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落在人类手里的幼体,能成什么大事?”
“确实如此。”梅斯微顿,“但是格雷继承了维尔的记忆核心,换句话说,他也同样知道我们正在做的大部分事情。过去塞尔伦保护格雷的时候,一直把他隐藏起来,延缓他的蜕化时间。所以他们之间应该没有太多的交流机会,但是现在……”
“现在格雷在人类手中,万一他有自己的打算或者人类获得了他的记忆库……务必确认他的身份。梅斯,然后我们来制订下一步计划。”
“是,阁下。”
梅斯微微低头,尽量不让自己内心的嘲讽表现在姿态上。
说到底,如果不是当初游隼一意孤行,非要杀掉维尔来攫取这支伯劳队伍的统治权,他们也不至于陷入现今的窘境。对游隼而言,维尔那个统治人类的计划太过庞大,而阿德露的阴影又时刻笼罩在这可怜家伙的头顶……
一连串的爆炸声打断了梅斯的思绪,她猛地抬起头来,振翅高飞。
巢穴外火光冲天,夜空一片殷红。
3
十五分钟前。
叶燃在深暗暮色掩护下来到城市南郊,附近有一家技术开发中心,而它正是他此行的目标。
不同于那些为人类生产生活必需品的工业园
区,技术开发中心是由伯劳看护的,四座高大的鸟居分别位于园区的四个方向,一只伯劳栖息在门口的那座鸟居之下,每一个走过的工作人员都要向它脱帽鞠躬。而那巨鸟蹲踞在横梁上,将长长的脖颈盘起来,半合着眼睛休息。
叶燃低头穿过鸟居,看都没看那只伯劳一眼。
“喂,你,站住,对,就是你!”
他皱起眉头,回头看去,一个高大的穿着制服的警卫正向他跑来。
“你没敬礼!”警卫语气不善。
“我又不是你们厂子的。”
“是不是都得敬礼。”
“反正它又没看。”
“你是想坑我们还是怎么着,不敬礼惹毛了它你兜着?”警卫鼓起眼睛,涨红了脸。
懦夫。
叶燃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怒火在胸口鼓动不休,最终只是凝固成嘴角一个蔑视的微笑,向着鸟居上的扁毛畜生浅浅躬身,转身便走。
警卫在他身后咆哮,他只当没听见。
门口戒备森严,但昨天偷来的访客卡让他顺利通过了检查,进入园区深处。他知道自己的这张卡不足以让他进入中心区,但他打算用另一种方式进去。
大部分研究人员都已经下班了,这可以减少牺牲者,他希望不会有人类牺牲者——在这里工作的大部分是科学家、研究人员、实验员和年轻的学生。望沙陷落之后他们无处可去,亦别无选择。伯劳强令他们工作,并无情地掠夺走他们的研究成果。
纳米机械丛林代理了所有的基础工业与基础农业。按理说,作为一个高等智慧种族,伯劳们应当从事一些社会上层的工作。但奇怪的是,他们中除了战争必需的战士、间谍、军官之外,能够从事基础科学研究和技术开发的个体却少得可怜。有些人类科学家认为,伯劳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种族,而是更大规模的入侵者到来前的尖兵。事实证明,他们在技术开发与工程设计上高度依赖于占领区的人类,甚至不惜扣留这些科学家的亲属来迫使他们继续工作下去。
叶燃真心地同情这些被软禁的研究员,但另一方面,占领区也并不缺乏懦夫、心甘情愿的奴隶和可悲的被征服者。就他所知,伯劳从未发明过鞠躬敬礼的规矩,它们对虚有其表的服从不感兴趣。
那个充满耻辱意味的礼节,是人类自行发明出来,并主动规定执行的。
技术开发园区很大。叶燃一路走过,悄悄地将定时炸弹贴在各处。他特地选择那些会造成较小破坏,但是会带来很大骚乱的地方,并避过了几个有人仍在工作的实验室。
还有九分钟。
他好整以暇地走向园区中央的那栋建筑物。
它与其说是建筑物,还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伯劳巢穴,数座鸟居散落在楼房四周,金属藤蔓和脉管穿过敞开的窗子,盘绕在斑驳的墙壁上。十二组变电设备将来自丛林电网的电流转换成人类使
用的标准电压,一条小路通向这座大楼的底层,在那里,科学家们要定期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将相关的报告和数据输入到设备里,上传给丛林网络。
叶燃若无其事地走进一间空实验室,顺手牵了一件白大褂穿上,走向中心大楼。
两个警卫拦住了他。
“站住。”其中一个看起来年岁稍长,疲倦不堪,“提交报告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是戒严时间,回你的实验室去。”
叶燃缩了缩脖子,做出畏缩的样子:“对不起。”他说,“明天的话,我老板会吃了我的。”
“规矩不是我们说了算,是那些鸟说了算。”老警卫叹口气,“要不你把光盘给我,我帮你带进去。”
叶燃对他略生好感,递出手中的空白光盘。当那个年轻的警卫伸手过来接的时候,他抓住对方手腕,一拽,对方失去平衡,他顺势敲响其后颈。一秒钟放翻。
老警卫紧张地试图摸枪,但叶燃已经抢先一步靠近他,手指搭在他哆哆嗦嗦握枪的手上。
“松手。”他说,食指和中指发力,掐着老警卫的手腕。
对方松手了。
叶燃轻松缴械,举起枪指着老警卫:“带我进去。”
“不行……”
“那对不起了。转身!”
老警卫哆哆嗦嗦地转身,他同样将其敲昏,下手稍轻。然后提着枪跑向中心大楼。楼门紧锁,他毫不犹豫地开枪击碎玻璃,钻进门,直奔数据中心。
刺耳的警报声响
起,夹杂着破空而过的扑翼声。伯劳将这栋楼里的大部分隔间与楼板都拆除了,以便它们在其间飞翔。
又有两个警卫现身,一路向他跑来,手里都握着枪。
走狗。
这样愤怒地想着,叶燃脚下发力,以远超过人类的速度冲到警卫面前,在他们举枪之前便已出手,一个警卫被撞在墙上,失去了知觉,另一个直接被他打昏在地。
这种战斗无法让他平静,只会让他更愤怒,为什么这些人不到南方去,不到人类该去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要为伯劳卖命?
他对此无法理解。
而这更令他怒不可遏。
一只伯劳俯冲而下,他半跪下来,向天举枪,一口气打光所有子弹。但子弹对铁羽毫无用处,纷纷弹开。叶燃猛地滚向一旁,躲开从天而降的锐利尖爪,将装满炸药的包裹甩向数据中心的方向。自己连滚带爬地冲进一条走廊,伯劳的体型使得它们只能在入口处盘旋,愤怒地鸣叫着。
它们以为他只是个人类。
长长的啸叫声响起,外面的援兵已经到了。
叶燃屏住呼吸,开始默数。
“3。”
“2。”
“1。”
轰!
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整栋大楼都在震动,追击他的那只伯劳被天井里的炸弹气浪向着天空推起,翻翻滚滚失去平衡。
时机正好。
这样想着,叶燃靠在墙边的阴影里,开始唤醒自己体内的怒火。
他的力量并不需要愤怒来支持,但他很喜欢这样想
,愤怒给他行动的理由和动力,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完整和强大。
你是复仇者,你是狂怒者,你以怒火为食,以憎恨为饮。
回忆里那个声音响起,是“缄默者”卓音。她很少说话,但对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的言语很有节奏感,像是一首没有旋律的歌。他很喜欢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因为那是少有的她靠近他而不是他们严肃的队长的时刻。
关于往事的回忆令他感到痛苦,因此他在头脑中将那些昔日景象用力推开,专注于愤怒本身。
从指尖开始,皮肤裂开向两边卷起,体内的纳米机械体开始和有机质换位,剥去他人类的那一半伪装,露出他与之共存的异类本质。深黑色的鳞甲爬上手腕,刀刃如同双翼般展开,人类的感官替换成伯劳的知觉。
刀刃是他的武器,荆棘是他的披甲,但他有着人类的双眼。行走在分界线上的这具身体是他成为一名“尖刀”的必然代价,但他从很久以前起就不是尖刀了。他是孤独的复仇者,是狂怒者,他的名字是叶燃——母亲为他命名的时候只是因为他五行缺火,却不晓得这名字恰恰一语成谶。
展开双翼,借着火焰与浓烟的掩护,他飞到天井高处,俯冲向那只较小的伯劳,爪尖寒光闪烁,直刺向对方的双眼。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大楼里。
一击得手,叶燃毫不停留,破空而去,从大
楼顶层伯劳使用的入口飞出。外面有四只伯劳正在等待,但鸟儿们没想到他会以它们的形态现身。
一瞬间的错愕,带来的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展开双翼,开启翼爪上的死光刀刃,叶燃掠过夜幕,一个盘旋,一只年轻伯劳的头颅应声而落。另外三只这时才反应过来,但他已经借着火焰的热风直上高空,将它们甩在了身后。
正得意于这次突袭的顺利,忽然间,一抹巨大的阴影挡住了群星,叶燃下意识地在空中猛地折起翅膀,急坠而下,堪堪避过从上方来的巨鸟扑击。
当他盘旋着看清楚对方的时候,仇恨自胸口灼热地涌起。
“梅斯!”他嘶声用伯劳的语言喊出对方的名字。
第十一原型体略微惊愕地歪了歪头:“你是谁?尖刀?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胸口的怒火骤然高涨,叶燃将原本的撤退计划抛在了脑后。梅斯竟然忘记了他是谁——他可从来不曾忘记。
“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在夜色中盘旋,用生硬的伯劳语言一字一顿地回答,“我还将埋葬你。”
尽管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4
六年前,金沙江防线。
在飞机上,三个孩子都沉默不语。和他们同行的军官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个看起来明显太过年轻的战士,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身着简单的便服,神情都显得懒散而倦怠,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才有的那种表情——在战斗开
始前将自己尽量放松,将弹簧松到极限,绷紧时才有力量。
这是一趟不存在的任务,他半夜被一个电话叫出被窝,起飞的时候除了三个机组人员就只有这几个孩子,飞机在高空飞行,穿越金沙江防线,一路向东北而去。这是冒险,近乎找死,尽管人类已经收复了大部分南方领土,但北方依旧是伯劳的天下。
他们很可能在黑夜里就迎头撞上那些鸟儿:第二代的新生伯劳,从纳米机械化的森林巢穴里诞生出来,一群群的小野兽,贪婪、饥饿而且疯狂。
连飞机都会尸骨无存。
所幸今夜并没有发生那样的状况,那个女孩始终戴着耳机,挂在舱内的通讯线路上。两个男孩各自打开腕式终端的投影屏,默默读书。舱内气氛沉闷得要命,军官终于忍不住,想要和他们说说话。
不能谈论此次任务。
但他可以谈点别的。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那个年纪稍小的男孩向他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这孩子的头发长而蓬乱,透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架势。
“你不需要知道的。”
“我得知道,虽然是秘密任务,但我总归得写报告。”
“你用不着报告。”年长的男孩温和地说,“也不应该和我们交谈。”
“他是队长。”较小的那个男孩突然露齿而笑,“我是狂怒者,那个——”他向女孩歪了歪头,“她是缄默者。我们是尖刀。”
“这是你们的…
…”
“名字。”
“称号?”
“名字。”小男孩重复了一遍,目光阴冷下来,“这就是我们的名字。老大哥。”
尽管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但那男孩的眼神还是令军官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咕哝了几声,不再问了。飞机继续在浓重的夜色里飞行着。
女孩突然举起一只手。
正如同她的名字“缄默者”一样,她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
年长的男孩抓起通讯器:“机长,前方九点钟方向有两个伯劳集群,我们需要——”他看了一眼女孩,“——向两点钟方向转向,拉升高度到三万四千英尺。”
通讯的另一端没有提出任何质疑,飞机微转,调整了方向。
这名军官自己都没有察觉,但他的确是略微向后挪了一点,试图远离这三个孩子。刚才那个年长的男孩一个字也没和女孩交谈,但他显然知道女孩想要警告的内容——关于“尖刀小组”,他曾听说过很多故事,它们听起来都太过奇特和疯狂。直到眼下,他才意识到,它们可能是真的。
大半个夜晚在沉默中过去。当东方曙光初现时,女孩抬起头来,向她的两个伙伴点了点头。
“目标已经锁定,尖刀第一小组可以出发。”男孩之一接入通讯频道。
飞机的高度缓缓降低,舱门滑开,三个孩子都没带降落伞包,但他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先后走到舱门前。
年轻的那个孩子
回过头来,看着惊讶不已的军官,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将食指放上嘴唇。
嘘。
他第一个跃了下去,手臂上银光闪烁,翎羽翻翻滚滚从他的身体上展开来,瞬间化作一只钢铁的飞鸟,披羽折射着朝阳金红色的光芒,羽刃间荆棘锋锐。
年长的男孩紧随其后,他的翅膀是铁蓝色的,更长大一些,翼缘带着些微的弧形,尾羽的颜色也更暗。
老天。那个军官想,他们的衣服。那些浅灰绿色的便装根本不是衣服,而是像伯劳羽翼那样的纳米机械披甲——它们已经和男孩们身上的钢铁绒羽融为了一体。
女孩是最后一个,在跃下去之前,她突然转身看着军官,黑色的眼睛在暗影里闪着光芒。
“我不是缄默者。”她轻声说,“我有名字,我的名字是卓音。”
说完,她一跃而下,千百片黑色的金属羽片从她的皮肤上伸展开来,迎风飞舞的黑色短发被鳞羽覆盖。她化身成一只深黑色的鸟儿,瞬间直坠而下,划了一条弧线,融入黎明时尚未完全被点亮的大地阴影里。
5
如今。望沙。伯劳技术中心。
梅斯警惕地盘旋着,保持高度优势。和伯劳相比,尖刀们的体型更小,能够携带的武器也更少。但这些人类战士在接受了改造、拥有翅膀之后,和伯劳几乎同样危险致命。他们有着大型伯劳不具备的速度和机动性,但对尖刀来说,最有效的战术往往
是成群结队地展开攻击。
为什么这个尖刀是独自一人?
对方盘旋的姿势有那么一点眼熟。她想起来了,六年前她见过这个人类。在游隼向维尔发起“挑战”的那天。
所以他是那个……
“嘿,尖刀,你的同伴呢?”她拔高声调嘲笑道,“哦,我说错了,应该是,你‘剩下的那个同伴’呢?”
对方显然是被气昏了头,从下方划了一条弧线直奔她的身侧,喙尖和趾爪在火焰中闪烁着。
人类。
梅斯轻蔑地摆动尾羽,灵巧地避开。这些尖刀或许拥有了翅膀,但并未能摆脱那些人类的习惯性思维。比如在进攻的时候,从高处向下扑击才是最有利的,失去了高度优势,尖刀不具备任何火力上的威胁性。但这些蠢货,时常会像人类打出勾拳那样,由下而上试图偷袭伯劳的肚腹。
在鸟群战术的时候这一手倒是非常好用,但单打独斗时……她振动双翼,仅仅是翅膀卷起的风就足以让叶燃失去平衡,翻滚着落向下方燃烧的火场,她跟过去,双爪猛地扣紧对方的颈背,轻而易举将其抓获。
游隼会喜欢这个的,一个活生生的尖刀,他们可以把这家伙送去诺娃的实验室,看看人类对纳米机械利用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她的爪子略微收紧,爪中的“小鸟”挣扎了几下,但是在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为了强调自己的优势,她翅膀下方的羽片翻起
,露出体侧新近装配上的一对光矛。
“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钉在空中。”她用爪尖拨弄着对方瘫软的双翼,享受着这心满意足的一刻,“就像招待你那个小女朋友一样。”
年轻尖刀的头颈一抖,他们没有像伯劳那样强烈的身体语言真是遗憾。梅斯可是非常想知道这家伙现在的内心感受。
他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了她。
羽片纷纷褪去,露出包裹在纳米装甲下的人类双手,而原本在背部绒羽覆盖下的武装背包也显露出来。还没等梅斯弄清楚那是什么,两枚小型飞弹已经带着火焰直奔她的双眼。
尖锐的嘶叫声瞬间响彻天空。视野一片白盲,梅斯下意识地松开了双爪。
叶燃平伸双臂,从楼顶向下急坠,蜕化变形在一秒内完成,气流撕扯着他重生的羽片,在几乎碰到地面的时候,他划过一条弧线,振翅飞起,穿过墙壁上炸出的大洞,一路远去。
身后传来巨鸟沉重的坠地声。
叶燃艰难地鼓动着双翼,肩头和肋骨处仍在隐隐作痛,梅斯的攻击弄断了他的几根骨头,尽管体内的纳米机械正在重塑它们,但要熬过这段飞行距离并不容易。
打了个旋儿,他发现身后只有零星两三只伯劳追过来。钱工程师对形势的预判非常准确。伯劳们忙于彼此猜忌和监视,没空对他穷追不舍。
如果梅斯就此死掉,叶燃觉得自己会非常开心。但如果没成功……也
没关系,以后他有很多机会让那只鸟不得好死。
“卓音……你喜欢今天这一仗吗?”他在内部频道里问道。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第一小组的内部频道已经关闭了整整六年。从他们埋葬了卓音的那天起,他和秦锐就再也没有使用这种方式交谈过了。
6
六年前,北方丛林。
每一次,梦境的开始都是那座桥。
他站在桥头,望着桥对面那条弯曲的小路。就要下雨了。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雷声,如山般黑暗的巨大云团缓缓地向着山坡上的小镇压过来。在梦里是如此安静,所有那些嘁嘁嘈嘈的声响、来自遥远天空中的叫喊都隐没不见了,只有树叶的沙沙声,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他能看到妹妹的身影,小小的女孩飞快地跑向他,脸蛋通红,气喘吁吁。
那座小桥就在她回家的路上,连接起一条泄洪沟的两岸,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镇子东边的大河,还有河流彼岸隐隐约约的群山。向西看去,乌云正滚滚而来——
一只巨鸟掠过天空。
大地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颤抖翻覆,男孩尖声大叫,像看着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座桥在火焰中四分五裂。而妹妹的小小身影就那样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
“叶燃,醒醒。”
卓音用力推着他,让他从梦境里挣脱出来,幸免于溺死在记忆里。他的心脏仍然猛烈地跳动着,像是要冲
破胸口一般。
她担忧地看着他的脸。
她的手温暖而小巧,就像是妹妹的手那样。小时候他经常牵着妹妹的手穿过那座桥——
男孩用力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记忆都吐出去。他伸手抓住脖颈上的钥匙。那是他唯一一样没有被战争毁掉的纪念品。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妹妹,都不在了。就连这把钥匙原本能打开的那扇门,也已经在轰炸中灰飞烟灭。
卓音安静地看着他。他很感激她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噩梦是他们这些孩子相似但从不相通的秘密,当你也会在噩梦里尖叫惊醒,你就知道最好别去向别人打听关于他们过去的细节。
秦锐走过来,皱起眉头打量着他。他只比他们大一岁,但严肃得就像是他们两个的监护人。
“能继续行动吗?”他问。
叶燃点点头,站起身来。心跳还有些快,但这没关系,他知道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
一只铁灰色的巨鸟滑过天空。
“是它。”秦锐抬起头。
“游隼说的是真的。”叶燃很不高兴地皱起眉,他更希望对方撒谎,那样他们就有理由袭击伯劳老巢了。
卓音安静地提起背包,秦锐和叶燃跟上她的脚步。他们并肩走向远方的丛林,那只巨鸟已经先一步到达了那里。据游隼说,每隔一段时间,维尔都会来拜访阿德露的丛林。而这一次,他们三个要确保它无法离开。
这是一个重要任务,关系
到能否结束战争。将军是这样说的。叶燃可不希望自己搞砸它。
但是这里太近了——他转头望去,丛林吞没了村庄和小镇,但山峦还是原本的模样。如果他振翅飞起,他没准可以看到那座桥的残骸,就在山脚下,河湾旁。
他曾经在那里埋葬了他的家人。他曾经在尖刀基地里夜夜入梦回到故乡。
那时他不知道,他还会在这里埋葬卓音。


第4章 坠落
1
六年前,阿德露丛林。
展开宽大闪亮的翅膀,维尔低低地从树冠上方滑过。清晨微冷的空气掀动脊背与翼下的绒羽,渐渐平息他胸腔里鼓动不休的怒火。
方才的战略会议上,争吵如他所料再度发生。游隼坚持要与人类讲和,而身为这支队伍的领导者,维尔一点都不相信那些软趴趴的骗子和懦夫会遵守和平协议。他不打算后退,也不打算讲和。他要打得这些家伙跪地求饶,而且他知道自己能做到。
“阿德露不希望这样。”白胧说。
“是的,但是她死了。”维尔答道。
他可以看得出来,支持游隼的并不只有白胧一个。十一个原型体里大概只有信使无条件地支持他的想法。而塞尔伦支持信使。至于其他……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和人类的战争陷入了僵持局面,他们疲惫不堪,急需休整。他们已经战斗了太久,而眼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希望见到的。
身为这群伯劳的领袖,维尔并非感觉不到队伍里弥漫的不满。大部分成员都厌恶这场战争。他们曾经是自由战士,如今却成了侵略者。荣誉和故乡一并荡然无存,更糟糕的是,他们失去了阿德露。大部分成员把这场战争视为“维尔的战争”,试图让自己置身事外。这是最令他愤怒不已的一点——这不只是他的战争。这是他们所有成员的战争
。人类不会同情、宠爱或者援助他们,只会把他们击毁、杀死、拆成碎片搬进实验室里。他们不能心存侥幸,绿月将至,他们的时间正越来越少。而唯一的希望就是这颗星球。
难道阿德露的死还不足以让他们清醒过来吗?
事实证明:根本没有。这些家伙的脑子里仍然根植着天真的幻想。一心一意地向往着阿德露曾经和他们谈过的那个美好未来。维尔同样希望他们能够有一个好的将来,但他也清楚:这个美好未来恐怕是要建立在很多很多的尸骨上的。胜利不可能不经过流血而到来。
今天稍早些时候,维尔几乎对游隼动了杀机。当时他坚持自己进攻南方人类城市的战略目标是正确的,但游隼却讽刺说:在他们刚刚来到这颗星球的时候,维尔的第一个判断就错了。也许他现在仍然在犯错误。
他的第一个判断。
确实,当初,维尔才是那个决定信任人类的决策者。当人类邀请他们来到地球的时候,他公开表示对方是可信的。
阿德露对此表示反对。尽管她相信在遥远的将来,人类和伯劳或许能够和平共处,但当时她并不信任那些“政客的承诺”。绿月的威胁尚未到来,他们本可以选择另一条路,耐心等待。
——我们总得相信点什么。
维尔犹记得自己下决定时候说的话。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阿德露。忘不了她黑色双眼里流露出的复
杂神情。她想说什么?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解读那一瞬间交错的目光。
但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飞过一些小小的村庄与城镇,人们紧张地躲在树荫里或者屋檐下,对着空中飞过的巨鸟指指点点。这些城镇幸运地逃过了过去数年的战火。包括维尔自己在内,没有哪只伯劳想在阿德露坠落的地方大开杀戒。无论他们在这颗星球上做什么,战争或者和平。阿德露已经永远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