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不像现在这样“健谈”。叶胜言讽刺地想。至少不会主动交谈。是他为她起了绰号“缄默者”,因为能不开口的场合她都不会说话,就算是开了口,她也只说,是,长官
,好的,长官,遵命,长官。
“你还好吗?”
按在他肩上的翼爪纹丝不动,女孩在黑暗中沉默不语。他们就像是又回到了过去,她总是那样,一言不发,用黑色的眼睛把他看着,像是看穿他一切的谎言。
她或许早就知道了,他想。所以当叶燃和秦锐回到基地的时候,她却装作自己死了。
“你说呢?”
那声音很轻,很细,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哭泣的女孩子的声音。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哭,从书房的窗户玻璃上,他只能看到她站在他身后的模模糊糊的影子。她长高了,他想。
“我很高兴你回来。”
“真的吗?”
按在他肩上的刀刃微微动了一下,收了回去,变成一只女孩的纤细的手。但仍有着非人类的力气,那些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抓进他的衬衫里,扣住他的关节。
“秦锐一直在找你。他不相信你死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我听到了。”卓音的语气冷漠,不带半点波澜,“我听到梅斯脑子里的念头了。包括你和她的交易。那可是非常非常的……有趣。”
短暂的一闪,卓音已经从他背后转到了他的面前。她看起来仍然只是个普通的年轻女孩,穿着灰色的作战服,他认得那套作战服的款式,是尖刀基地才有的纳米机械作战服,但她比几年前高了不少,也许这套衣服是她自己蜕化出来的。
他记得她的
脸。正如同他记得她的声音一样。但是这张面孔上有些陌生的东西……
她弯下腰来,两手搭上他的肩膀,看着他。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双眼从普通的人类的眼睛变成了深黑色的晶石,有着数百个棱面,每一个棱面都折射出深冷的光。
噢,天啊。他想。
他从一开始就料中了这件事,又或者弄错了这件事。他真应该问问这些年她都在哪儿,过得如何什么的。一个脱离小队,生着病、受了伤的孤单的尖刀。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或者,他应该问的是,她是在谁的帮助下活下来的?
——也许还有机会,祈求她的原谅,或者至少是理解。人们都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她不是个小孩子了,她能理解的。
“给我个机会解释,卓音。”
女孩沉默着,他甚至没法从阴影中辨别出她的表情。屋子里就只有他话语的回音和她浅浅的呼吸声。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你需要……你需要了解,我没有别的选择。和游隼联合,杀掉维尔。让他成为伯劳的首领,和人类维持和平关系。这是你们那个任务最重要的部分。我没想到游隼会要求……”
“尖刀技术和样本。”那句话慢慢地从卓音紧咬的牙关里露出来,“你把我们作为样本送给他。”她的手指滑向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摸到皮肤下面深藏的某个东西,“但你不希望我也落到他手里。因为我的能力,还因
为我……太像伯劳了。”
他无言以对。
“你绕过游隼,联系了梅斯,要求她杀掉我。作为交换,伯劳们可以得到叶燃和秦锐作为实验体……你解释的东西和我知道的没有什么区别。将军,将军,将军……”她反复念叨着那个词,语气酸楚,“如果你当时对我说这些,如果你没有对我撒谎,说什么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潜入刺杀任务。如果你直接告诉我你需要我去死——我真的会为你去死。是不是很好笑?当你觉得我不够忠诚,不够‘人类’,决定抛弃我的时候,恰恰是我最忠诚于你的时候。”
寂静。
“我不怕死。”她轻声说,“叶燃也不在乎。但秦锐呢?他父母都在,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他的爹妈在家里摆着观音菩萨的像,每天烧香叩头,祈祷他们的儿子平安无事。你把他丢到北方去送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准备好了去安慰他的父母,然后出席他的葬礼?你在我的葬礼上致辞了吗?还是说根本没有什么葬礼?”
“冷静点,卓音。”叶胜言强自镇定。
“冷静?”那双有着千百个黑色闪光棱面的眼睛瞬间又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伯劳的眼睛,嵌在少女的面孔上是如此冰冷、没有一丝人性,“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不是卓音,是我真正的名字?本来应该刻在墓碑上的那个?”
沉默。
“你不知道。”女孩一声轻笑,“你根本就不记得。
你给我们起绰号,缄默者、狂怒者、大丹、娃娃……那样你就不必知道我们的名字,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派我们去死。”
她的左手狠狠地压着他的肩膀,将军知道身边的抽屉里就有一支枪,但是他的手根本抬不起来。
“我很抱歉,卓音。”他低声重复道,“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沉默,安静,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她说,“你没有。”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松动了。在那一瞬间,叶胜言猛地抽出抽屉里的枪,对着卓音扣动扳机。那不是普通的发射子弹的枪,而是应对伯劳的高速穿甲弹。但卓音的动作更快,她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第一枪没有击中她,第二枪开火时,她已经挥起刃羽,扫在叶胜言的脸上。他向后跌去,本能地举手护住头。却只是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
女孩展开双翼跃出窗口,掠过夜色,转眼间消失无踪。
5
现在。浦森市郊。
“……对。我在调查……不用担心,谢谢你发来的资料。我确认一些事情后就回去。没有特别的问题……好的,再见。”
李一帆切断通讯,穿过荒凉的街道。虽然目前浦森市仍然被保护着,但北美洲发生的惨剧也已经影响到了这里的生活。大部分居民尽可能地待在防空洞里,或者至少躲在屋内。从淮河南部城市逃来的难民已经挤满了避难所和学校,他们的家园先是被伯劳和
丛林踏过,随后又被黑暗和火焰吞没。
像大部分临时安置点一样,“家园中学”的校园里满是帐篷。学生们不再上课,和老师一起向那些难民提供帮助。在上一次战争期间和停火后,这所临时成立的学校也曾经接纳过成百上千名来自北方的战争孤儿,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既没有户籍也没有身份证明。有些孩子太小,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根据记录,白英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证件或者个人财物。她登记了一个名字,并入住集体宿舍,补习高中课程。在一年后考入E大学的生物专业。入学成绩很好,但后来似乎在数学上遇到了一点麻烦。
她的履历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个女孩只是个普通人,凑巧和原型幼体碰到了一起。他们给她做了扫描,确定她是个人类,就放她进了尖刀基地。
但李一帆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调查白英本来不是他的任务。他的任务是调查和监视秦锐——除了观察这名尖刀有没有反人类倾向之外,还要注意他身边出现的女性。尽管卓音接触秦锐的可能性很小,但他们还是觉得这是找到那个脱队尖刀的最佳方法。
为此,叶将军把秦锐调入了猎手队伍,表面上给了秦锐一个任务。而事实上,他是李一帆正在执行的这个任务的诱饵。
长达一年零七个月的观察与追踪。一无
所获。
随着秦锐被召回尖刀基地担任丛林的操控者,李一帆的任务也结束了。但他向上级申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期,自己来调查白英。
有一件事始终困扰着他。准确地说,是两件事。
首先是白英和秦锐初见时她粗暴而又冷淡的态度。另一个是她说的一句话,“我六岁的时候……”
那句话和她的背景调查相符:北方人,战争遗孤。关键不在于她说的内容,而在于她的语气,那种隐隐流露出来的对塞尔伦的力量的欣赏。
人类中有很多崇拜伯劳者。但白英的态度和他们又不太一样。
正是这些疑惑促使李一帆来到了这所学校。白英曾经在这里住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拽住几个人,提出一些问题,最终找到了一名教过她的语文老师。
“……她很聪明。”女教师说,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英的照片,“我记得她。没在这里待很久。一看就是那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儿走的孩子。这种孩子不多,真的不多。”
“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嗯,没什么。我记得她喜欢早起锻炼,但是这样的孩子也不少。”
“在她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不一样的事或者您现在觉得不太对头的事?”
“你这么一说起来……”女教师揉揉额角,“我们有个仪式,叫‘告别过去’,就是让这些孩子跟他们的过去作个和解,然后继续向前这
种。是个心理上的疏导过程。最后有个仪式,是离校时做的。要把一些跟过去有关的东西留在学校里保存起来。正式标志着你长大了。这样的。”
李一帆认真地听着。
“这些孩子,留下什么的都有,父母的遗物、照片、家里的钥匙,也有剪了自己的头发放进盒子里的。但是她留下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总觉得很特别。好像很贵重。”
“我能看看那个盒子吗?”
“在这边。”
女教师站起身,带着李一帆穿过拥挤的走廊,来到资料室。她找了好一会儿,才从架子下方一个大箱子里翻出一只小纸盒。
“就这个。”她说。
李一帆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剥掉固定盒盖的胶纸,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自己的手中。
那是一枚镂空的金属圆球,一颗爬满碎银藤纹的果实,一只伯劳的机械心脏。它曾经在生机盎然的时候被取出,后来又被植入到一名尖刀战士的身体里。但如今,一条裂纹横贯它的表面,露出里面相互咬合的细榫与微管。
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所有构成它的纳米机械都已经沉眠。
望着那枚精致的伯劳动力核心,寒意渐渐漫过了年轻调查员的胸口。
6
他聆听。
所有的那些声音——基地里尖刀们走动和交谈的声音,远处湖水拍打湖岸的声音,某个巢穴里新诞生的鸟儿扑动翅膀的声音,成年体伯劳在巢穴里争吵的声音,亚加生
命四处蔓延的饥饿嘶鸣……除了这些真实的声音外,秦锐渐渐地听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尖刀们愤怒而迫切的心态、年轻伯劳们恐惧战争的心情、年长伯劳们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忧虑、诞生在巢穴里那些新生浸染个体的困惑……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意志、每一个思绪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想法都在流动着,他几乎可以捕捉到所有的情感,有些时候甚至——当太过接近的时候——可以捕捉到思想本身。
太多了。
在这无声的喧嚣里,他觉得自己正在缓缓地沉没。
有谁拽起了他的手。
——放松。声音会一直回响,但你不必非得去听。
——卓音?
——嘘。
——你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
——有什么区别呢?
那声音传递过来一点好笑的情绪,牵引着他,在这些回荡不休的情感中漫游。
——你在哪儿,卓音?
——我就在这儿。
——如果你是真实的——
——你听。
低语回荡而来,丛林嘁嘁嘈嘈,鸟儿呜咽啼鸣。她带着他下潜,下潜。
——你得允许它们流过你的意识。
秦锐照办了。他跟随着卓音的指引,穿过藤蔓与泥土,深入到丛林的根系里。像某种无声的波纹,他的意志扩散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所有的那些声音都从远方轰轰而来。伯劳们在内部频道的低声交谈,巢穴里翅膀扑动的声音,人类军队在大地上踏出的脚步声
,车辆行进的声音,丛林里树叶相互擦碰的细碎轻响,黑色蠕虫肢爪相碰的声音……
声音骤然褪去。
秦锐看到了。
他看到巨大的六个巢穴环绕着望沙,再向北还有许多巢穴环绕着一座山峰。他同时可以看到每一个巢穴的外围和内壁。看到那些沉睡在巢穴里的人类面孔。
他看到叶燃,带着困惑的表情在某个泡囊里蜷缩沉睡。而一双小手正抚过他爬满灰绿色藤蔓的脸颊。
他看到游隼、青燕、飞逸。他们在贝加尔湖巢穴碰头,还有塞尔伦和他身边围绕的那些小小雀鸟,她们都是信使的子裔。他们争吵不休。但所有鸟儿的姿态都显现出强烈的不安。因为他们知道更大的灾难已然袭来。
他看到几乎所有的南方巢穴都已经封闭。就像是蚂蚁在暴风雨来临前用土块堵住了蚁穴的洞口。
他看到三名“狗组”的尖刀,大丹、金毛和田园,正在一只人形伯劳的看护下醒来。那些巨鸟对待这些昔日曾生死搏杀的敌手,居然温柔得犹如在照顾幼雏。吉和娃娃的伤势更重,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忧虑,因为自己身在伯劳巢穴,也因为伙伴们命运未卜。
他看到贝加尔湖巢穴里的第四代伯劳,提坦正在唤醒这些新生的战士。他可以感觉到这只巨大原型体的情绪,那种隐藏在披羽之下滚动不休的怒火。这愤怒来自游隼对维尔的背叛,也来自对游隼的失望。
自他勉强承认游隼的领袖地位的那一天起,这种愤怒就不曾熄灭过,而最近梅斯的背叛和亚加人的到来令这愤怒越发恶化了。
——那不要紧。
——什么?
——我是说,提坦很生气,但还没到会去啄游隼尾巴的程度。跟我来。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在卓音的语气里,在她称呼那些鸟儿的方式里。但她的声音就像是有魔力一般,牵引着他,沉入更深的地方。
无数的声音和影像纷至沓来,他掠过它们,就像是掠过了一片片浮光。最终,他捕捉到了那个声音,那唯一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来自伯劳丛林的根系,那些根须与管线、泥土、蠕虫、石块、河流……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更大的意识,隐藏在所有的思想之下,在根系间沉默地交换,在无数微小的纳米机械间静静飘浮。
轻轻地,他推动了一下。
不,是卓音推动了一下。她在——利用他?
就像是在静水中投入的石子,或者更像是掠过水面的狂风。波浪骤起,丛林发出嗡鸣。巨大的意识终于缓缓苏醒,开始做出反应、试探、寻找、回馈……
——好了。回来。
缓慢地,秦锐收捡起自己弥散的意志,将它一点一点塞回自己的躯壳。他觉得它实在是太小了,小得难以忍受。
——你必须回来。
卓音在黑暗里低声说。
——你做了什么?你让我做了什么?
——你想知道吗?
她低声问。
——告
诉我。
——我只是在教你怎么做。她答道。——你或许以为这是个礼物。但这其实是个诅咒。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得到过这样的帮助。他教我如何应对,教我如何活下去。教会我不再憎恨自己。
——谁?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他教我活下去。他对我说,既然你已经被这力量击碎了,那么现在你要做的,是使用它,控制它,利用它。要善待自己的每一片碎片,而不是硬要去装作自己仍然完整。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在天空中看着他坠落。我把你们带去给他,我把死亡带去给他。
——什么?卓音,你在说什么?
现在秦锐已经非常肯定,这绝不是他的幻觉。他绝不会让这么疯狂的念头从他自己的脑子里长出来。
——别叫我卓音。她答道。——名字会混淆真实。
——可是!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自责,总是在想当初为什么没有继续寻找我,为什么你们要丢下我。你们做了正确的事情,但你们一直在想你们为什么没有做不对的那一部分——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卓音。Zoi。这是个伯劳名字。我是个叛徒。一直都是。远在你认识我之前,远在我们成为尖刀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和维尔交谈。我先是为了成为
一个人类而背叛了维尔,后来,又为了他而背叛了尖刀。
7
贝加尔湖巢穴,地下通道,囚笼。
叶燃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打了个旋,习惯性地,在双脚触地的一瞬间就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他先是被梅斯袭击,后来又被塞进了一个休眠泡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此地。这儿没有阶梯,更没有出去的路。巢穴被深深的湖水覆盖,而囚笼更在湖水之下。洞穴四周是虬结的巨大根系,它们在地面上支撑着整个巢穴,在地面下又辟开这样一片空间。
唯一的出口在洞穴顶端,被牢牢地锁着。叶燃试过各种办法,包括他自己爪上的光刃,都毫无用处。他只能懊丧地落回地面。
“我说过了,你跑不掉的。”花梨说。
她蹲踞在那片用透明晶体铸就的墙壁对面,盯着他。
叶燃咧嘴笑了笑,肩膀微微一摆——那是伯劳的身体语言,但他对此知之甚详,甚至已经习惯使用。
“他们是在庆祝胜利吗?”他讽刺地问。从头顶上的巢穴里洒落啁啾的鸟儿鸣叫声,是伯劳的语言,非常快而急促,隔着数层环道的距离,听起来很模糊。他不擅长伯劳语言,过去总是卓音翻译给他听。
“是游隼和塞尔伦在吵架。”她答道。
“吵什么?”
“谁当领袖的问题。”
“我以为他们很久以前就解决了。”
“事实上,一直没有。”她的双眼暗光闪烁,打量着他身上那套
黑色的纳米机械披甲,“我以为你们小队里,只有卓音才用黑色。”
“你认识卓音?”
“可以这么说。我认识每一个尖刀,我是个聆听者,和她一样。我记得你一直是用银色和灰色的。”
叶燃犹豫了片刻,“我只是……想纪念她。”
花梨了然地点点头。
她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就像她自己努力地追赶着阿德露的影子一样。但叶燃并不知道卓音还活着,更不知道她的缄默背后隐藏的真相。
我们是多么擅长这种事啊,她想:献祭自己,来纪念失去的,和从未得到的。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谈谈那些浸染个体。那些被变成伯劳的人类。包括你的妹妹。”
叶燃眯起了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说吧。”
第14章 告解
0
停火协议签署后不久,游隼获取了尖刀技术,于是北方的伯劳们开始浸染人类。
最初,以维尔为首的主战派原本就是这样计划的:用丛林同化人类,大批量制造士兵,用来抵御即将到来的亚加人。阿德露反对这个做法,于是他们改为和人类接触,向人类提供丛林数据库,然后自行离开。
那场针对阿德露的袭击改变了一切。由于阿德露的死,所有的伯劳都转而支持维尔的复仇。
在袭击中,飞船也严重受损。他们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无法操控丛林。也因此,第一批浸染人类后诞生的伯劳都是次生体,暴戾、愚钝,只有野兽一样的攻击性和极低的智能。包括天堂鸟在内,几种不同的人类—纳米机械次生体都没能达到伯劳们的要求。反而是人类先开发出了尖刀技术,并将其用在战争之中。
从人类手中获得尖刀的技术,并签署了停火协议后,游隼开始优化这些浸染过的次生体,但尖刀技术的副作用也随之而来——其中一部分个体并没有失去人类的意志,而像尖刀一样仍然保留着过去的自我认知。
大批的次生体被送上战场,编组成战斗集群。那些没有完全伯劳化的次生体则被收集起来,保存在巢穴深处。他们并未死去,事实上也并未沉眠。而是在丛林的禁锢下无声地叫喊着,永无休止。
那声音几乎从未被听见。
除了一
个女孩之外。
1
十一年前。
那些声音是在她接受了纳米机械植入之后出现的。
起初,只是偶尔的一两句低语,一些莫名的回响。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不停回荡。
渐渐地,女孩开始能够从那些反复的声音里听出意义,当她的伙伴们吃力地学习伯劳语言的时候,她每天都在聆听它们,在老师将它们翻译过来之前,她就已经通过纳米机械的细胞记忆了解了其中的含义。
在伯劳的世界里,有她这样能力的个体被称为聆听者。他们有着更好的和纳米机械同步的能力,可以通过共振和信号感应来获取信息,甚至可以感受到同伴的内心情绪。但这样的能力最初会给个体带来极大的困扰,拥有这一能力的年轻个体必须在成熟个体的引导下慢慢地学习如何让理智与这种能力共存。伯劳的社会中有一整套关于聆听者的教育体系,完备而安全。
但在这里,在尖刀基地里,她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声音。她被它们困扰,无法入眠,也无法集中精力。她向教官们求援,而他们简直如获至宝。
教师和研究员被派来了,不是为了帮助她,而是为了研究她的能力,开发她的力量,迫使她听到更多的声音,更远的距离。他们甚至试着让她和阿德露的残骸同步。
起初她努力配合他们,将听到的言语整理成情报或者信息。但渐渐地,她失去了休息与
思考的能力,意识完全被那些来自伯劳丛林的嗡鸣占满,她知道有鸟群在天空飞舞,知道原型体们在愤怒地争吵,知道有一些人类的意志正在丛林包裹下渐渐沦陷,知道有一片铜色的花朵正在开放,一些果实正在成熟……
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只有借助药物才能入眠。而每一次又会梦到往事而尖叫着惊醒。那时候她还没有尖刀小队,没有同伴,只有冷冰冰的宿舍和许许多多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来了又去,他们不停地问她问题,直到她开始哭泣和叫喊。
变化始于某个夜晚,她蜷缩在寝室里,不停地哭泣。她那时还太小,还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世界化作头脑中的声音汹涌而来,想要将她彻底吞没。
——嘘。
一个声音说。
那个声音比别的声音都要响亮有力,而且强烈真实,切入她的意志,将其他的声音都驱赶到了一边。她惊讶地停止了哭泣,坐起身来,寝室里没有访客,只有头脑中的声音回荡。
——你是谁,看在亚加的分儿上。我总是能听到你哭,我快要被你烦死了。你是谁的幼体?在哪个巢穴?你是个聆听者?为什么没有导师照顾你?
她瞪大了眼睛,意识到这是一只伯劳在对她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声音不耐烦地问。
她没有名字,她曾经是有的,但如今没有了。尖刀基地抹去了这些孩子们的
过去,包括他们的名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声音。于是她试着在头脑中大声叫喊。
——我没有名字。
——嘘!嘘!小点声,你不知道该怎么用共鸣说话吗?
她小心地又试了一次。她不该这么做,对方是一只伯劳。她应该出去找教官,告诉他们这件事……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她吓得一哆嗦。
要分清楚头脑中的念头和发出去的话语对她来说是很难的,但她学得很快,而且足够小心。她不想告诉教官这件事,她不再想告诉他们任何事。他们把她推入混乱的声音里,他们只关心她听到了什么,当他们得到了情报,就兴奋地转身走开,把她一个人丢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