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德露的丛林。
维尔飞向那片丛林，无意间瞥到不远处道路上三个小小的身影。三个人类的孩子，至少还未成年。背着傻气的背包，并肩走着。
大概是那种去伯劳丛林探险的笨蛋。维尔轻蔑地想。阿德露死去后，她衍化的那片纳米机械丛林相对于其他丛林而言要温和得多，它从不会扭曲探险者的罗盘、阻断他们的通讯或者模糊他们的红外信号。就连卫星信号在这一地区都畅通无阻。也因此引来了大批的探险者出入。
她总是那么宽容。他想。
2
“它们来了。”卓音说。
严格地讲，她并没有在“说”，而是通过纳米机械的亚空间共振将这句话直接传递到他们的头脑中。通常情况下，尖刀和伯劳一样，拥有一个无须发声的内部交流频道，但卓音的存在使得第一小组成为最特别的。通过她的共鸣能力，他们不仅能
够彼此秘密通讯，还能够某种程度上在头脑中连成一体，分享彼此的情绪、感官和念头。
即使是在伯劳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极少数个体，在尖刀中，这一能力就更为珍贵稀有。
女孩侧首聆听，捕捉丛林里的声响。她的感官远超出双眼所见，双耳所听。通过她的意识分享，他们能够感知到丛林的异动，甚至感觉到附近数个伯劳集群扑动翅膀的节奏。
一、二、三……叶燃默默地数着，他数到十七个。但卓音向他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
十九个。他漏数了两个。
——其中一个是第十一原型体，另一个是它的原型幼体。卓音解释道——它们有特殊的纳米机械构造，使得共鸣声更难辨认，更容易和丛林的纳米机械振动混淆起来。
叶燃点点头，默记下这一点。
秦锐放轻脚步靠近他们两个，向卓音扬起眉毛。
——要动手吗？
女孩摇摇头。
——等。等游隼发出信号。
于是他们伏低身体，调低体表温度，继续等待。在他们头顶，暮色中渐暗的丛林高处，“杀戮者”维尔正在盘旋。
在飞过丛林上方时，游隼察觉到了下方的尖刀小队，他发了一个简短的脉冲过去，确认他们的身份。人类果然没有食言，派来了他们最好的战士——双方都渴望暂时停止这场战争，唯一坚持要战斗下去的只有维尔而已。
维尔说，这是为了阿德露。
——但
是你现在做的事情不是她希望的。
上一次他们争吵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维尔说的。但维尔没有听他的话，事实上，不管是谁的话，维尔都听不进去。
失去阿德露的打击比他们想象的还大。她曾经是他们的先知，他们中最优秀的战士和最冷静理智的战略家。而如今她的名字却成了纠缠着维尔的幽灵，令他一天比一天疯狂和暴躁。
而绿月即将升起，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都没有时间了。最多不过七八年，短的话三五年之内，下一轮绿月就将在太阳系边缘亮起——到那时，所有的战争都将毫无意义。
所有的复仇也一样。
那并不容易，他和维尔，他们曾经是兄弟，曾经并肩战斗，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但游隼终于意识到，他认识的那个维尔已经不在了，随着亚加的逝去一同消失了。
于是，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游隼先是联系了人类，在确定了计划之后，又找到梅斯作为同谋。他从来看第十一原型体不怎么顺眼，他们之间甚至还有些旧怨，但在这件事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而且他了解梅斯——她只追求利益，从不考虑道德问题。
听到游隼的扑翼声，维尔盘旋了半圈，对方那对锐利的短翼便进入了他的视野。
微微偏斜翼尖，他向老朋友打了个招呼。他们总是争吵，争吵之后又会和好。在失去阿德露之后，他们争吵更
多，和谈更少。但游隼会理解的。维尔想，游隼大概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那些痛苦与狂怒的伙伴。其他的原型体或许也在意阿德露，但绝对没有他们承受的那么多。
“你也来看她吗？”他温和地问道。争吵时的愤怒已经散去，那片丛林的枝叶摇曳声总是能让他平静下来。
游隼轻蔑地偏了偏头。
“我向你挑战，维尔。我向你提出挑战。胜利者获得领导权，失败者死。”
一瞬间的错愕，维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他弄清楚游隼说的话之后，狂怒迅速燃起，远比消散的时候更快。
“你向我挑战？”他厉鸣道，“你，向我挑战？”
扑动五倍于游隼的巨大翅膀，维尔卷起一阵狂风，强调自己的体型和火力优势。但对方的姿态里没有半点畏缩。
“我向你挑战。”游隼简短地重复道，“就在这里，就在此地，一对一。”
“谁来见证？”
一瞬间的迟疑。
“阿德露就是见证，我们在她倒下的地方决斗。你和我——”游隼的短喙微微开合，声音里流露出一点怪异的悲凉，“你和我都不会在她倒下的地方耍诈的，对吧。”
维尔同意这一点。
“点到为止？”他试图缓和紧绷的气氛。
“胜或者死。”游隼冷酷地重复道。
“你就这么想当首领吗？”
“我想要阻止你——如果阿德露在这里，她也会想要阻止你的。”
“她死了！”
“显而易
见，不是吗？”
长久以来试图压抑的狂怒终于席卷了维尔的头脑，从他的胸口一直燃烧到翼尖，在这狂怒之下，他的意识反而变得清醒起来，那种清醒异常冰冷，就像是冷火，一寸一寸地将他的理智烧尽。
“好。胜，或者死。”他慢慢地吐出那些音节，冷酷地打量着游隼。看着自己从叛离摩恻城时起就一直不离不弃的战友，维尔第一次意识到人类将自己称为“杀戮者”或许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丛林下方，卓音呜咽了一声，试图捂住耳朵。尽管这个举动对于隔绝洪水般的情绪毫无帮助。空中的两只巨鸟正在针锋相对，但真正摇撼她的是丛林本身的嗡鸣。
“她就在这里……”她轻声说。
“谁？梅斯？”
“阿德露……”卓音的手指抓紧身下浅灰蓝色的野草，这些草叶里流动着数不清的纳米机械，地球原生的植物和来自异乡的入侵者结合在一起，变异成新的物种——根系联结着根系、枝叶呼应着枝叶。
名为“阿德露”的个体确实已经死去，但伯劳从来不会真正死亡，任何一只死去的伯劳都会迅速解体，有机质的部分残留下来，而纳米机械则会成为种子，进入附近的本体物种，或者就地萌发成植被。许多年前，阿德露坠落在这里，而如今，她——或者说她残留的部分——正在这里，如同游隼所说的那样，见证着这场伯劳原型体内
部的自相残杀。
努力排开头脑中那回荡在整个丛林里的悲悼，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伯劳个体上。
“它们会从维尔的正面发起袭击。而我们从背面过去——你们从背面过去。”她更正了自己的话，“这里的……振荡……太强烈了。我来协调你们两个的行动。”
秦锐默默点头，将手放在女孩的背上，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们会成功的。”
她嘶哑地笑了一声。
一声短鸣，游隼将反重力装置功率全开，迅速盘旋拔高，向着维尔急坠扑击。对于大部分伯劳来说，这一手都非常危险，但身形上占据绝对优势的第一原型体完全不把对方的进攻当回事。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游隼。”他说着，微转翼尖，避开对方的扑击，嘴爪相碰——突然之间，两道强烈的光矛穿过天空，他堪堪避开，腹侧的绒羽感受到了那强烈的热度。
攻击并非来自游隼的方向。
当梅斯和她的子裔从林木掩护下飞起时，维尔一时错愕。他没想到游隼会耍诈——竟然在以阿德露的名义发誓之后，在她倒下的地方，玷污一场决斗。
“懦夫！”
怒吼声震动着天空，但这时，背后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猛地一个回旋，甩开另外两只小鸟儿——他们身形小巧，速度异常迅捷，他完全没有发现他们靠近。
而且这些鸟儿有着人类的眼睛。
维尔见过尖刀，在淮南战
役的时候，这些和纳米机械同化的人类战士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他没想到——
他振起双翼，怒火冲天，直扑向游隼。
“叛徒！”
“——你不觉得这事其实挺××的吗？”叶燃在内部频道充满讽刺地嘟囔着，“我是说，从伯劳的角度来看。”
卓音没有回应，她一向沉默。秦锐正专注于在巨鸟的背部切开一条新的伤口。叶燃振翅飞起，躲开维尔双翼扑击带起的炽热狂风。这家伙确实强悍——第一原型体身上装备了两对光矛，一套激波武器和四组光粒枪。除了对付地面部队用的激波武器之外，这家伙近战远程均能从容施展，有那么一会儿，叶燃甚至觉得十几只伯劳加上自己和秦锐，也未必能对付得了第一原型体。
梅斯带来的一只鸟儿被光矛正中胸口，连惨叫也没发出一声便直接坠地。
内部频道里传来某种情绪，焦灼、不安、忧虑。叶燃组织起自己的自信，发回给卓音，试图安抚她。
她轻轻地作出了回应。
在另一只伯劳受伤落地后，第一原型体也终于现出了疲态。它庞大的体形使得体内的反重力器官负荷过重，而在空中盘旋、躲闪和进攻的时候，空气阻力都极大地消耗着它的体能。
正如游隼所料，尖刀在战斗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就像是围攻巨兽的小小食人鱼，在战团中飞进旋出，灵巧地避开攻击，制造着尽
可能多的伤害。
但最后一击是他的，也只能是由他来做出。
他并没有使用常见的扑击战术，而是展开了羽片。他的翅膀短而强劲，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作为刀刃来使用。微侧身体，他滑入包裹着维尔庞大躯体的灼热旋风——第一原型体已经左支右绌，应对不暇，甚至打开了激波系统，但那只会更快地消耗体力。
翅膀切割着空气，羽片化作刀刃划过维尔的胸口，那一瞬间游隼几乎迟疑了。
但只是几乎。
凄厉的长鸣声撕破天空，维尔彻底失去了平衡，体侧流出银灰色的血液。游隼打了个旋，冷漠地望着自己的领袖，昔日的战友。当维尔绝望地扑打着双翼，试图在反重力器官失效的情况下保持巨大身躯的平衡时，跃入游隼思想的那个念头异常古怪。
——阿德露的死亡一定远比这要优雅。他想。
其他的伯劳也开始脱离战团，和尖刀们一起在高空盘旋，等待着第一原型体的坠落，就像是耐心守望猎物死去的兀鹫。
在又一声长鸣之后，维尔的翅膀无力地扑打着，坠向丛林深处。
3
——他们并未急于打扫战场。
第一原型体身受重伤，但一息尚存。亲自动手彻底结束它生命的念头似乎令游隼也感到畏惧。梅斯好像动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并未付诸实施。它们落向地面，和尖刀第一小组会合。
“任务完成了。”秦锐走向游隼，昂起头看
着新的伯劳领袖，“将军希望我们将签署好的合约带回去。”
“哦。那个。没问题。”游隼微微偏头，“你们两个可以把它带回去。”
“我们三个。”秦锐眯起眼，微觉不安。
“你们两个。”游隼答道，“那个女孩儿要留下。”
“什么？”
“她是个很棒的聆听者，我们现在非常需要聆听者，即使是个杂合体也需要。她得留下来。”
男孩戒备地后退半步，挡住女孩的身影：“她不可能离开我们，你不知道吗？她的身体不好，她需要我们的同步化支持，离开我们的话，她会死的。”
“那你们三个就都留下来好了。我可以找个快递公司把合约邮寄给你们的将军。梅斯，你没把快递公司都杀光吧。”游隼快速抖动着背上和胸口的羽毛，过了好一会儿，年轻的尖刀才意识到那是伯劳大笑的方式。
“——五。”卓音在内部频道里轻声说。
“——卓音？”
她没有回答。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你们三个都留下。”游隼的语气近乎温柔，“我是说认真的，那个女孩必须留下，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像她这么好的聆听者了。让她回到你们人类手中实在太危险——好的聆听者不仅能听到我们的行动，还能听到我们的思想。你能吗，小可爱？”
它望向卓音。
女孩轻轻推开秦锐，向前走了半步。
“——四。”
紧绷的情绪从她的链接传递到两名伙伴的
头脑里，他们虽然已经恢复了人类的形态，但身上的纳米机械正再一次地缓慢激活。
“我能。”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人类，也不信任人类。但你需要我们。你需要人类。我还知道你很悲伤。”
游隼微微低下喙尖，第一次认真地看了这个女孩。
“我确实很悲伤。”它说，“我不能让你回到人类中间去。你会留下吗？”
“——三。”
她昂起头直视那寒光闪烁的铁喙：“我还能听见其他的声音，维尔正在死去，而另一方面——”她转头看向梅斯，“她心里所想可是非常非常的有趣。”
游隼轻轻抖动了一下翎毛。
“——二。”
“告诉我。”它的声音危险地放慢了，“梅斯在想什么？”
“她在想……”
“——一！快逃！”
卓音的命令裹挟着强大的意志压力直抵叶燃的头脑，他意识到秦锐和他的感觉也差不多。他们被迫瞬间变形起飞，身不由己地相背而行，疾掠远去。他想要回头看一眼卓音，却做不到。她的意志压制着他的行动，迫使他一路逃离那里。她从未这样对待他们，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安静地和他们待在一起，为他们聆听、为他们传递信息。
亏我们还一直以为秦锐才是队长。叶燃讽刺地想。
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黑色羽迹，是卓音，她也逃了出来，距离他们很远很远——她迫使小组散向三个不同的方向逃离，尖刀相
对于伯劳本来就有短时间内的速度优势，这样一来，追赶他们的伯劳就不得不做出取舍。
梅斯带着她的集群，一路追赶在卓音身后，而游隼紧紧跟上梅斯。
叶燃想起卓音对游隼说的最后一句话。“缄默者”从不随意发言，她的每一句话都自有其力量。梅斯在想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可能会对游隼不利……他试图改变飞行方向，和卓音会合，但是他失败了。她的意志如同钢铁般压制着他，甚至令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梅斯突然慢了下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上体形更小、速度也更快的卓音。它索性悬停在空中，扬起双翼，露出一对较小型的光矛。
“卓音！”
内部频道里一片寂静，她将通信关闭了。
第一发光矛险险擦过她的翼尖，第二发命中了她的右侧身体。
“——逃啊！”
另一波强大的意志裹挟着痛楚滚滚而来，猛地掩盖了叶燃的意志，甚至连情感都盖过了。他低鸣一声，被迫向着地平线尽头振翅疾飞，将那个坠落的小小身影抛在身后。
游隼遗憾地看了一眼坠入丛林的卓音。他很想要那个聆听者，更想知道梅斯的想法。但梅斯却棋先一着。无奈地，他指挥着梅斯带来的战士们，开始兵分两路，打算追杀叶燃和秦锐，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下方的丛林传来恐怖的咆哮声。
大地苏醒了。
原本一片平静的阿德露丛林，突然
间就狂暴了起来。藤蔓开始疯狂地生长，树木的枝条如同趾爪般张合摇曳。一只次生体飞得较低，不小心被探出的藤蔓拽了进去。它无力地挣扎着，但那些古铜色的藤蔓迅速绞缠在它的身上，它的翅膀被生生地扯了下来，发出尖厉的垂死嘶鸣。
其他的伯劳赶紧振翅高飞，他们都惊呆了。丛林不会攻击伯劳，从来不会，除非……
“这是阿德露的丛林。她肯定生气了。”梅斯的子裔低声说。
“胡说八道。”梅斯斥责道。但她的翎羽也在因为恐惧而微微抖动。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去检查那个尖刀聆听者的尸体，还是去回收维尔的尸体，都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狂暴的丛林已经将他们吞入其中了。显而易见地，所有降落到地面的家伙都只能有去无回。
游隼思考了一下利害关系。
“梅斯。”他说，“你会为这场决斗作见证的，对吧。”
“当然。”她微敛翎毛，却不见多少敬意，“尊敬的首领阁下。”
4
如今。
突袭望沙一周后。叶燃接到联络员传来的消息，随即动身前往阿德露丛林。
作为“狂怒者”和“伯劳屠杀者”，在离开尖刀基地之后，他总是独来独往，独自计划行动，独自实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与世隔绝。亚洲大陆北方有很多抵抗组织，大部分是失去家园又拒绝南迁的本地居民，这些战士们胸中的怒火从未熄灭。
停
火协议签订已有六年之久，但伯劳领地的游击战争从未因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伯劳领地北面的俄罗斯人和蒙古人也渐渐开始加入到这些中国人的行列中来。
除了钱大富在望沙率领的那支游击队之外，叶燃还和三四个他看得比较顺眼的抵抗组织保持着联系，他为他们提供行动支持，而对方提供给他掩护、物资和情报。他们中也有些曾经试图招募他加入，但他都坚定地拒绝了。
有些时候，他也会自己联系线人。不过今天的会面不太一样。
密密的灰绿色树冠在叶燃的双翼下滑过，天空深蓝剔透，强烈的阳光打在他黑色的披羽上，热量沿着金属的羽毛传递到皮肤和肌肉。但晨风寒冷刺骨，将这些热量飞快地攫走。
丛林开始躁动。
“阿德露”是所有伯劳丛林中最大的一处，也是第一片伯劳丛林，它直接衍生自名为“阿德露”的伯劳死亡后的躯体，以及她驾驶的伯劳飞船。那些纳米机械单体在撞击和燃烧后幸存下来，随着爆炸的风飞散向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夜之间便长成了丛林。
过去，阿德露丛林几乎可以算作是最温和的伯劳巢穴之一，而且也是人类和伯劳双方默认的停火区。但后来，“杀戮者”维尔在伯劳内战（官方说法是游隼向他发起的正式挑战）中身亡。同样坠落在这片地区。
没人找得到维尔的尸体。因为
从那之后，阿德露丛林就十倍地狂暴了起来，不要说人类，就连伯劳也无法栖息在此地。
叶燃努力不去想自己在那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和付出的代价，他微微振翅，让自己飞得更高一点。在下方，灰绿色的枝条和钢花变成了爪子，试图伸向空中攫住他的翅膀。
即使是在那些树木和藤蔓无法攫住他的地方，他仍然可以听到丛林的咆哮声，低沉而深远，在大地上隆隆地滚过。没有伯劳敢于来到这里，就算是他也很少过来——上一次，有一群伯劳对他紧追不放，无可奈何之下，他赌上自己的命，打这片丛林的树冠间一穿而过。凭借着较小的形体和更快的速度，他侥幸逃脱了。而那些伯劳——他至今仍能回忆起它们被丛林树冠裹住时发出的哀鸣声，以及金属的披羽和骨骼被挤碎的声音。
轻轻鼓动了一下翅膀，叶燃偏过头，看到远处云霭间升起一个小小的黑点。
来了。
随着那只鸟儿飞近，他认出了对方。那对长而宽大的铁蓝色翅膀他永远都不会认错。
轻笑一声，叶燃开始爬升高度。穿过薄薄的云层，盘旋着乘上气流，一鼓作气飞到近一万一千米的高度，直到伯劳的丛林在他下方变得和普通的森林没有什么区别，群山变得如同起伏的沙岸，而天空犹如倒悬的海。
大部分伯劳无法在这个高度飞翔，只有原型体和比较强健的战斗型次生伯
劳可以做到这一点。在“尖刀”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需要相当长的同步时间，以及非常不计后果的有机—机械体转换比率。
但对方不费什么力气就赶上了他。他调整了飞行的方向，和来访者并肩飞行。
“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儿会面？”秦锐劈头就问。这小浑蛋飞得太高了。在离开尖刀基地后，他一直在南方以猎手身份潜伏、调查。很少使用自己的伯劳形态，如今飞得确实有些费力。但他不打算让叶燃看出来。
“没有人会来这里，也没有鸟。”叶燃满不在乎地答道，“而且我想顺道来看看卓音。”
秦锐沉默了。
他们一直没能找到她的尸体。最后只能从南方带来一些她的私人物品，掘了个浅浅的空坟埋了。因为是在丛林附近，没法立碑。最后两人弄来一块大石头权当标记。人类抬不动，伯劳不会去费这个力气挪动它。上一次他去的时候，浅坟附近已经荒草离离，一株矮小的灌木从巨石下伸展出来，开着蜜色的花。
“我们听说了你在望沙做的事情。”他最终只是说。
“家里怎么说？”
“作为提倡与伯劳保持和平关系的委员会成员，将军公开谴责了你。”
“就这样？”
“他让我私下转达：干得好。”
“嘿。你不是来这儿一趟就为了夸奖我的吧？”
“不是。说正事。你先把收集的组织样本交给我带回去——然后有个任
务要给你。将军想让你袭击淮河会议。他让我带来了布防图。”
“你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
“为什么？”
“他想打乱伯劳的备战节奏。”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袭击和平会议的叛变尖刀’这种话？”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将军说这很重要。要让伯劳意识到我们准备开战，但是他们不会猜到我们要怎么打这一仗。让他们越紧张越好。你有把握吗？”
“嗯。他打算让我怎么干？”
秦锐开始解释具体的行动计划，叶燃听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他微微偏过头，望着下面的丛林。那是“杀戮者”维尔坠落的地方，但卓音也永远地被埋葬在了那儿。当初，他们三个人是怀着结束战争的期望前往北方的。他、秦锐，还有卓音。他犹记得那片灰绿色的丛林、那场艰难的战斗，还有那对坠落的黑色翅膀。
奇怪的是，他如今记忆最深刻的反而是在出发前的晚餐会上，一名老兵醉眼惺忪的嘲讽。
“和平？”那家伙低哑轻笑，“和平会碾过你们的，孩子们。”
第5章 暗流
1
南方。浦森市区，E大学。
在伯劳战争中，人类得到的最深刻的教训之一，就是“不要在丛林之外击杀伯劳”。
但总有人忘记那些重要的事情。
天空苍白明亮，暮冬的寒意尚未退去，春天仍旧不曾来到，阳光如困兽般在云层间冲撞，投下漫射的光芒，没有影子，世界仿佛虚浮了起来。远远望去，横穿E大校园的那条路上，似乎多出了一些东西。原本是可以并排四车道的水泥路，如今却被围栏阻断了。草坪被移走，临时开辟成一段弯路，绕开中央那片郁郁葱葱的灰绿色灌木丛。
提着从食堂买的包子和豆浆，白英加快脚步穿过校园，和那些忙着去上课的师生擦肩而过。今天早上她例行晨练的时候，信使没有来。上个星期，它曾经向她提到过一场即将召开的和平会议：人类和游隼的会面，在淮河防线上。它不曾被邀请，但绝对不想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