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悚然一惊。
“什么?”
“亚加人,你个白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绿月通道打开了,距离我们只有几千个光分。亚加人来了!”
震惊之下,哈尔慌乱起来:“我……我们该怎么办?游隼呢?”
“我联系不到他。”梅斯答道,“所有的丛林网络都被干扰了。人类干的好事。他们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控制了丛林。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游隼说
他打算到沙坪巢穴去。”
“那我们就去沙坪巢穴。”
“那边人类正在反攻,先在望沙北面的丛林会合吧,我带了我的集群,总好过你孤零零一支集群冲过去。”
她发来了坐标。
哈尔打回去一个表示“好”的情感脉冲,开始聚拢他的战斗集群。这意味着刚刚从人类手中夺得的淡川市又将失去,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天空湛蓝,大地郁郁葱葱,丛林苍翠——但在群星之中,绿月已经升起,而他们赌上一切逃离的恐怖正追蹑而来。
突然间,和人类之间的战争变得不再重要。
但如果这一次我们败了——哈尔想——那一切就都完了。
梅斯给出的会合地点是在沙坪巢穴北部的一片丛林里。哈尔先一步到达,命令自己的战斗集群分散待命。他焦急地等待着梅斯。他仍然联系不上其他原型体,丛林网络像是被阻塞了一般。每一个丛林网络都和其他的丛林被隔离开了。
过去,在大革命时代,他并不是没处理过这样的状况。那时,在亚加人的技术下,丛林网络被封闭起来,游击队们只能通过信使和聆听者们来传递消息。
那时,好的聆听者非常重要。他们可以编织起纳米机械的共鸣,绕过亚加人或者人类的通讯干扰,将信息直接传递到每一只鸟儿的意识里。但现在,集群里一个能够比得上阿德露的聆听者都没有。花梨也许可以,但花梨在塞尔伦
身边。
哈尔努力将忧虑压下去。天空中有扑翼声传来,是梅斯,带着她的集群赶到了。
看起来,梅斯的集群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有十几个大型个体和一群小型个体,零零星星不过数十只,飞起来几乎不成编队,狼狈不堪。他们纷乱地落在哈尔栖息的树冠上,梅斯疲惫地向他点了点头。
“你就只带了这些?怎么了?”哈尔不安地挪动着脚爪。
“就只有这些了。”梅斯的声音里带出一丝疲倦的低鸣,“我们被偷袭了,尖刀。还有丛林。”
“你开玩笑吧?”
她抬起一侧翅膀,给他看上面的伤痕:“我没开玩笑,人类控制了丛林,至少是淮河以南的丛林。我们不能去沙坪巢穴了,那边现在全是人类军队和尖刀。”
“游隼呢?”
“我没看到游隼。”
“我还是得过去看看。”
“那是送死,哈尔。真的。”
哈尔犹豫了片刻。
形势的急转直下出乎他意料之外。看起来在亚加人毁掉他们之前,人类就会先把他们都杀光。但他的名字哈尔(Harrl)在伯劳语中的意思就是“顽固”,不找到游隼,他是不会相信梅斯说的任何一个字的。
“这样,你们留下。”他对梅斯说,“和我的战斗集群一起,都留下。我带一支小队走,目标会小一点。”
“好吧。”
梅斯的身体姿态清楚地表明了她认为这种事有多愚蠢,但哈尔懒得理会。在原型体中
,梅斯大概是唯一一个独行侠,从来不和别的伯劳结成亲密关系,她没法理解他和游隼之间的这种责任感。
他转过身去,打算从集群里挑选一些自己信得过的战士一同前往望沙巢穴,就在这时,空中盘旋的哨兵猛地俯冲了下来。
人类!
警告声在集群的每一只伯劳头脑中炸开来。哈尔吃了一惊。
仅仅几个小时前他才决定和梅斯在这里会合,人类是怎么发现这广袤丛林中的目标的?
他向梅斯转过头去,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身后的数个小型个体展开他们刀刃般锋锐的羽翼。那些眼睛——那些黑色的眼睛。
人类的眼睛。
当哈尔意识到那些与梅斯同来的伯劳实际上是“尖刀”小队的时候,疼痛已经在翅膀上爆炸开来,是一枚穿甲弹,直接来自梅斯的一名子裔。他失去平衡,跌落地面,勉强展开翅膀却无法让自己再度飞起。
十二名战斗个体,都是梅斯自己的子裔。还有——一大群尖刀。
叛徒!
看到哈尔跌落,飞逸咆哮起来,他的怒吼和其他伯劳震惊的情绪通过共鸣在整个集群里回荡着,哈尔想要命令他们开战,但战斗已经在他能够做出反应前爆发。那些“尖刀”在他的集群中划开血线,刃翼所过之处带起一片惊呼。
哈尔重重地跌落地面,他打开反重力装置,勉强让自己恢复平衡。梅斯根本没有给他重整集群的时间,她从空中俯
冲下来,尖长的喙瞬间刺穿他的胸口,摧毁了他的动力核心。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梅斯,他想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没有问。她想要权力?或者是力量?他自己就曾经和人类合作,还有游隼,他们在尖刀的帮助下杀了维尔。梅斯那时候站在他们一边。
但现在想来,她大概只站在自己那边。
阿德露是对的。
在震惊和痛苦中,哈尔模糊地回忆起往事。他记得在亚加的时候,阿德露曾经强烈反对梅斯加入游击队。投票通过后,她独自跑出去生闷气,不管是维尔还是游隼都不太敢靠近她。
他,傻乎乎的哈尔,试着去和她谈谈。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说了很多。但她最终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里黑暗涌动。
“我很抱歉,哈尔,我真的很抱歉。”
阿德露,她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在永远地落入黑暗前,那是哈尔意识中最后的一个念头。
他倒下来,沉重地撞击着地面,压碎了一片灌木。
丛林开始悲鸣。
在远处的枝头,一只鸟儿注视着这一切,但它实在太小,混战中的双方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在意外地目睹了哈尔的死亡后,信使猛地展开双翼,疾速飞往南方。
他来不及阻止梅斯。
但也许,只是也许,他们还能够挽救点别的。赶在亚加人到来之前。
8
当游隼收到消息,率领自己的战斗集群从战线上折返时,梅斯已经逃走,
哈尔的集群被摧毁大半。飞逸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他收拢双翼落在哈尔身旁,死亡已经覆盖了他最忠诚的朋友的躯体。藤蔓正从血肉间静静地生长出来。按照传统的礼节,他回收了哈尔的记忆核心与动力核心,并重整了溃散的鸟群。
在南方,人类的炮火声又猛烈起来,前几天才夺取的城市,如今正在沦陷。火光冲天,丛林开始燃烧。但他双眼所见只有哈尔的尸体,以及七零八落、萎靡不振的集群。
亚加人正在到来,而人类正在反攻。
游隼环顾四周。他的军队,他的集群,他的巢穴和他辛辛苦苦建造的、试图保护的、从维尔那里夺来的一切。他想要找到一个词,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下自己的感受。
“我确实祈祷过你遭报应。”
轻柔的声音响起,花梨落在不远的树梢上,歪着头,像阿德露那样看着自己的原型体。
“你是想说,作为背叛维尔的报应,我活该如此?”他讽刺地问道。
“我本来是打算那么说的。”花梨从枝头滑翔到游隼面前,轻柔地蹭了一下他的羽片,回头望向梅斯远去的方向,“但这儿的背叛者实在是太多了。”
9
“……这跟我们商定的不一样。”叶胜言握紧双拳,努力压住声音里的愤怒,“梅斯,我们的约定是你干掉游隼,控制局势,共同对付绿月。不是敲掉个小喽啰然后跑路!”
“啊,好像是这样
。”第十一原型体懒洋洋地回答道。
“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逃走。亚加人来了,我才不会蠢到留在这颗星球上。”
“撕毁我们当初的约定,对你没好处。”
“喔。好处大得很。真的。要我说,当初我们就不该来这颗星球。阿德露是对的,她总是对的。”梅斯顿了顿,“还有,别指望你派来的那些尖刀能阻止我离开。我把他们的尸体堆在巢穴外了,如果你的手下来得及时,没准还能找到几个活的。”
“你——”
“将军。”梅斯的声调几近温柔,“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我们当成人类来谈判。游隼也许很像人类,维尔也许很像人类,但我一点也不。”
切断通讯后,梅斯抖抖羽毛,催促着自己的子裔从巢穴中搬出那台小型绿月发生器,将它装载在她秘密建造的小型舰船上。
之所以选定哈尔作为袭击目标是有原因的。当飞船在地球上着陆后,为了播种丛林,伯劳们拥有的唯一一台绿月发生器被从船上拆了下来,在那之后就一直由哈尔保管着。当然,现在已经属于她了。
维尔就是个蠢蛋,游隼也是。有无限的群星可供他们挑选,却偏偏一定要困守在这颗星球上。就只是因为阿德露死在了这里。有时候梅斯会觉得所有伯劳的头脑都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又或者她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她不在乎丛林,不在乎阿德露,不在乎任何
人类、伯劳、亚加人。
她的子裔围绕着她,忙忙碌碌。他们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仔细培育的后代。也只有他们才能和她达成共识。
“我们得走了。”她说。
伸出翼爪,她按在控制面板上,月轮亮起。这轮绿月很小,只能带她穿越数个光年,因此她必须带上绿月发生器一起走。
至于被她留在身后的同族,她毫不在乎,毫无感觉。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丛林后裔中真正的自由者。
最像人类的那一种。
10
在梅斯逃离地球后不过三个小时,数轮淡绿色的月光便在天空中亮起。
最初抵达的坐标点位于太阳系外围。比预定的位置偏移了大概七个光日。但考虑到这条绿月通道跨越的是数百万光年的距离,这点偏差是可以忍受的。
在时间上的偏差更严重一些。一部分原因是最初的通道损坏了,它们不得不将其重建。
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
巨大的月轮中,黑暗涌起,短途通道随之打开。北美、南美、欧亚大陆、澳洲大陆——几乎所有的人类/伯劳聚居地都亮起了一轮轮淡绿色的月光。
一团团暗色开始在光晕中隐现,继而缓缓溢出。那几乎不像是实体,更像是影子。它们从绿月里流淌出来,渐渐汇聚成形,扑向一切它们攻击范围内的活物。
一个声音开始在寂静中回响,更接近一个念头,一个冲动,一种无法抑制也无法化解的疯狂。

饿啊。”它说。
……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


第11章 异种
0
最初,它只是一片丛林。
数十亿年前,在某个遥远的银河系,一团围绕着双星系统的气体云盘上,诞生了一个极不稳定的行星系统。行星轨道的长轴几乎是短轴的两倍,并且时刻在双星系统的绕转下变动着。一些行星被甩了出去,另一些则勉强维持着暂时的稳定状态。
这些行星上的环境堪称地狱。没有可预测的四季更迭,也没有稳定的恒星光照。在这里潮汐是完全不可预测的,一次大涨潮可能持续数年之久,也可能迅速转变成退潮——事实上,在这些行星上,“年”这个概念都并不存在,因为它们的轨道变动实在是太过频繁了。
时光飞逝,来自星云内部的丰富有机质渐渐沉入翻滚不休的海洋,在相对平静的海底迈出了生命演化的第一步。附近的超新星爆炸又喷发,重元素进入星云,一点一点地沉淀在这些小小的饱受折磨的星球上。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从诞生伊始就被动荡的环境驱使着,进入了一条相对极端的进化通道。
在十几亿年里,单细胞生命都是这颗星球上的主要生命形式,更复杂的生命形式也曾经出现,但很快就在完全不可预测的寒暑交替中凋零殆尽。单细胞的生命更容易生存——它们甚至进化出了攫取金属形成外鞘的能力,以保护脆弱的有机质核心。
直到某个时刻,一些浮游在海洋热泉附近的
细胞联结起来,又再度分开,然后是第二次的联结。
“分离与重组”迅速成了一种全新的生存策略。在环境较好的时候,这些细胞就会组合成大的复合生命体,以更高的效率获取食物,甚至捕食其他的生命体。而在环境恶劣的时候,这些细胞就会四散分离,尽可能多地分裂繁衍,来将遗传信息传递下去。
在进化的路上,它们迈出了第一步。
随后便是一路狂奔。
植物和动物先后出现在这个奇异的生态系统里,但不同于地球的是,这些动物和植物并不是独立的生命,而是巨大生命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死亡不是身体组织的朽坏而是重组,构成它们躯体的与其说是细胞,不如说更接近于活的纳米机械,它们可以随意地变成植物或者粘菌,甚至化为海洋中随波浪起伏的原生质汤。
这样的岁月又持续了数亿年之久,直到某个时刻,“意识”出现了。
并不是在那些自由奔跑的动物身上,甚至不是那些静默的林木与盛开的花朵。而是在地面之下,泥土之中,岩石与潺潺的地下河之间,那些爬动的菌丝与根须里,第一次有意识悄然诞生。
第三次至关重要的进化发生在丛林之外,一些生命体脱离了丛林,获得了独立的思想和生存能力。但他们死亡后,他们的记忆与遗传信息又会由重组的细胞带回丛林。就像他们头顶的两颗太阳那样,他们进
化出了思维核心与动力核心,前者保存信息,而后者储存能量。
在这些生命体身上,丛林学会了“竞争”“发明”和“探险”。它开始分化出更多的独立个体,并把它们送往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之后便是“文明”。
但丛林仍在。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下、在高耸入云的城垣之内、在每一次的呼吸和每一缕无法听见的细语中,丛林仍是所有这些智慧生命的诞生之地和归去之所。丛林记得一切,丛林拥有一切。
即使是在它们离开了母星之后,依旧如此。
1
亚加。
绿月之下的明珠。
这颗星球并非绿月旅人的发源地,但在文明扩散中,机缘巧合之下,它成了几乎所有绿月旅人的中转站。他们从这里出发,前往不同的星球。
虽然穿过绿月,转瞬即可到达目的地,但绿月旅行耗费的不仅是能量,还有时间。往返间,少则十几年,久则千年万年。因此,有些旅人会规划好路线,约好再会的时刻。时间在他们眼中成了一种丈量旅途的尺度。文明永无尽时,他们可以走出一步,跨越百万光年的天堑,再一步,花百万年的时间返回。而亚加仍在。
他们从亚加的太阳里汲取能源来供给绿月通道,这颗恒星正值盛年,绿月通道所耗费的能量固然庞大,但对恒星而言不过是海中掬水罢了。
在亚加地表,丛林茂盛,一如亘古之初。它是整个文明的头
脑,而所有的绿月旅人都是它延伸向群星深处的耳目与手足。
他们前往一颗又一颗的行星,接触到一种又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最终被丛林同化。丛林拥有惊人的包容性和浸染性。“分离和重组”的本质在扩张期被运用到了极致。
来自丛林的机械原体既简单又复杂,它们携带着复杂编码的丛林遗传信息,并在数次进化后便能和陌生星球上的陌生有机体进行结合与重组,生成以丛林意志为主导的嵌合生命体。很快,丛林便能够将这些生命数亿年的进化成果收为己用。
绿月的光芒在群星间一次又一次地亮起。在亚加,那些浅绿色的光晕明亮更甚骄阳,在这里,所有时代的旅人都混杂在一起,除了不同进化阶段的丛林之外,还有来自不同世界的生物、知识、技术、发明、创造……有一些旅人带回了后来被广泛应用的浮城技术,另一些旅人则带回了生有翼爪的飞鸟,它们很快成为了最流行的生命形态。
如果你对一个绿月旅人说“万事万物皆有凋亡之时”,他无法理解你的意思。对他们而言,死亡只是从一种生命形式到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转换。他们已经在广袤群星中生活了数亿年之久。他们的文明绵延不绝,他们的生命永不消散,他们的记忆代代传承,他们的后裔既是全新的生命,又是他们自身。
但星瀑改变
了这一切。
绿月旅人诞生的银河系年轻而灼热,它是个小星系,伴生于另一个巨大的星系身旁。随着时间流逝,两个星系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融合环舞,在这个过程中,数以千万计的恒星将会被抛离轨道。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巨大星系的核心有一个黑洞,暗无天日的庞然巨物。它的两极发出强烈的黑洞抛流。吸积盘里,灼热的粒子绕转不休,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黑洞的引力,掠过视界,从黑洞的两极被巨大的引力甩出,一去不回头。这些抛流异常强烈,永无休止。
根据计算,还有大约十万年,绿月文明所在的小星系就将进入黑洞抛流的影响范围,这场粒子暴雨——或者说星瀑——将会彻底冲洗整个星系,影响范围超过数万光年。持续时间则可能达到数百万年。
再顽强的生命也难以幸免。
一场大迁徙开始了。这不是简单地从一个恒星系统迁移到另一个恒星系统。星瀑的洗礼也许会结束,但两个星系之间的引力纠葛正把它们彼此拉近。很快,星系之间的融合将使得大量恒星被甩出引力圈,或者被吞噬进黑洞内部。这是长达数亿年的灾难,而星瀑仅仅只是个开始。
于是,绿月旅人们决定逃离他们自己的银河。
在迁徙伊始之时,绿月文明已经扩展至整个星系,甚至包括了对面巨大星系的若干行星。上万亿形态各异的嵌合生命
体沐浴在绿月光辉之下。而丛林意识也已分裂成数千个思想,它们彼此相似,但又全然不同。
一部分绿月旅人挑选了相对温和的银河系作为迁徙的目的地,他们希望能够让自己的文明在更加适宜的环境下发展壮大。而另一些则认为那样的世界过于乏味,他们挑选那些濒临冲突边缘的银河,那些有着巨大碰撞、喷流和新星爆发的星系。
甚至有一些旅人决定留下,挑战这场无与伦比的群星之舞,他们渴望着在严酷的洗礼中能有更强的生命诞生,有更多的智慧萌发。
一组组长距绿月通道被建立起来,它们不再指向仅仅几个光年或者几十个光年外的恒星,而是指向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光年之外的遥远星系。亚加的太阳在迁徙期变得暗淡无光,惊人的能量消耗扰动着恒星,使得它加速奔向生命的终点。
由于一些旅人仍然处于绿月旅行的时滞期,在大迁徙的末期,亚加已成空城,却仍有自动化的城市和机械存留,它们保存了重要的信息,便于那些回到亚加的族人能够跟上大迁徙的脚步。
异变却悄然发生。
在最后的丛林意识也离开亚加后,仍有一些绿月旅人回到这里。他们中一部分踏上了迁徙的道路,另一部分却开始改变。他们开始思考自己如果永久地脱离丛林,是否可以得到更多的自由。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一部分旅人开始在旧文
明的遗迹上建筑自己的王国。
星瀑将至,他们并没有指望能够天长地久地将这种生活方式继续下去。那些来自丛林原初的生命体开始自称为“亚加人”,并把那些嵌合了其他星球生命体的同族贬为奴仆。他们篡改了绿月通道的数据,抹去了大迁徙的历史,分化了族群。他们建立起一个奴隶制的帝国,并选择了一处没有任何丛林意识的星系,决定迁移去那里。
他们强大、善变、聪明,而且有着上亿年文明传承下来的技术与知识。他们觉得只要跨过这段旅程,就能统治那个星系。攫取每一颗行星,奴役所有的嵌合体与本土生命,最终建立无与伦比的永恒帝国。他们幻想着这光辉前景,全然罔顾一个事实:
在绿月光辉笼罩之下的这些文明里,他们是最为渺小脆弱的一个。
2
三百四十万年前。
亚加。
第77区。
摩恻上城。
站在街道上昂首望去,城市的天空中像是展开了一张火焰的网。
细细的红色光芒在迷蒙夜雾里纵横交错,将整个浮空城罩在其中。一年前,这样的防空网还只是几个交通枢纽城市的配备,如今却已经出现在大部分城市的上空。不仅是飘浮在云海之上的浮城,就连那些地面基地也同样被战火所波及。
城市灯火寥落,街道荒凉安静。在极盛之时,摩恻上城居住着上百万名绿月旅人,熙熙攘攘,人流来往,平等地沐
浴在绿月光辉之下。现在这里只有不到一万名的居民,其中一半是亚加人,一半是“埃尔德尔”,意思是“低级的杂合体”。
白胧扫了一眼那张火网,稍微加快了脚步。她现在的外形是一个亚加人,至少看起来是一个亚加人。但如果有谁走过来用扫描仪在她身上晃一下,那就肯定会露馅的。
易形者可以随意转换形态,但只能限于所处的阶级内。一个亚加易形者变成杂合体形态,是奇耻大辱;而一个杂合体伪装成亚加人,则是死罪。
但这几年来,白胧一直偷偷地这样做。她熟知如何避开巡警和搜查,也知道怎样躲过那些漫天飞舞的监视蠓虫。时至今日,她早已驾轻就熟。眼下正是大部分亚加人出行游乐的时间,暗红色的太阳刚刚落下,灯光正一盏盏点亮街道。偶尔会看到亚加人走过,成双成对,或三人同行。这是最不可能遭遇身份检查的好时机。
她穿过一条小巷,走向城市的外环。在那里有一座古老的捕风塔,过去它是那些来自丛林的有翼信使歇脚的地方,但如今早已被废弃。上一次暴动中,大部分的捕风塔都被损坏了,但这一座仍然完好。
游击队发现了它。
左右张望,确定街道上没谁注意自己后,白胧迅速走进了捕风塔,慢慢爬上狭窄陡峭的楼梯。她不习惯这样的身体,更不习惯亚加人的运动模式。每走一步,她几乎
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关节在嘎吱作响。
默默数着阶梯,她一直走到捕风塔的顶端。
这座塔曾经是亚加辉煌的见证,也曾经是那些奴隶主恐怖统治开端的象征。在阶级划分之后,那些拒绝接受命运的“低级杂合体”被带到这里,当阳光将塔的影子投射在城市正中央的时候,他们就会被从楼梯环绕着的那条巨大管道丢下去,穿过摩恻上城的基座,掠过下城那些鸟儿的栖所,落入云海,向下跌落数万米的高度,在钢铁荒原上摔得粉身碎骨。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前一代或者更前一代融合了来自其他星球的生命形态,不再是纯粹的丛林后裔。
思考着过去那些嵌合体的命运,白胧慢慢爬到了塔顶。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比城中更强烈的风。对流反馈系统在城市边缘鼓动气流,筑成一道无形的空气障壁,将高空的寒风挡在外面,把热度留在城里。但这种系统终究不如新开发的全封闭浮城穹顶好用。而且城市外围的风力也使得外环不宜居住。城中的亚加人议员们正在投票,打算给摩恻城也安装一套穹顶。
到那时,下层的鸟儿们就会被关在更结实的透明笼子里了。
这样想着,她慢慢走到塔顶中央,手指抓住管道上方粗糙的护栏,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下望去。那条死亡管道黑暗且长,她只能看到一小块城市下方的云海,在那些云朵里闪烁着
隐约的电光。这里曾是无数有翼信使带来丛林消息的欢乐之地,也曾经是无数埃尔德尔跌落葬身之处。游击队那些疯子,他们选择了这条没谁愿意接近——就连亚加人也不愿意接近的——死亡管道,也选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