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翅膀掠过。
那个小小的包裹就放在衣袋里,白胧一直不习惯像亚加人那样烦琐的着装,但这些衣装确实为她提供了很多便利之处。
她拿出包裹,上面的涂料闪烁着淡淡的荧光。
时间正好是深夜七点。
小小的包裹落了下去,在管道的气流中翻滚着,然后坠入云海。
一对翅膀掠过。
接住了。
然后是另一对翅膀。
白胧瞪大眼睛,她的双眼从亚加人的深黑变成鸟儿的火色。她看到那双追击的翅膀上明亮的橙色条纹,还有那只鸟儿脖颈上的项圈,闪烁着橙色的光芒,象征着亚加人赋予的权力。
一个秃脖子。
一个巡警。
这个念头让她害怕得颤抖起来。迅速地,她跑下楼梯,没有亚加人或者鸟儿看到她。但她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想到这座捕风塔。
她穿过街道,尽量不让自己因为惊惶而开始奔跑。一对花枝招展的亚加情侣走过,快乐地笑着向她点头致意,她勉强回以合宜的礼节,与他们擦肩而过。
没有巡警在追捕或者搜查她,还没有。
她躲进黑暗的角落里,掀起一块盖板,奔下破败的旋梯,来到一处黑暗废弃的栖所。她脱下那
些昂贵复杂的亚加衣装,把它们捆成一小团藏在墙板后面的缝隙里,然后开始变回她本来的样子。重新拥有翅膀的感觉真好,几乎让她忘记了改变形态时那灼烧般的痛楚和仍可能被追捕的恐惧。
慢慢地,弯起翅膀,向前跑了两步,她跃下这些废弃的栖架,滑过宽大的通风管道,进入黑暗潮湿的摩恻下城。在冰冷的气流中慢慢滑翔。这里到处是纵横的管道和绳索,还有一些粗陋的栖架。一排排鸟儿栖息在它们的小段栖架上,当她掠过的时候,它们甚至都懒得把头从羽毛里拔出来看上一眼。
找到自己的栖架并不难,从很远处,白胧就辨认出了那些同伴们杂色的披羽。她打了个旋儿,落到一个空位上。在这条栖架上休息着近六十个易形者。它们和其他的鸟儿并不算非常亲近——毕竟当其他鸟儿在狂风中作为信使奔波或者在丛林里辛苦巡行的时候,它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易形能力去做一些亚加人更喜欢的服务。这种待遇上的微妙差别将它们和其他的低级杂合体区分开来,但显而易见,并没有让它们真的得到更好的地位或者更平等的对待。
和大部分杂合体一样,它们并不会反对亚加人或者抵抗目前的奴隶统治。亚加人篡改了丛林程序,“服从”和“忠诚”从一开始就被写入了它们的意志,当它们还在泡囊里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永远会
成为奴隶。
蹲踞在同伴中间,白胧缩起头颈,轻轻抖动羽毛。
她和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在城市下方的云海里。名为蒂尔-梅斯(DL-Tmes)的巡警正在追逐一名游击队成员,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是游隼(Flp),更不知道命运的大网正在她面前缓缓张开。
3
亚加地表。遗骸丛林深处。
“他们回来了。”哈尔抬起头,向着首领的方向点动喙尖致意,“还有大概九分钟到这里。”
“他们?”
“游隼带了个尾巴。应该是个秃脖子,他正在把那家伙往陷阱引。”
“那出发吧。”维尔弹了弹爪尖,“我们过去接应他。”
四双翅膀掠过天空,维尔(Vel)、塞尔伦(Sirn)、哈尔(Hal)和信使(Meg)。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反叛。DL意味着武装阶级,Nv的意思是丛林维护者,Tr的意思是易形者——这些表示奴隶身份的复杂前缀都已经被抛弃了。他们就只是他们自己,使用单独的名字,并自豪地称自己为“Atrana”,独立战士。
这个词在很多年后变成了Atriana,一个音节的差异,从“独立战士”变成了“原型体”。成为人类对伯劳侵略者的代名词。而前缀名字重又出现,用以表示一个幼体的家世血系。
只是现在,这些游击队员们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们掠过
丛林低矮的树梢。铜色的花朵在枝叶间竞相开放。这片丛林是钢铁荒原上不多的有生气的地方之一。在大迁徙中,这颗星球上原本覆盖大地的植被已经被剥去,连同整个生物圈一起穿过绿月前往遥远的大星系团尽头。如今的丛林寂静无声、沉默不语,既无意识,也无智慧,仅仅只是生长在杂合体尸骸上的小片植物群。除此之外只有满布岩石和尘沙的大地,狂风刻蚀着裸露的岩床和金属矿脉,发出仿佛鬼魂哭嚎般的回响。在他们头顶,云层间可以看到璀璨的十字星河,巨大的螺旋星系正拉扯着他们身处的小椭圆星系,曳出一条星流的晕光。
亚加,贫瘠而严酷的故乡。
但有一些鸟儿还记得过去的盛世,记得郁郁葱葱的大地和温柔低语的丛林。记得所有的生命都平等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那段美好时光。
或许正是这些记忆最终点燃了反抗之火。尽管杂合体中有鸟儿也有走兽,有矮小的人形生物也有巨大的云鳐,但主要的游击队成员都是鸟类形态,毕竟他们曾经在风中自由地翱翔,锁链和服从程序能够关住翅膀,但关不住天空。
一路追逐,梅斯的目光紧紧锁定前方那只游击队成员,她可以看出这家伙身上那些普通鸟儿没有的战争痕迹。一些伤痕,几片脱落的背部披羽和一道纵贯脊背的深深伤疤。除了深黑色的贱民饰带,这只鸟
儿身上没有任何标记,无论是象征服从的项圈还是翼尖上的合格标记,都已经被彻底地抹去了。那些标记显示着他们在亚加社会中的地位——
在她看来,还意味着力量和尊严。
尽管担任巡警已有数年之久,但这还是梅斯第一次遇到游击队员。过去她一般在浮城内部维持治安,只是因为最近战火愈演愈烈,她才被调到城外巡逻。
在她看来,这些游击队员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尽管他们没有成为体面的亚加劳动者的实力和能力,但走上这样一条愚蠢的道路更加难以理解。
这些家伙在城里有内应。她想。
那个小包裹是从捕风塔的管道里落下来的,聪明的主意。那地方太阴森,就连巡警也不愿意靠近。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打算在完成追捕后再向上司报告这件事。他们需要把捕风塔也列入巡逻范围,而且还要在城里搜捕游击队的支持者。
她本该呼叫同伴,但她并不想这么做。在她的巡逻小队里,有四只鸟儿和两名亚加人。如果是那些亚加人收到了信息,他们确实可以更快地逮捕这个游击队员,但同时也会抢走她全部的功劳,她不想那样。
当然,她的这个念头如果被那些反抗者们听到,他们一定会笑得羽毛乱抖,并且告诉她:这就是亚加人对他们压迫的铁证,他们即使成了公民也一样是奴隶,他们必须起来反抗——她听过很多
这样的论点。
这是多么愚蠢的念头啊。她想。亚加人之所以能对杂合体那样做,是因为他们创造了杂合体,赋予了低等的杂合体以智慧、力量和长久的生命。每一个杂合体——无论是有翅膀的还是没有翅膀的——从诞生之日起就亏欠了亚加人一笔债务,他们理所当然要将其还清。
蒂尔-梅斯摇摇头,并未深入思考自己方才那些想法中的矛盾之处。她深信自己做出了选择,却并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被锁定在特定的忠诚方向上。她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前方的猎物,目光明亮。对自己的盲从一无所知。
游隼暗暗估计着风向,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他没有全力飞行。甩掉这个巡警很容易,但她如果回到浮城里展开一场大搜捕,那他们的计划就全都泡汤了。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这只秃脖子太过自信——他没有监听到她发出什么联络信号。
如果他能够把这个巡警料理掉,那么计划就可以如常进行,白胧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仔细地,游隼控制着自己的速度,确保不会被追上,也不会太快而从对方的视野里消失。
丛林就在前方。
远处,哈尔的思想回音已经清晰可辨,尽管信息的传递仍然断断续续。那家伙从来都不是一个优秀的聆听者,更不用说通过亚加人的丛林网络干扰进行思想链接这种复杂的能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彼此信任。游
击队肯定需要更好的聆听者,但眼前这场伏击的话,以哈尔的能力就足够了。
“维尔……最佳伏击位置……惊树……小径……”
很好。他想。那些家伙已经就位了。
游隼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速度和飞行角度,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姿态泄露出得意的情绪。他喜欢狩猎,尽管有时候他得负责扮演诱饵和猎物的角色。
梅斯不喜欢丛林。在上个恒星周期才从泡囊里诞生的她,对于绿月旅人和那个时代的丛林都一无所知。丛林对她而言意味着原始、低级、愚蠢的生活方式。当然,丛林很重要,丛林提供了信息网络和数据储藏空间,还提供给亚加居民生活的必需物资。但仅此而已。她想。那些游击队员,他们崇拜丛林就好像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愚昧。
当她追逐着游隼掠过丛林低矮的树梢时,尖啸声响起,突然间就从下方飞起来几只大块头。游击队员,而且是写在通缉令上的那几个。
但他们数量太少了,少得可怜。
平时的战斗训练给了她很好的应变能力,梅斯很快就判断出这些家伙是想要伏击她。但他们的数量不足以形成一个全方位的包围圈,所以利用了丛林里天然形成的树篱来封堵她的去路。
愚蠢。
她放低高度、收紧翅膀、斜着身子从两排树篱中间一掠而过,带起无数纷纷扬扬的银灰色叶片与细枝。
那些树木被惊动了。
梅斯
这才意识到陷阱的存在。
惊树。它们伪装成普通的树木,但当枝条被掠过或者擦碰时,这些树就会向外伸展所有的枝条,乍起每一片叶片,就像是鸟儿惊恐的姿态一样。
她试图收起翅膀、扭转方向,但为时已晚。翻翻滚滚,她一头撞进树篱,无数的枝条伸展开来,之前随风摆动的柔软细枝如今变成了坚硬的铁刺,脆嫩的叶片变成了挺立的荆棘。梅斯觉得自己仿佛在被无数细小的刀刃切割,被数不清的长枪刺穿。
凄厉的鸣叫声不由自主地冲出她的尖喙。
游击队员们落下来,看着树网里痛苦挣扎的梅斯,他们的身体姿态都有些不自然。猎杀亚加奴隶主是一回事,但猎杀一只鸟儿、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杂合体——尽管是一个效忠于亚加人的杂合体——则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把这事儿结束掉吧。”游隼厌烦地说。
维尔不赞同地抖了抖翎羽,“不行,把她放下来,关进树笼里去。被迫为亚加人服务不是她的错。还有,你带回来情报了吗?”
“你说了算……”游隼无奈地抖抖爪子,“情报在这里。我刚刚看了一眼。亚加人在准备一场迁徙。我们得快点行动了。”
维尔点点头。
尽管抛弃了丛林和绿月旅人的传统,但亚加人并未忽视迫在眉睫的威胁。之前的大迁徙耗尽了亚加的太阳,它如今鲜红肿胀、行将就木。奴隶主们已经开始计划
前往新的世界——在那里有着新的重力和新的环境,也需要全新的杂合体奴仆。那些从泡囊中诞生出来的新一代将会取代他们的位置,而过去的这些杂合体奴隶都会被抛弃在亚加干燥灼热的风里,在这片钢铁荒原之上等待死亡。
这个世界很快就将毁灭,他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自由不是他们要面对的唯一问题。
还有生存。
4
群星如瀑,静默涌流。
长途跃迁将近处的星光拉扯成光带,一泻千里。而空间波纹效果令远方的细碎星光微妙地扭曲起来,像一群游弋的发光小鱼,在光瀑上划出弯曲的轨迹。很快,光带变成短短的弧线,又收缩成点滴的星光,直到最后慢慢静止下来。
到家了。
阿德露在栖架上稍微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把眼前这颗狂暴鲜红的恒星和她出发时那颗明亮微蓝的太阳联系起来。
收到大迁徙的消息时,她正在一颗宜居行星上展开丛林培育工作。新生的丛林和那里的绿月旅人进行了艰难的讨论,最终决定加入迁徙的队伍。她并未和他们一起同行,而是稍微绕了一下路,回亚加看看。
这次“绕路”会让她增加差不多一百年的时滞,但对阿德露来说,这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代价。
她在亚加出生,在亚加长大。她是丛林分裂纪元的第一批绿月旅人,对她来说,如果能再看故乡一眼,一百年时
光算不得什么。
飞船轻柔的嗡鸣令她稍微镇定了一些。这是一艘新生舰,而阿德露是它的引路人。在拜访过亚加后,他们就将再度上路。她不打算去任何已有丛林的地方,事实上,她已经选定了一处遥远的大螺旋星系,决定在那里将绿月后裔的生命传递下去。
通讯面板亮起。飞船接入一个通话信息。
“……你的入港请求已经收到,但作为低级杂合体,你不具有与正统亚加人平等对话的权利,我命令你立刻投降,停止僭越行为,并交出你非法占有的新生飞船……”
对方的声音严肃刻板,有些粗暴。起初,她还以为是一个新的丛林社会学现象,但越是听着对方的话,她就越是想要烦躁地抖动翎羽。
“低级杂合体”是什么意思?指的是没有高级思考能力的动物个体吗?还有“正统”,这个词儿她有点难以理解……“投降”她倒是能理解,但为什么会有这个词出现?“僭越”和“非法占有”是什么意思?她可是这艘飞船的引路人。她并不拥有它,它也并不拥有她。
最后还是飞船帮了她的忙,从浩如烟海的数据库中检索出这些词语的缘起。它们来自大概四个到五个千年之前的一场丛林社会学实验,在那次实验中,个体生命被允许完全脱离丛林而生存。从而可以研究与尝试这种生活方式的各种可能性。
结果近乎灾难。
在脱离了丛林
的翼蔽之后,个体生命表现出强烈的排他性和侵略性,他们攻击异族,甚至攻击同族。他们奴役一切被认定“非我族类”的生命体,并利用所有他们能利用的同类。失去丛林使得这些绿月旅人严重地退化了,他们变得充满恐怖和暴力,并且不知休止地攫取能量,浪费资源。
那次实验被及时中止,但一些问题遗留了下来。有些旅人开始提出疑问:如果说暴力和权力的统治是一种奴役的话,那么丛林利用自身特质去同化其他星球上的本土生命体是否也算是一种奴役?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很久,并直接导致了第一次丛林分化。一种“保守形态”的丛林和绿月旅人出现了,它们建造起巨型的流浪小行星群,在群星间旅行,并不占据途经的行星,只取用必需的资源来构建自身的生物圈。
但大部分绿月旅人依旧保持着他们过去的生活方式,换言之,那种统治和奴役的渴望依旧流淌在这些丛林后裔的血脉里,当他们失去了丛林,这种趋势随时可能再现。
如今的亚加很可能已经成了一个奴隶王国。阿德露想。他们需要丛林。
但从那次实验来看,已经进入独立文明的个体会强烈地排斥丛林的影响。换句话说,她不可能指望这些家伙欢迎丛林意识的归来。
阿德露垂下尾羽,一声叹息。
她得去那里,到面目全非的故乡去。看看还有什么办法能拯
救那些迷途的孩子们。
5
“……看哪,这些可爱的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行走。一二三四,摇摇头,五六七八,挥挥手。是谁让我们如此快乐?是谁让我们再次停留?”
“是‘在此’,不是‘再次’,你背错了。”剧团里一名年轻的杂合体试图纠正白胧。
她抖抖翎毛,对他怒目而视。那名杂合体满不在乎地将头偏出轻蔑的角度,“你要是念错了台词,会害我们大家一起倒霉。”
“我觉得我们已经够倒霉的了。”她讽刺道。
杂合体困惑地晃了晃身体,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白胧烦躁地低鸣一声,开始更新自己数据库里的台词记录。但她还是保留了一份原有的文本。
是“再次”,不是“在此”,她想。这些年来,被改变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但在她身边的这些年轻的杂合易形体对此一无所知。他们都是在丛林离开后,由亚加人从泡囊里培养出来的。像她一样曾经历过丛林时代的鸟儿,要么加入了游击队,要么在一次次的反抗中被肃清,如今已经所剩不多。
白胧转头四顾,意识到自己是这里唯一一个前帝国世代的鸟儿。
寒意流过她的绒羽。
这么说来,她是唯一一个记得这部戏真正的台词的出演者。也是唯一一个记得其他那些戏剧的演员了。事实上,这部戏的内容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但即使是一个词,也让她觉得像是嗓
子里卡住了什么东西那样难受。
这本来是一部好戏,她想。
她其实并不需要费心背台词,这部戏的原版她早已烂熟于心。她热爱表演——上个世代,大部分易形者并不会成为演员。他们都是绿月旅人中的佼佼者,凭借自己能够改变形体的能力,穿行在不同的星球之间,担任丛林和其他文明之间的沟通者或者外交官。但白胧一头栽进了艺术世界,在这里,她将自己的拟态与易形能力发挥到最大,演出一幕幕充满悲欢离合的戏剧。绿月旅人们喜欢戏剧,他们的记忆与丛林共享,因此声光虚拟效果对他们而言没多大的吸引力。但戏剧不同,戏剧实时上演,永远没有两幕剧是完全一样的。
一边默背台词,白胧望着这座宏大的剧场。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渣滓中勉强堆起来的一些破烂。而且只有一幕剧在此上演。在过去,他们不需要剧场,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他们上演实时戏剧,他们飞过群山并高声念诵诗歌与台词。他们的戏剧通过丛林网络实时分享到全球各地。那时候,一个好的演员不仅要在外表上成为他扮演的对象,在内心——他通过丛林分享他的所见、所表现以及所感——也要如此。
而现在这一切甚至算不上拙劣的模仿。
在成千上万部戏剧里,只有《亲爱的木偶》被保留了下来,其他所有的记录都已不复存在。这部戏能
够保留下来的原因,是它讽刺了丛林的共生体系,质问了这种生存方式的合理性。亚加统治者给这幕剧硬添了一个他们需要的结尾,让它变成了对亚加人奴隶统治的歌颂。
可笑的是,这部剧的第一稿是丛林自己创作的。
在排练的间隙,白胧看到一只小虫子嗡嗡地飞过。不是虫子,她意识到,那是一只小鸟儿,非常非常小,比她所知的任何一种鸟儿都小得多。
可能是一个间谍,或者一个监视者。她想。亚加人正在开发更多用途的杂合体,他们从泡囊里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在头脑中深刻地印下忠诚与服从。很快,当她这一代的杂合体都消逝之后,就再也没有谁还记得丛林了,也再没有谁记得那些戏剧了。
除了亚加人。
但他们更希望自己不记得。
在白胧旁边排练的那个易形者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太久了。于是重新开始背诵台词。
“……是谁让我们在此停留?是谁牵扯着无形的线头?是谁说,来吧,一二三,开始跳舞。是谁从我们的头脑中,偷走深藏的忧愁?是谁张开翅膀,却无法飞到尽头之外?是谁伸开双臂,却无法触到界限的彼方?如果,如果,如果木偶也能够自由——”
“不是‘自由’,”那个讨厌的家伙又伸过了头来,“是‘如果木偶也会忧愁’。”
白胧觉得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炸裂开了。
“闭嘴。
”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再对我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嘴巴尖儿叨下来然后插进你屁眼儿里。”
四周充满了震惊的寂静。
白胧抖着羽毛笑了。她知道她要怎么做了。游击队没有再联系她,那些战士,要么死了,要么隐藏了起来。而她已经把他们需要的东西给了他们。这儿没有她要做的事情了,也不再有她需要停留的理由。
安静地,她将自己为游击队服务的所有记忆通通删去。这种记忆操作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技巧,但她曾经把真正的自我藏在一个记忆区里,然后用自己演出的角色人格生活了整整两年之久。她知道如何做,并且她真的会这么做。这样一来,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再牵连到那些战士们了。
演出开始的时候,白胧没有念错台词,一个字都没有。她等待着,等待着戏剧到达高潮的那个瞬间。她本来应该走出去,演唱《亲爱的木偶》里的那段经典唱词——也已被删改得面目全非。
她没有。
站在聚光灯下,白胧开始变形,从鸟儿变成亚加人,又从亚加人变成各种真正的嵌合体形态。一瞬间她是艾伯斯坦星的巨大的漂浮水母,一瞬间她又是群岛之地的锐鳞游鱼。
“看啊。”她唱道。这是她最喜欢的戏剧《挽歌》中的台词,它写于大迁徙开始之前。
看啊。
这世界行将逝去
若你想要哭泣

连时间本身都已开
始悲悼
看啊
我们曾经栖息的世界
那波光粼粼的海
与天空中奔涌的云流
丛林
在寂静与黑暗里生长
在阳光与波涛中生长
在岩石与大地上生长
在云朵与雨露下生长
看啊
我们如此不同
却并无分别
这世界千变万化
我们亦然
在所有源起的地方
丛林静默
在一切回归的地方
丛林等待
在一切遗忘的地方
丛林记得。
两个亚加人冲上来试图把白胧拖走,而她再一次变换了形体,她不停地向那些惊恐的年轻杂合体展示他们被迫遗忘的世界里那些他们从未见识过的生命形态。在大迁徙之前,亚加上有一百万种以上的形态可供绿月旅人选择。如今只剩六种。
“看啊!”她喊道。
他们看着她,视线茫然,一片静默。
帷幕落了下来。
6
深夜。亚加。赤道。绿月实验场。
游击队员们压低高度,掠过尘沙漫卷的砾岩地面。前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其间隐现着白色的建筑物。和丛林不同,这片林地是“受控基质”,特地栽培出来,作为绿月发生器的数据与能量支持。一张火网将整个实验场笼罩在内,使它在黑暗里显得尤为醒目。
低鸣声传来。信使已经找到了切入节点。
维尔轻轻降落下来,反重力功率全开,双爪着地时寂静无声。他昂起头,敏锐的目光捕捉到高处信使飞行的轨迹。一个小小的X形。那意味着他们的小间谍已经准备好了。
深长的嗡鸣声覆盖
了所有的共鸣频道,这是绿月的能量屏障效应,它消除了游击队员们被聆听者捕捉到信号的风险,但也使得他们之间的通讯联系变得尤为艰难。维尔微微展开翅膀,用羽面折射空中那轮巨月的绿光。
信使的飞行轨迹由X变成了一个圆环。
——收到,等待。
塞尔伦和游隼带着各自的小队先后降落。他们飞得极低,胸腹上的绒羽几乎擦到了地面的砾石。游击队员们躲在实验场外围一座仓库的阴影后面,等待着时机到来的那一刻。运气不错,基地的两座防御塔都没有发现他们。
绿月发生器依旧柔和地嗡鸣着,纳米机械植物的藤蔓缠绕着它的底座,粗大的根系源源不断地为这座复杂的机械供能。这台机器是绿月发生器中最小的一种,只能够提供从母星到卫星这么短距离的旅行。但它依旧需要数百平方公里的丛林供给能量才能运作起来。
天空中,巨月高悬。那是所有绿月发生器中最大的一个,远在卫星轨道之上,巨大到要用亚加的太阳为它供能。它能够将亚加人送往数百万光年外的新银河系,但同时也正在飞速地耗尽那颗他们赖以生存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