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发送。
——我没有名字。
——我听到了,你不用那么慢地说话,就像普通的交流就好。你的语言很生涩,谁在教你说话?
——没有谁。
——你在哪儿?
她努力思考着,然后想起了一个合适的可以让她伪装成伯劳的地方。她在头脑中回忆起那些山脉、河流还有峰顶的积雪,那片孤零零的伯劳丛林。她将这些图像发送出去,或者至少以为自己发送了出去。
——亚加啊,你在——
对方说了一个伯劳语言的编码。她知道那指的是姊山巢穴。这个伯劳巢穴位于金沙江防线背后、人类抵抗阵线内侧,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就被孤立了,里面只
有一些幼体和次生体,尖刀们曾经在那里练习如何作战。
——你安全吗?
她可以感受到伯劳的情绪,就像她可以听到声音那样。对方是真的关心她。这真讽刺,她甚至不能判断在身边的那些人类哪一个是在乎她的。
——是的。
——你没有导师?
——没有。我听到声音,我只能听到声音。
——你能飞吗?
——飞不远。
——那就暂时留在巢穴里,丛林会保护你。要过一段时间我们才能打到南方去,但我现在就可以教导你。首先我要给你一个名字,孩子。我真的很高兴,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没有合适的聆听者诞生。
——名字?
——我要叫你卓音(Zoi),这是一个原型体的名字,我认为你配得上它。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的名字?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噢,对了,你是个空白幼体,所有的聆听者最初都是空白幼体。我是维尔。V-E-[]-L。我是第一原型体,孩子,我是你的领袖。
2
——他教导了你。秦锐无声地说。
——是的。
——但你最终杀了他。
——游隼杀了他。不过,是的。我在那里,我们当时都在那里。
——为什么?
——很简单,我想当个人类,我一直都是个人类。
——你背叛了我们。
——不,没有,至少那时候还没有。那时候我出卖的是维尔。我没有让他知道我是个尖刀。我是个叛徒,这毫无疑问。
我可以说我本来就不是伯劳,或者可以说那只是我身为尖刀的职责。我可以找出很多很多借口,但我不需要借口。维尔通过‘共鸣’教会了我作为聆听者应该学习的一切,我们交谈了差不多三年,然后我把你们带去他面前,把游隼带去他面前,我看着他坠落。那是背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件事。
——然后你又背叛了人类。
——我很擅长这种事,不是吗?
3
六年前,阿德露丛林。
——死亡是寂静的。卓音想。
她没有参与战斗,战斗是叶燃和秦锐的事儿,她不擅长那个。这次任务里,她只负责警戒和聆听,负责将自己的小队安全地带到这里。当然,还有游隼和哈尔。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一场谋杀,维尔独自抵抗两个原型体,十几名次生战斗体,还有两名战斗力很强的尖刀。她可以听到他的愤怒,感受到他的绝望。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冲动,想要冲上去帮助他。尽管她很清楚,除了让自己送死之外,那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嘘。
通过共鸣,维尔轻声地说。
她吃了一惊。
天空中的战斗正渐渐显现出一边倒的态势。维尔已经难以支撑下去。她可以嗅到空气被死光切割开时那种灼烧的气味,但通过共鸣,伯劳领袖传来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
——就站在一旁就好,卓音。这不是你的错。
他知道她是人类,也许从
一开始就知道。
——哦,不,没那么早。大概两年前吧,你还是个孩子,孩子不擅长保守秘密。
——你为什么不——
——抛下你?杀掉你?我也不知道,我想只是因为我蠢。你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像阿德露,而且和她一样都是聆听者。只要事情和她有关,我就会犯蠢。就在那儿看着就好,孩子,这不是你的战争。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于是她就只是在那里,看着。看着他从天空坠落。那一刻她没听到任何声音,他关闭了他们之间的链接,又或者,只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听见。
秦锐在欢呼。叶燃在笑。世界仿佛在离她远去。丛林吞噬了维尔庞大的躯体,她从高处望下去,只能看到一点点细微的金属反光。按照任务指令,他们应当去找到维尔的尸体,取走他的动力和记忆核心,带回尖刀基地。
但她一动也不想动。
维尔死了,她不用再沉默不语,在尖刀基地保持沉默,隐藏自己的秘密。也不用再担心会被别人发现她和伯劳领袖的关系,不需要再提心吊胆……她终于将他和她的秘密一起埋入黑暗。
她只觉得恶心。
夕阳渐沉。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
她可以听到声音,感受到情绪,她可以闭上双眼看到丛林里的每一个伯劳集群。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原型体从不表露出来的情感。
而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强烈的杀意。来自梅斯
的方向。迅速地,她钻入那个原型体的头脑,浏览对方的思绪。将军、尖刀基地、双方的交易。这些信息在梅斯的意识中一览无余。
那几秒钟像是永恒般漫长。但她并未更多地思考。而是将自己的意志压在两个伙伴的意志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默默倒数着逃走的号令。
“——五。”
“——卓音?”
“——四。”
“我确实很悲伤……”
“——三。”
“……她心里所想可是非常非常的有趣。”
“——二。”
“……梅斯在想什么?”
“——一!快逃!”
她迫使小队分头逃散,她知道梅斯就追在自己身后。她还知道自己飞得不够快——她把太多的意志力用在了别处。
细长的光矛穿过空气,刺痛她的胸口,偏了一些,准头不佳。她感到灼热的疼痛蔓延开来。
天空和大地刹那间倒悬,风声呼啸过耳,坠落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
逃!
她用最大的力气和最大的声音向叶燃与秦锐再次发出指令,那声音强硬得他们没法说不。他们足够强,但他们没法同时抵抗两个心怀恶意的原型体。更何况,在刚才和维尔的战斗中,他们都多少受了点伤。
她看到两对羽翼向着不同的方向划过天空。而她落入深深丛林,落入那片埋葬了维尔的树冠与枝条间。
这样很好,她想。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她听到四周的丛林发出恐怖的啸叫声,就像是有一万个鬼魂正扒
开大地,从黑暗中归来。
4
如今。尖刀基地。
“找到白英。”叶胜言听完李一帆的报告,撂下电话,对部下命令道,“立刻把她控制起来。带一队尖刀过去。她现在应该只是个人类,但是不能掉以轻心。”
“是,长官。”
通过丛林的知觉,通过在场的两名尖刀身上的纳米机械共鸣,秦锐看到了这一幕。
白英——卓音——他终于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挣扎着,他睁开双眼,毫不意外地看到白英正站在他面前,歪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透出饶有兴味的神情。
像一只鸟。
他试图挣开身上链接的线路。但那些纳米机械根须似乎变得更多了,牢牢地把他束缚在椅子上。
“卓音?”他轻声说。
她耸耸肩,“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个伯劳的名字。”
“我猜你也不叫白英。”
“对。”
“为什么——”
她笑了,那个笑容很哀伤,也很无奈,“你看到叶燃了吗?”
秦锐愣了一下,“……看到了。”
“他还好吗?”
“我看到的东西,你看不到?”
“没那么清晰,至少没过去那么清晰。”她耸耸肩,“我现在基本上只是个人类。”
“可是——
原型幼体突然一头撞进门里,秦锐看到它身后躺着两个倒地的士兵。
“该走了!”它扑动着翅膀,低吼道。
白英点点头。她走上前去,细长的手指放在原型幼体的胸口。羽片上的水银纹路瞬间聚拢来
,爬上她的指尖,在她的躯体上蜿蜒。
这不可能。秦锐想,所有进入尖刀基地的人都要接受扫描,确保他们不是伯劳伪装的。要通过检查的话,她的身上根本不能有纳米机械,更不用说尖刀/伯劳的动力核心了。
像是听到了他的想法,白英点了点头。
“你看。”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带着格雷一起来。伯劳可以在体内携带两个动力核心。只要它们之间有亲缘关系,就不会诱发排斥反应。进入基地后,他再把核心转交给我。”
“亲缘关系?”
“是啊……”她叹息道。
格雷胸口的羽片滑开,一枚闪烁着暗光的果实落入她的掌心。
“最有趣的是。”她轻声说,“你也好,将军也罢,你们从来都没问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5
他们沉默着,彼此依偎,她几乎可以听到死亡迫近的脚步声。头顶上,丛林正在咆哮怒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到有一双翅膀掠过,但更多的只有细碎的金红色阳光,斜斜地自枝叶间洒落。
“你应该……能活下去。”维尔突然说,“你的伤没那么重。”
这盲眼的巨大铁鸟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部,生命正在从它的身上迅速消失,女孩甚至可以感觉到那风中残烛般不甘心的挣扎。
她伸手触碰自己的伤口,从肩膀直到腰侧,已经不再流血,甚至开始愈合。但她并没有感觉好多少。
“我宁可去死
。”
“为什么?”
女孩吐出一口长气,新的一波疼痛从胸口蔓延到指尖,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没有尖叫出来,直到疼痛过去,她才打起精神,回答维尔的问题。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类还是伯劳。”女孩轻笑,抬起头,看着灰色的钢花与浅金色的铜果,还有那些狂暴不休的树木与蔓藤,“因为我是个叛徒,维尔,我行走在两个种族中间,我背叛了你。我同样背叛了人类。”
巨大的伯劳首领沉默了很久很久,只有羽毛微小的颤动显示出它身上微弱的生命力,最后,它终于开口了。
“成为尖刀……并不是……你自己选择的。”
“但成为叛徒是我自己选择的。相比之下,死还要容易一点。”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巨大的鸟儿一声叹息,侧过身体,暴露出伤痕纵横交错的胸口,支离破碎的荆棘和铁羽向两边分开,露出脆弱的躯体。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伸手贴在巨鸟的胸口,钢铁和血肉,和纳米机械共同构成伯劳身躯的那部分有机质明显比人类的躯体更坚韧,但仍然是温暖的。
“带我一起走。”她轻声说。
维尔沉默地摇摇头,缓缓合上了眼睛。
死亡是突然降临的寂静,穿过了她的头脑。她曾经可以听到维尔的声音,感觉到它的情绪,它和她交谈,教导她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在她的头脑中长久地占据了
一片空间。
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空荡。
衰败骤然而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组织和血肉开始分解,失去控制的纳米机械开始蚕食有机质的部分,化作银灰色的细流在巨鸟的躯体上蜿蜒。从那些无序的单体中,渐渐开始分化出植物的形态,藤蔓和叶片、花朵和果实。
但在分解的躯体中央,有个东西依旧闪烁着明亮的浅蓝色光芒。她伸手进去,从藤蔓与骨架间握住那仍有余温的圆球。它裂开成两半。一半光芒闪烁,一半暗淡如石。
动力核心与记忆核心。她想。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接触,闪烁着光芒的那一半核心开始蜕出细细的管线,接触她的手指与手腕,黏附上她的身体。在它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她最后一次听到了维尔的声音,温和,略带点无奈,就像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
——卓音。它说。这没什么要紧,忠诚只是一个谎言。穿过它,你会看到下面血淋淋的真实。
她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然后她听到丛林的回音,悲怆而悠长。那些树木向她俯下身来,枝叶裹住她伤痕累累的躯体。
有个声音从泥土间回荡而来。
6
“所以,你是为什么会活下来的?”秦锐轻声问。
他试着继续和她交谈,想拖延时间,直到救援赶来。在那双黑眼睛变成伯劳的晶面瞳孔时,他就意识到,他所知道的那个卓音已经死了,不,不对,那个卓音
,那个曾和他们并肩战斗的女孩,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甚至连白英,那个会对着他发脾气的女孩,也只是一个谎言。
“大概,”她歪歪头,“大概是因为我懦弱、愚蠢而又自私,以至于不敢去死吧。就像是你们给我的称呼一样,缄默者。哈,我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我害怕说出真实。”
他看着她。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还因为……”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过了很久,秦锐才意识到,那是建筑物开裂的声音。暗灰色的根须穿过泥土,撕裂了地板与墙壁,蜿蜒爬上剥落的灰泥间裸露出来的钢筋。警报声在整个基地里凄厉地回响。那些根系缠绕上她的身体,钻入她的皮肤,直奔向新的动力核心的方向。
从指尖开始,白英的形体开始变化,那些水银般的管线将纳米机械送入她的躯体,她展开双翼,那对翅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而且满布锋锐的荆棘。她的双脚变成爪,粗壮有力,闪烁着银灰色的光泽,一层又一层的荆棘羽片从她身上生长出来。秦锐还记得她过去的变形是黑色的鸟儿,但现在她的身上披满了灰色的铁羽。
无论是在尖刀基地还是在战场上,秦锐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变形。但他确信自己不会认错,那是维尔的形体。毕竟,他曾与第一原型体生死相搏。
她扑动翅膀,在实验室里掀起一阵
狂风。那巨鸟站在纷纷坠落的瓦砾间,看着他——几乎和昔日坠落的伯劳领袖一模一样,由那颗曾经属于维尔的动力核心塑造,再没有半点方才那个矮小的人类女孩的影子。
“在侥幸活下来之后……投奔南方的伯劳之前……我去找了将军。”她说,声音渐渐从清脆变得低沉,变成第一原型体那恐怖的低鸣,就像是死者从暗影里骤然归来,“我想要决定是做一个人类还是做一只伯劳。就像现在我们面对面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曾经视他如父亲。但他让我意识到,我两者皆非。”
7
那对巨大而丑陋的翅膀自基地底层扬起时,警报声仍在凄厉地鸣响。
无须伯劳专家在旁指点,尖刀们也能够认出这只巨大伯劳独特的外形。灰色的羽毛和铁蓝色的荆棘。那些挂在双翅下、凸起在身躯上的各种武器系统如同黑色的丑陋肿块。
所有人都瞪着那死而复生的第一原型体,几乎没人注意到飞在一旁的格雷。越来越多的金属藤蔓涌出地面,钻出泥土,侵蚀着建筑物的墙壁与支柱。整个尖刀基地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
“维尔”展开了双翼,向着空中浮起。那双巨爪里抓着一个小小的躯体。黑色的鸟儿,阿德露。他失而复得的丛林引路人。
在叶将军的命令下,尖刀战士们终于做出了反应。他们三人、五人为一组,迅速编队,并对“维尔”
发起了进攻。
第一原型体展开翅膀,快速向高空爬升,试图摆脱这些尖刀。它飞翔的动作完全违反空气动力学。很显然已经将反重力装置功率全开。
尖刀们紧追不舍,完全忽略了旁边的格雷。在过去几天里,他们一直在处理那些亚加人,那些又恶心又烦人的蠕虫。但现在,第一原型体的出现令这些年轻人兴奋不已,他们想要摘下它的头颅,挖出它的核心。如果有谁能把那双伯劳的火焰眼睛变成自己军功章上的配饰,那整个尖刀基地都会对他钦佩不已。
他们追赶着他,向上飞着,翅膀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条明亮的螺旋。
只有一支小队折返去追格雷——但原型幼体已经飞入云层,消失不见了。
远远看去,尖刀们似乎占据着有利地位,他们追赶着“维尔”,一直到它钻进了头顶的云层。这片云并不厚重,水汽稀薄,仍可以看到巨大伯劳的影子。年轻的战士们穿过云雾,水珠在羽毛披甲上结了薄薄的一层。
有微光在云朵中亮起。
强烈的电光突然冲出云层,四处奔窜,并非真正的闪电,但这种诱发放电所释放的能量也不可小觑。伯劳的动力/记忆核心对电击只有很轻微的反应。但尖刀仍有着部分人类的神经系统,以及人类的神经中枢。
有一半左右的尖刀被电流击中,麻痹了身体,开始向下跌落。通讯频道里响起混乱的喊叫声。
只是
很短暂的犹豫,这些年轻人便纷纷穿过云层向下飞扑,去挽救那些从数千米高空向下跌落的同伴。等到他们在空中稳住身形,又或者安全地落到地面时,“维尔”和被它带走的阿德露都已经杳无踪迹。
8
贝加尔湖巢穴。
刚一飞上来,信使就感觉到了弥漫在巢穴里的紧张气氛,以及蹲踞在巢穴两侧壁垒分明的伯劳们。左边是游隼、飞逸和鸠,还有提坦的几个孩子。右边只有塞尔伦自己,但他的姿态足以和对面的那些家伙气势相匹。
提坦没有站队——以他的个头儿还是浮在巢穴下方的湖水里更舒服一点。诺娃蹲在他背上,亲密而低声地交谈着。她和鲲是昨天刚刚赶到的。放弃南美的丛林实属无奈,但硬要保留它们也没有什么价值。亚加人正在那边肆无忌惮地燃烧着大地,一寸一寸将其化为焦土。
那些绿色的月亮已经吞噬了亚加的太阳,吞噬了他们留在身后的一切。然后将会是地球。信使想。
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当初如果能调转飞船,寻找一颗可以安身立命的星球再容易不过了。阿德露一直是这样建议的。但信使和维尔更希望来地球,他们渴望复仇,渴望在这里给“它们”迎头痛击。就仿佛亚加那颗太阳毁灭时的残光依旧照耀着他们的脊背。
只有阿德露反对这么做。
时间会改变一切。她这样说。
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最
初的同仇敌忾变成了四分五裂,当愤怒散去,困境重重而来,将起初的信念坚持下去反而成了最不可能的事情。阿德露死去后,维尔追逐着自己的仇恨,其他原型体则各有打算。
他们本该和人类达成共存,做好准备。他们本来有十五年时间可以用来准备真正的战斗,但所有的时间都空耗在了彼此征服的战争上。
甚至连他们内部都分裂了一次又一次。维尔想要征服人类,游隼想要利用人类。塞尔伦不惜把格雷送进尖刀基地,只为了夺回阿德露,唤醒丛林的引路者。每一只鸟儿都各怀心思,而他们头顶上那片共同的天空正在燃烧。
“诺娃!”争吵中,游隼愤怒的叫声穿过巢穴,直抵下方的湖水,吓了信使一跳。“别在那里装作事不关己!”
那有着白金色头冠的伯劳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游隼。
“在你谋杀了维尔之后,我们一直保持沉默。”她答道,“没错,我就是要事不关己,保持中立。丛林作证,我有这个权利。”
“……”
游隼颈背部的羽片缓慢地竖立起来,他看起来是真正字面意义上地气炸了。
一声嘹亮的啼鸣撕破了这短暂的寂静。巨大的形体笼罩了巢穴顶端。
信使抬头望去,旋即抖动着羽毛,无声地大笑起来。
游隼那从气炸毛到吓乍毛的瞬间姿态转换简直太棒了。他觉得自己将来大概会把这段视像记忆回放很多很多
次。
维尔——白英扑动着双翼,从天而降。她将双爪间提着的黑色鸟儿轻轻放到地上。站在一群争吵的伯劳原型体中间,缓慢地环视了他们一眼。
然后她开始变形。
信使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了。借助动力核心变成维尔的巨大形体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眼下她回到本来模样的退化变形更是触目惊心。
羽片从躯体上剥落下来,骨骼如同融化的蜡一般弯曲,和成型时一样迅速地分解。武器系统从躯体上分离下来,跌落在地上,从外壳开始分解。巢穴的脉管围拢来,从她的躯体上回收走那些不再需要的纳米机械。那些生长在她身体上的尖锐荆棘开始萎缩,从明亮的铁灰色变成黯淡的灰白。
一双手——人类的手——从那剥落分解的羽片中伸出来,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灰色的纳米机械涌流裹住手腕,形成衣服的褶皱,然后是那张年轻的脸庞,在萎谢的荆棘与血肉间成形。最终,最后一点纳米机械也从她的身躯上剥离下来,只留下那些作为衣物和披甲的部分。她站在那里,像个人类,只是像个人类。
在她身前,是阿德露的躯体。黑色的鸟儿,蜷缩着,寂静无声。
“我把她带来了。”白英——卓音说,格雷从巢穴顶端飞落她的肩头,看起来和她一样弱小而又傲慢,“所以,你们现在在吵些什么?”
第15章 死者的余音
0
分离——重组。
亚加人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当塞尔伦执意要找回阿德露时,他并没有向着丛林寻找,尽管丛林里有着引路人的所有记忆存档。他也没有天真地认为阿德露无处不在,尽管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他执意于寻找阿德露的残骸,并试图从中重建那个名字代表的个体。
他是正确的。
“自我”并不是一个可以独立于躯体而存在的东西。它囿于形体,但也因形体而被界定。无数浮光掠影的数据、信息、判断、认知、抽象概念、选择、渴望、神经信号与电化学反应——“自我”是所有这些碎片组成的一团不断变动转化的迷雾,只有依靠躯体才能够划出它的边界。但仍然会受到外界的影响。
排拒或选择,吸纳或否认,这些划清自我边界的行为也延伸到了躯体上,最终形成一个概念,那就是“自由”。
当亚加人——这些宣布要自丛林的阴影中获得自由的生命——在极端状况下进行了形体分离后,他们仍然保留着自由的概念,却不再有自由所依存的形体。
对他们来说,“自由”变成了“将自己的意志不受阻挡地行使于一切外物之上”。
基于这个念头,它们在地球上安定下来,并选择了有着地热能源和洞穴的安全而又温暖的白山巢穴,开始重组自身。
透过丛林,花梨察觉到了这一变化。
她明白,随着重组完成,亚加人,那些冷酷无情的奴隶主,那些注定会奴役一切杂合体的纯种丛林后裔,即将归来。
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从那片黑暗的重组之网中诞生出来的东西,将远比一群疯狂的奴隶主要多。
1
贝加尔湖巢穴底层。牢房。
她是走下来的,不是飞下来。巢穴发生了变化,树根从墙壁上凸出来,变成一段阶梯。叶燃差一点就沿着阶梯走了上去——当他看到一个人类女孩正走下来的时候,迅速停住了脚步。
和秦锐一样,他完全没有认出她的模样。她改变了太多,不仅仅是长高了,还有用伯劳技术彻底修正过的容貌。
但她开始在他的头脑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