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露漠然地陈述着,就像这些话与己无关。在月光下,游隼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身形,黑暗,如同这夜晚一样。
他们飞落荒原。阿德露选了一块石头栖息。游隼落在一座残塔外面的露台上,和她谨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你知道
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知道。”
“说说看?”
“你不喜欢我,因为我和丛林有关,你讨厌亚加人,但你也讨厌丛林,你喜欢自由——彻底的自由。你讨厌我给大家讲那些愚蠢而又美好的故事。你知道战争不会那么美好。你为这场战争感到担心,你不知道你们能否取得胜利,也不知道这胜利的代价。你讨厌我还因为我看起来太完美了,恰好符合这支游击队的需要。你担心我会把丛林带回来再次统治你们,夺走你们的自由。你还担心这支队伍会过于依赖我,无论我是谁。你知道依赖是坏的,信任是好的。信任可以让战斗取得成功,而依赖——”
“够了!”游隼猛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需要信任我,游隼。事实上,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信任我。但这些战士,他们需要希望。”
“我不需要希望。”
“我知道你不需要。”
他们在黑暗中对望。微光在阿德露的瞳孔里闪烁着。她是某种别的东西。游隼意识到,不是嵌合体,也不是亚加人。尽管她和他们一样有着双翼,披着羽片,但她身上的那些特质:毫无身体语言、古怪的口音、黑暗的双眼——
“阿德露。你说起我们,说起将来,从来不说你自己。你可以听到我们的思想,把我们从里到外看透。但我想要知道的是你——你说起绿月旅人,说起大迁徙。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独自来
到这儿——战争、奴役、反抗、死亡和血。你为什么要抛下丛林和那个美好的世界,回到这儿来?”
她动了一下。
那的确是鸟儿们才有的身体语言。游隼注视着阿德露。他可以看到她收紧的双翼和尾羽,看到她紧紧咬合的喙尖。现在游隼可以看出她的情感了,他终于意识到那个始终凝立不动的身姿是什么含义。哀悼,她一直在为什么而哀悼,以至于再也没有其他情感流露出来。
“你想要什么呢,阿德露?”他问。
“错误的问题。游隼。”她偏过头,双眼闪烁着幽暗的光,“你应该问的是,我不想要什么。”
3
流亡计划实施半年前。摩恻上城。绿月大厅。
阿德露快步穿过长长的大厅走廊。如果可能,她更想用飞的。但四周都是充满了敌意的视线,她只能步行。那些亚加人好奇地注视着她走过,他们的形态异常单一,只有飞行体和无翼体两种。当他们看到一只鸟儿——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杂合体——走过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蔑视的表情。
她环视他们,心生怜悯。
在卫兵的指引下,她穿过第二扇门扉,能够获准进入这扇大门的都是“最纯正”的亚加人,换言之,他们甚至舍弃了形体本身,只保留了微机械原生质,看起来就像是一团又一团黑色的蜂群,在空气中嘤聬飞舞。
门扇在她的身后滑动关闭,一个声音响起,
那些亚加人先后散去,最后只剩下她,和巨大座椅上的五团阴影。
五名主宰。
阿德露昂起头,傲慢地看着他们。她无法分辨对方的性别、年龄或是身份,但那其实也并不重要,她不是代表自己来进行社交拜访的。
高台上,一名主宰——也许是五个同时——开始说话。声音在大厅里空洞地回荡。
“欢迎你上门拜访,丛林之翼,但我们的帝国里没有你和你的傀儡主人能够栖息的位置。”
“的确。”她答道,“它太小了。”
距离她最近的那团雾气猛地收缩又膨胀,她猜测那是某种情绪反应。
“闭嘴!”
压抑住大笑的冲动,她敛起尾羽,低下头,“我为我的言辞道歉。”她说,但毫无歉意,“我几番申请,多次恳求,只是为了能和诸位主宰对话。我无意将丛林的规则带回此地,只是想跟上迁徙的队伍,问一下亚加的后裔们都去了何处。”
“你眼前所见就是亚加唯一的后裔。”主宰们回答道,“大迁徙失败了。”
这是纯粹的谎言,阿德露想。但她仍沉默地听着。
“丛林微不足道。”主宰们说,“他们卑劣怯懦,妄图逃离即将到来的天选。在那天,太阳曾爆炸又喷发、膨胀又挤压,能量巨涌之下,凡穿过绿月的无一幸免。”
“敢问,丛林为何不曾侦测到此次恒星活动?”
“因为它愚钝笨拙。”
“或者。”她轻声说,“有谁篡改了观
测数据。”
愤怒和悲痛涌过她的胸口。亚加的丛林,最初的丛林,数百亿的绿月旅人们。她知道丛林的后裔不至于灭绝,大迁徙中,从亚加的巨月出发的只是种群中很少的一部分。然而,他们也是最初的那一部分。是巨树的根系,是血脉的原初。
真正令她恐惧的是那个事实——主宰们在丛林离开之前就策划了这起阴谋。独立意志——这个词突然变成冰冷的刺针,戳入她的胸口。
丛林死于她的后裔之手。她想。
当然,也有可能亚加的丛林还活着。恒星的能量涌动会带来很多不可测的后果,她曾经听说有个旅行者,他来自丛林诞生之初,由于恒星能量波动,他被绿月送到了数百光年而非数十光年之外。但一场能量巨涌——那将是以千万光年计的距离。
主宰们沉默地注视着她。她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却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
如果他们谋杀了丛林,为何还要让她来到此地?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回荡而来。
“丛林咎由自取。”它说,“你的指控毫无根据。我们召唤你前来,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天选将至,而你和你的飞船数据库将被召唤,来为帝国服务。把飞船交给我们,我们就允许你加入帝国,共享辉煌荣光,甚至是和我们并列于此。”
她恍然大悟。
在失去了丛林后,亚加人虽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自由,但也同时失去了
永生的能力。他们无法将意识保留在目前亚加上那些不完整的丛林碎片里,也不敢那么做,那会造就一个新的丛林意识。
但飞船截然不同。新生飞船拥有丛林的能力,但没有丛林的思想,它们是种子,是沉睡的头脑。意识可以被安全地储存在数据库里面,从而达成永生。
她大笑起来,用她的声音而不是身姿大笑。她笑声明亮,身形凝立。
“你叫我丛林之翼。”她说,“你们也许是这颗星球上剩下不多的知道这个名字的绿月后裔。但你们不明白这个名字乃是从我而起。我是阿德露,在我播种下亚加之外的第一片新生丛林的时候,你们先代的先代尚未诞生。我曾经目睹过在你们之前的那些个体意志,我曾经看着他们诞生又覆灭。你们把这一切叫作帝国,而我所见只有一口枯井,干涸又可怜。绿月旅人们所去过的星星,比帝国浮城上的街道铭牌加起来还要多;丛林的孩子们所拥有的岁月,比帝国所有子民记忆里的时光加起来还要多;消失在绿月尽头的知识,比帝国荒原上所有的沙砾加起来还要多。你们把这一切叫作辉煌,而我所见到的只有一群可怜的孩童,在地上挖一个洞,将头插进去,然后说自己得到了整个世界。我拒绝你们的要求,因为它无与伦比地愚蠢。”
这一次,那五团气雾几乎是同时收缩起来。她没听到什么命令
,但一队士兵已经冲入大厅。
“你将为你的侮辱付出代价。准备迎接死亡吧,丛林的傀儡!”那声音咆哮道。
“死亡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她傲然答道,“因为我是阿德露。”
4
在数次争论后,游击队员们最终决定去抢夺巨月通道。
阿德露沉默地伫立在枝头,除了维尔和游隼,没有谁会不识相到在她聆听的时候去打扰她。这个作战计划相当疯狂,但并未受到反对。亚加的太阳正在一天一天地黯淡下去,即使不用仪器,仅凭鸟儿们的双眼,也可以感受到这种变化。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他们必须逃出去。
我们必须去空间站。提坦说。他是游击队中唯一熟悉太空工程的成员。曾经参加过那座巨大空间站的建造。他们需要夺取巨月通道,不仅仅是逃离行将熄灭的太阳,也要逃离即将沐浴在星瀑中的整个星系。
阿德露赞成这个计划。
阿德露,阿德露,阿德露。到处都有游击队员在低声说着这个名字。他们依赖她,甚至崇拜她。但游隼很清楚,她本身并不具有那么大的魅力,吸引着这些游击队员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丛林。
游击队中的鸟儿和其他嵌合体都是帝国创立之前出生的,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没有接受服从程序的植入,也没有下意识的对亚加奴隶主的依赖。但事实上,他们仍然受到某种原始程序的吸引,在情感上本能
地倾向于阿德露——她就是丛林,游隼想,她是丛林的一部分,那是已经消逝的辉煌时代的痕迹,他们天生被她吸引。
没谁怀疑过阿德露。她看起来是一只鸟儿,行动起来也像是一只鸟儿。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但他们都没意识到这个事实对自己行为的影响。
维尔——游隼觉得自己没法指望维尔能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清醒,被阿德露吸引的鸟儿中,维尔大概是最不理智的一个。他不仅仅是信任或者依赖阿德露。
他多半已经迷恋上了她。
在这段时间的战斗中,阿德露也有意无意地靠近着维尔。但游隼在她的身上看不到那种可以被称之为“爱”的情感。这和体型大小无关——看看塞尔伦和信使那对儿就知道了——只和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小小动作有关。
她自始至终都更像是在哀悼,即使是在和维尔跳起环舞的时候,她的动作与姿态看起来仍然像是在悲鸣。
——游隼,我们恐怕需要列一个“逃亡必需品”的表格,最好能带上种子库、基因池和物种胚胎。你介意去和诺娃谈谈具体细节吗?
阿德露的声音闯入他的头脑,不请自来。
游隼恼火地甩了甩头,低鸣一声,展开翅膀飞离营地。诺娃的研究室设在丛林深处一个隐蔽的地下洞穴里,他有些怀疑阿德露是故意在把他支开。
他猜对了一半。
在与诺娃核对了物品清单后,游隼离开
实验室,穿过长长的地下走廊。他最讨厌这部分——既不能飞也不能跳,只能慢慢地走上坡道。
阿德露在坡道尽头等着他。
“我们需要谈谈。”她说。
充满嘲讽地,他伸出一侧翅膀,斜斜向下。
“谨遵您的旨意。”
她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展开翅膀飞向丛林外的荒原,这很危险,亚加人已经开始用卫星全天候监控这些地方,但阿德露显然知道安全的路径——她飞入一条峡谷,在曲折的岩石间穿梭。游隼一路追着她的身影,峡谷渐深,变成沉落的洞穴,她飞入黑暗深处,他也只能紧紧跟上。
洞穴里的风潮湿冰冷,他们在错落的石笋间盘旋,游隼意识到,凡是比他体型更大的鸟儿,都无法进入这里。
这是她为他准备的密会吗?
正这样想着,阿德露盘旋了半圈,落在一株石笋折断后形成的滴水平台上,乌黑的眼睛折射着洞内暗弱的光。游隼随之落下。他的身形比她要大得多,只能别扭地跳上暗河冲积成的沙洲。
“你想谈什么?”他问。
“谈你对我的看法。”
“我以为我们上次谈过了。”
他盯着她,所有的希望——这段时间里整个游击队的希望——都悬在这个细小的身影上,就像是一根刺针的尖端挑起了整个丛林。那是不正常的,而且非常不正常。
“是的。”她说,“——非常不正常。”
他瞪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
“你,在读我的想法?”
“我不需要。”她好笑地偏着头,“你对我的‘看法’响亮得不需要特意去听,游隼。”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
“那你还想谈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拒绝这种来自丛林的吸引?”
——我没有。游隼想。——我没能做到。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羽片细微的震动,他渴望靠近她渴望到不计后果。他和其他游击队员一样,都被她吸引着,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并非出自他本心所愿。
似乎听到了他内心的答案,她严肃起来,点了点头。但接下来便转换了话题,“你觉得梅斯怎么样?”
“梅斯?”
他想起来了,那个秃脖子。
在讨论如何处置俘虏的时候,游隼曾建议杀掉梅斯。而维尔说,可以用她测试一下诺娃新开发的药物,他们试图用那种药物来洗去她对亚加人的忠诚。
测试成功了,某种程度上。
在尖叫了相当长时间又昏睡了相当长时间后,梅斯醒来了,她恢复得很快,并表现出清醒的头脑和强烈的自我意愿。很快,她就成为了游击队的一员,虽然有些战士不是很喜欢她,但他们基本上都接受了她。
但游隼想到梅斯的时候,想起的只有一件事。
“你注意她的脖子了吗?”他说,“她拿掉了项圈,但那一圈羽毛,她拒绝让它们重新长出来。”
阿德露点了点头,“维尔安排她帮我们突
袭摩恻城。”
“你没听听她的脑子?”
“听了。”
“她有问题吗?或者她仍然忠于亚加人?”
“没有。”阿德露答道,“她不再忠于亚加人,她甚至不再被我或者丛林吸引。维尔的那种药物彻底剥除了她所有的忠诚感和归属感。她完全自由了。”
“那不是很好吗?”
阿德露的羽毛抖了一下,“小心,游隼,小心那件事。小心梅斯。完全的自由,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诅咒。”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的翎羽晃动,像是一个微微的笑容,“你也要小心我,我知道你能做到。”
5
天空昏暗,巨大的雷暴云团正从远方滚滚而来,它如同一头无翼无爪的庞然怪兽,裹挟着低沉的轰鸣声,电光在云团深处时隐时现。一小队游击队员贴着云团飞行,剧烈的气流撕扯着他们的羽片。
摩恻浮城栖息在火网庇护之下,如同阴暗天幕里飘浮的巨大金红色鸟笼。它正在缓慢地向更高空浮升,远离突如其来的雷暴天气。游击队员们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盘旋飞动,避开雷暴的气流冲击,也要避开浮城的监控雷达。
阿德露轻巧地滑过雷暴云上方,靠近浮城。梅斯和她同行。
“那个!”前巡警示意道。
梅斯指的是在火网边缘的哨塔。这些塔是由旧日的捕风塔改建而成,内有哨兵。据梅斯说,他们每隔一小时就会收到新的火网密码
口令。
阿德露黑色的双眼凝视一名亚加哨兵,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怪异而空茫。
每小时更换一次密码是很有效的防御措施,但这也逼得哨兵们不得不苦苦记忆这些随机的音符串。穿过那名哨兵的内心,阿德露很容易就捕捉到了浮动在他意识表层的口令密码。
她略微降低了高度,借着云雾的掩护,在梅斯的带领下飞向城市腹部的反重力场发生器。维尔和塞尔伦带着游击队员们滑出雷暴云团,紧随其后。
信使切入了防御网络,直接用密码关闭火网。
亚加哨兵们完全没反应过来。
游击队员们已经挟卷着火焰和死亡的风暴,一拥而入。
与此同时。钢铁荒原上,阿德露的飞船里,游隼/哈尔小队。
“你叫什么名字?”游隼厌倦地等着消息,百无聊赖之下,开始向飞船提问。
“我没有名字。”飞船答道,“如果你一定要用一个名字来称呼我,那么我是阿德露。”
“阿德露不是那只黑鸟儿的名字吗?”游隼的血红双眼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还是说,丛林——我知道像你这样的飞船相当于丛林的种子——和引路人是一体的?”
“两者皆非。”飞船平静地解释道,“这一制度起源于第一次大分裂时代,在亚加和大部分旧殖民地均未采用。但在新的垦殖区域——尤其是丛林分化后的‘保守型’殖民地里则非常盛行。对我们而言,丛林本
身并不行使意志,而由引路人代行。因此我们共享同一个名字。引路人和我并非一体,也不是我的一部分。她独立于我,又依存于我。”
这就可以解释那种奇怪的依赖感了。游隼想。阿德露和丛林是一体的,她几乎就代表着丛林本身。
“所以,你会按照她说的话去做?”
“错误的理解。她不是将意志行使于我。她即是我的意志。”
摩恻城发出了悲鸣。
这座城市建筑于丛林崛起之初,距今已有近万年的历史。高塔几经修缮,殿堂遍历风霜。它曾经翱翔在云端,也曾栖息在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山巅之上。
但从未坠落,直至今日。
游击队员们猛烈的攻击摇撼着城市的基座,光矛刺穿墙壁,点燃了下层曲折的廊道。许多有翼的嵌合体惊惶飞离,逃向四面八方。火网已经消失,甚至连阻挡高空狂风的湍流气墙也已经开始失效、崩解。烈风鞭挞着高塔与殿堂,城市在气流的冲击下剧烈颤抖。
“炸掉那些反重力发生器!”
在阿德露的意识传递下,维尔冷酷的命令响彻每一个游击队员的头脑。
白胧犹豫了一瞬间。
这是她的城市,这是她生长于斯的城市。她不认得大部分“纯洁化”的亚加人,但她认得那些下层的嵌合体,有些和她一样老,有些很年轻,和梅斯一样年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奴役了,只是茫然、困惑地在亚加人的压迫下活
下去。
她看到破碎的廊道里惊恐奔跑的身影,有至少一半的嵌合体不是鸟类形态,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形体。他们无法逃离这座城市,如果摩恻城坠落了,那么他们都将死去。
生为奴隶、死为奴隶。
她不觉得这是为了自由。
“白胧!”维尔怒吼道。
“她的武器卡壳了。”阿德露答道。
——为什么要为我而撒谎?
白胧困惑地望向那被整个游击队崇拜和依赖的身影,但阿德露并未回应她,只是飞向维尔身旁,和游击队的领袖一起,将死亡和火焰倾泻在城市的支柱上。
阿德露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吗?白胧想。她觉得,除了她之外,所有的游击队员都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这一幕。在这之前,他们就争吵过,讨论过。如果要将亚加人的注意力从绿月通道和太空站上引开,令他们无暇四顾,就一定要进行一场规模足够大,造成的损失也足够大的袭击才行。
比如,摧毁一座城市。
一座居住着近万名亚加人的城市。
但这样的城市里,也有差不多数量甚至更多数量的杂合体。他们的同胞,和他们一样的被压迫者,那些他们举起叛旗时发誓要拯救和解放的生命。
这是必要的牺牲,游隼说。
是的。维尔赞同。
白胧还记得,当时阿德露没有说话,她静默凝立,安静而悲伤。直到游击队员们将视线转向她的方向,她才安静而肯定地,点了点头。那
一瞬间,白胧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被释放了出来,消失于无形。这是一场罪行,毫无疑问,无可辩驳。但阿德露点头了,她并没有说他们可以这样做,但她点头了。
她许可了这场屠杀。
随着战斗进行,城市的悲鸣声变得更加响亮。随着一个个反重力发生器被摧毁,古老的城垣与基石开始在不稳定的重力场下被渐渐撕裂。爆炸声、光矛刺穿空气和躯体的声音,塞尔伦那用于摧毁亚加蠕虫的低频鸣唱,还有亚加人、嵌合体以及那些愚笨驮兽临死前的悲鸣。那些无翼的低级次生体被困在廊道与长街上时绝望的叫喊。这些声音混杂成一曲凄怆的合唱,在雷暴云团迫近的低沉隆隆声中不停回响。
白胧看到,不止是一个游击队员停下了动作。他们也在自己造成的恐怖景象前退却了。自由是美好的,但他们正为了这个词趟过血火。亚加人不曾进行的大屠杀,他们却做了。
——不。阿德露的声音轻柔地在白胧的头脑中回响——死于帝国的,远比这要更多。
但是——
更多的叫喊声漫过白胧的意识,她听到那些哀鸣——来自地牢之底、来自丛林之下、来自从高空坠落的身影、来自那些被切除翅膀后从捕风塔跌落大地的奴隶、来自那些泡囊中懵懂无知的幼体被强行灌入服从程序时空荡的叫喊,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他们知道那种
失落的痛苦。这痛苦在他们的余生里回荡不休,而当他们被归还了自由——就像梅斯所经历的那样——他们还会为过去所被偷走的岁月再次哀哭。
——我知道亚加人的这些罪行!但那不能说明我们在这里做的就是对的!她在意识中沉默地对着阿德露叫喊。
一声叹息,清晰而又响亮。
城市开始坠落。游击队员们纷纷飞起,赶在增援部队到来之前撤离,将最后的毁灭交给裹住古老城市的雷暴与狂风。
注视着他们以自由之名进行的屠杀,看着昔日的故乡消失在云流之中,白胧听到了阿德露平静而又肯定的回答。
——是的。它不能。
6
与此同时。地表。
当摩恻城开始坠落,游隼带着自己的小分队发起了进攻。阿德露的飞船自带一个小的绿月发生器,将他们直接传送到了轨道上,随着绿月一起,他们突然出现在太空站的内部。两名亚加士兵正站在走廊拐角处,看着一群冲出绿月的武装鸟儿目瞪口呆。
“开火!”游隼喊道。
他们打了亚加人一个措手不及,无差别地杀掉所有的亚加人军官和杂合体士兵。即使有谁和白胧一样心存疑虑,也没有表现出来。夺取下层走廊并不难,游隼指挥队伍向着太空站中心挺进,一路清理遇到的守卫,并命令诺娃开始入侵巨月通道的控制系统。
虽然地面上的亚加人被摩恻城的坠落搞得惊慌失措,但太
空中的防卫部队还是及时做出了反应。两艘战舰脱离太空站所在的船坞,向外飞去,打算拉开距离。另外两艘战舰仍留在船坞里,大量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涌而出。
第二轮绿月在船坞入口处张开,突袭摩恻城的队伍骤然现身。他们紧随游隼小队而来,被飞船传送到此地,羽毛上还挂着雷暴云团里的水雾。维尔飞掠过船坞的顶部,向下扑击。双方旋即开始交火。
第三枚月轮出现在飞离的两艘战舰和太空站之间,阿德露的飞船从中现身。和那些狰狞的战舰相比,它看起来平平无奇,连武器系统都没有,有如一枚铜色的橡子般无害。
“橡子”的金褐色表皮向船尾收缩,船首如同花瓣般张开,露出下面一枚——只有一枚——浅白色的太空梭。
太空梭飞射而出,穿过两艘飞船间的空隙。它们懒得躲——再笨的飞行员也知道这东西不是冲着他们去的。而且也没有装载热能或者射线武器,就只是一枚普通的运载游梭。
但是,在距离两艘飞船最近的位置,太空梭突然爆开了。
成千上万枚丛林的种子刺入船体,伸展它们的根须与枝叶,缠绕上飞船的动力引擎,如同汲水一般汲取能量,供给自己飞快生长的藤蔓。一些藤蔓直接侵入船首,操控船内的电脑,两艘战舰歪歪扭扭地行进着,尾焰时断时续,船内可以见到惊慌地跑来跑去的亚加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