午五点二十、北京动物园这个坐标开始重置。
从现在开始,只要我们不分开,那我的每一天都不再只有十四小时,而是二十六小时又十七分钟。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她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像王毛毛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真要是干出这种恶作剧也不足为奇——但很快,随着动物园再次闭园,四周又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暴雨、雷鸣和鸟类的嚎叫。这一切让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幸好王毛毛让我带了伞——不过据她解释,她自己在8月7日那天没有带伞。所以每一次重置,她一睁眼就是下着雷阵雨的动物园。
我们打着伞在大风大雨中一路踯躅,到了喂养鹳鸟和火烈鸟的池塘边,躲进了一座水泥造的小亭子里。
雨滴像一只只迷你的鱼鹰一样,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扎进池塘,激起一圈圈涟漪。时间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是雨滴,是池塘,又是涟漪本身。无数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生、相遇、死亡。每个人的轨迹以一个点为圆心,扩散着,交错着,然后随着时间,消失在有限的一生之中。
浅岸上,深红色和粉红色的火烈鸟一会儿呼啦啦走到东,一会儿呼啦啦走到西。不时还有雷从那些年老的树木硕大浓密的树冠上滚过。
王毛毛一直在低头玩手机。我瞟了一眼,看到她在和一个备注为“关老师”的联系人聊天。
“我想在这儿待会儿。”我把伞递给王毛毛,示意她可以先走。
自从时间循环以来,我还没有经历过黑夜。我想待在这里,看看夜晚是不是真的会降临。
王毛毛没有接过伞,而是收起手机,掏出两个耳机,一边一个,塞进自己的耳朵。她的头发和裙子被暴雨淋透了,根本分不清从她发梢和裙角滴落的雨滴哪些来自她所经历的第一个8月7日,而哪些来自第一百三十六个8月7日。
“你听过三只蝴蝶的故事吗?”王毛毛提高嗓门大声喊——不知道是因为戴着耳机,还是因为下着暴雨。
“有一只黄蝴蝶,一只蓝蝴蝶,一只红蝴蝶,它们仨是好朋友。有一天,它们正在花园里玩儿,突然飘来一朵乌云,下起了暴雨。花园里正好有三朵花,一朵黄花,一朵蓝花,一朵红花。三只蝴蝶想到花里躲雨……”
这故事有些年头了吧。我第一次听到它,差不多是在二十世纪,穿着开裆裤的年纪。
“黄色的花,黄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黄蝴蝶进来躲雨。
“蓝色的花,蓝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蓝蝴蝶进来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