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的死亡。
他试图理解这个概念——真正的——彻底的死亡——他可以看到镂空骨骼内部的记忆核心与动力核心。同样失去了活性。
恐惧漫过他的翎羽,想了想,青燕将塞娜的尸体衔起来,放进自己饰带上的小袋里。伯劳没有葬礼。但他觉得把她留在这儿是不恰当的。
慢慢地,他穿过丛林中这条死亡和衰败的痕迹,试图找到这一切的源头。举目皆是黯淡的叶片、凋零的钢花和皱缩的果实。高大的乔木树干上腐痕斑斑,有机质的部分快速地坏死,残
余的纳米机械部分不足以支撑起树冠的重量,于是倒伏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青燕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在这条痕迹的尽头,他发现了一个容器。它摔破了,里面空空如也。从四周溅起的泥土来看,没有被移动过。前几天的大雨显然把里面的东西冲向山坡下方,这才曳出这条疫病之痕。
青燕环顾四周。
没有脚印。
不管是谁把这个容器放在这儿,恐怕都不曾着陆。切入丛林网络,青燕查了一下最近的记录。除了他自己的搜寻小队之外,没有伯劳来过这片丛林。等等,这里——一架飞机,在进入巡逻范围前就折返了。同一天,那个不明集群出现在附近。
尖刀。
他默记下这些推测,它们并不足以抵挡游隼听到消息后的怒火。事实上,人类在战争中用生化武器开局这件事会让游隼真正地暴跳如雷。
青燕重新检查了一番容器。它看上去很干净,里面积了一些雨水。不管里面的货物是什么,看来都没留下多少残渣供他调查。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泵。
哎呀。
他认得那种泵,它们是用于喷雾设施的。用喙尖将这个容器翻了个身之后,青燕发现了外壳上小小的喷口。
一架飞机。
一群尖刀。
青燕想象着那架飞机,它飞过天空,然后由那些尖刀接手。容器喷出细细的烟尘或者雾气,落向绵延数千公里的伯劳巢穴,而在这些巢穴里,为战争做准
备的一个个战斗集群正整装待发……
“亚加啊。”他轻声说。
2
俄罗斯,贝加尔湖巢穴。
提坦(Titan)在湖水中伸展开他的翅膀,享受失去重量的短暂愉悦感。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巨大的尾翼在水面上溅起波浪,两只小型伯劳不得不狼狈地躲开那道水波。
这巨大的鸟儿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们对他报以怒视,但并不是真正的愤怒,顶多只能算是又好笑又生气。她们都是他的子裔。沙树(Ti-sosu)和索珊(Ti-sosn),像两个爱操心的保姆那样总是忧心忡忡,即使是在她们的原型体面前。
“游隼发来消息。”沙树落在提坦面前的浮动平台上,“人类动手了,生化战,不明疫病感染。青燕中招了。诺娃正在想办法。”
提坦发出一声叹息,水面的波纹荡漾开去:“哈尔怎么说?”
“他坚持留在南方参战。”
那是当然,哈尔对游隼的忠诚程度近乎愚蠢。战争即将打响,已经没有退路。即使是冒着疫病大规模爆发的风险,他们也必须开始行动。
“他的战斗集群全都南下了?”
“飞逸(Harr-fl)留下来了,鸠(Harr-Ni)跟他一起走了。”
“那说明他还不算太蠢。对了,”提坦补充道,“试着联系一下塞尔伦。”
“那条‘鼠线’我们已经两年没用过了。”
“试试看。我不管游隼是反对还是赞
同,一旦开战,我们需要所有的力量。尤其是在人类先动手的情况下。索珊,你去试着联系塞尔伦。沙树,你再去复核一遍母船的主控系统,我不希望进攻开始的时候出岔子。”
两只年轻的伯劳对望了一眼,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但她们没有多说,只是先后飞过来蹭了蹭他的头冠,轻鸣几声,然后便展开翅膀飞向巢穴上方。
轻盈,灵巧。
提坦看着她们飞翔的身形,忍不住地羡慕。她们足够小巧,可以在这星球的重力下展翅飞翔,而他则必须打开反重力装置才行。在重力场下的飞行与作战对巨型伯劳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们原本也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而设计的。
他怀念太空,怀念零重力下的自由自在,翅膀划过群星闪烁的虚空时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他原本是个工程师,即使是身陷战争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自己建造的那些太空站,以及他的故乡亚加。他总是从同步轨道上看着它美丽的地平线,看着包裹星球的大气层和晶莹剔透的海洋,看着阳光从亚加的地平线上亮起,刺破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
如今他被困在这里了。
一只海豹游过他的羽片,这种淡水海豹在伯劳来临之前已经濒临灭绝,但如今,在和纳米机械同化之后,这种生物的种群在贝加尔湖里重新又繁盛起来。相对于他巨大的身体而言,它们很小,小得可以在他
展开的羽片间自由穿梭。比起战争,他更希望能够和这些小生物安静地相处。
头顶响起纷乱的鼓翼声。又一个战斗集群出发了。
提坦抬起头,望着巢穴的半球形穹顶,这个巢穴不仅笼罩了贝加尔湖,还笼罩着将他们带来这个地方、这个时代的那艘飞船。
飞船伤痕累累,船壁上到处是疤痕与裂口。和伯劳们一样,它也是机械—有机复合体。在逃离亚加时,飞船受到了损伤。更糟糕的是,在人类谋杀阿德露的时候,它也未能幸免于连带伤害。过去这艘飞船曾经富有智慧,聒噪多言,如今却愚钝而静默。
但它仍然拥有来自亚加的力量。在正常情况下,一艘飞船就可以播种一颗星球。将整个世界都布满丛林。提坦和他的子裔花了很长时间才部分修复了飞船,将它连入丛林网络,又花了更长的时间——直到维尔死后——才找到用它来控制丛林的办法。
如今飞船依旧沉默,但已经醒来。细长的根茎与枝叶从船尾的播种舱里生长出来,融合进巢穴的脉管,爬向巨大的穹顶。在穹顶四周,密密的枝叶弯曲闭合成近万个小型巢室,保护着一个个泡囊,每一个泡囊里都装有一个尚未成形的伯劳胚胎。
这是新的一批智慧体。
他只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批。
南方。沙坪巢穴。
尚未开战,人类已棋先一着。
游隼收拢翅膀,降落在巢穴底层,努力不让自
己的恼怒与烦躁表露出来。
瘟疫发展得很快,事态正在持续地恶化着。最先损失的是那些超小型个体。这些鸟儿的形体很小,便于渗透、窃取情报和进行特殊的战斗——但这也让它们在疾病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各个巢穴都发现了疫情。包括梅斯所在的白山巢穴和哈尔目前驻守的望沙巢穴。瘟疫全面出击,就连南美洲诺娃和埃文驻守的几个巢穴也未能幸免。
在前一段备战的时候,游隼将大量的战斗集群调去了前线。这也使得他们成为受瘟疫影响最严重的一批士兵。疾病严重地打击了大部分集群的士气,在这种情况下,游隼不得不重新考虑开战的可能性。
这些伯劳都太年轻了。游隼想。这些孩子,在地球上诞生,头脑中只有小小的备份数据库,像野兽那样成长起来,还没有获得完整的智慧就投身到战斗中去。更不用说那些甚至都不具备基本智力的次生体……
蜂鸣声响起,是梅斯。
“我们准备好了。”她说,“随时可以出击。”
游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顺便确认了一下哈尔的位置——他的战斗集群也已经就位。
另一个呼叫插入进来。游隼接通对话。是诺娃(Nova),她从南美洲基地和他取得了联系。
“游隼。”她向他点点头,看起来略有些不安。
“诺娃。”
“你那边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啊。”
“的确。”他转动了一下通讯
器,让她看到隔离层里的景象,“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的巢穴里也发现了疫情。上个星期,我和鲲(Kun)进行了一次血选。结果里面混进了一群被感染的次生体。目前这边——”她摇摇头,“情况也很糟。埃文(Avon)还在人类中间,他给我发回过一些信息,但没有和瘟疫相关的。目前我们只能确定,原型体对瘟疫的抵抗力要更强一些,但并不免疫。”
“不免疫?”
“鲲的状况不太好。”
“亚加啊!”游隼压低声音,努力隐藏自己的不安情绪,他不希望被次生体们注意到。
“游隼,塞尔伦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也许人类没对他们下手,也许他们是人类最先下手的一批——”游隼回忆起花梨来访的时候,那时她看起来还很健康,“我没有和叛乱者保持联系的习惯。”
“我们需要联系他们,拜托,游隼,我们需要所有能够发动起来的力量。他至少能帮上些忙。”
“我会联系他的。”游隼毫无诚意地答道。他看到诺娃双眼中愤怒的火焰——他知道自己不会联系塞尔伦,而她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诺娃——原型体中唯一的生化科学家——愤怒地甩了甩头:“好吧,我要下线了。对了,让巢穴和染病个体同步化,可以稍微减轻有机体部分和纳米机械之间的解离状况。这不是根治的办法,但可以让你们——
我们——坚持得久一些。还有,我们做好准备了,随时可以开战。”
“你觉得现在开战明智吗?”
“我们现在还有战士。游隼,我们的战士还能战斗。如果再犹豫下去——我们必须现在开战。”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愿亚加保佑你,游隼。”
“也愿亚加保佑你,诺娃。”这句话倒是诚心实意的。
她下线了。
游隼沉默着,望着一片混乱的巢穴和正在渐渐显出枯败迹象的丛林。他不会联系塞尔伦的,事实上,他已经利用自己在南方的关系,推动了一些人类的决策。让人类在考虑对北方巢穴用兵之前,先动手消灭南方巢穴的伯劳。如果顺利的话,这可以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亚加啊。我真恨自己这么做。伯劳的继任领袖这样想道。
但他并不感到后悔。
说到底,在谋杀维尔的时候,他就已经跨过所有的底线了。
3
浦森,东滩。
“各位乘客,终点站到了,可在这里换乘……”
白胧站起身,两手插在口袋里晃下车。她喜欢这种男式的薄夹克外套。但有些时候略微无视了季节。天气不算热,但也不能算凉爽。车站里稀稀落落地停了几辆公交车,乘客们穿过曲曲折折的通道,沿着那些破损掉漆的栏杆走到街上。车站位于镇子外缘最荒凉的地段,几乎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向着镇子里面走去。
这里往前还有两站路才是真正的终点
站,几年前被废弃了。这个小镇太靠近伯劳丛林,尽管丛林并未扩张过来,但恐惧使得人们搬出那些离镇中心较远的房子,尽可能待在人多的地方。
白胧转过身,和人流相背而行。短短几分钟后,她已经走在通往湿地和森林的废路上。一片片荒草从水泥路的缝隙里生长出来,有些是绿色的,有些是灰蓝色的。起初绿色的野草很多,但渐渐地,灰蓝色的野草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她从它们中间踩过去,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锈蚀金属的气味。
有引擎声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刚刚下车的时候,她已经注意到了车站院里停放着的数辆军卡,还有镇子里走来走去的猎手。人数不多,也不是正规军,但已经足以令她心生警觉。
瘟疫正在蔓延,而伯劳尚未找到治疗方案。这个时候向伯劳们发起进攻再合适不过。但白胧知道人类一方也在犹豫和等待。时机难以把握。拖得久了,伯劳可能会解决瘟疫,甚至凶猛地反扑。但匆忙开战的话,很有可能损失惨重。
在目前的情况下,塞尔伦和格雷的计划几近搁浅。用人类的方式比喻的话,就像是在打一局糟透了的麻将,两方在对搂,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变成附带掏钱的那一个。
要想扳回这一局,需要的可不只是运气。
走了十几分钟,周围已经不见人烟,只有荒弃的房屋和已经开裂的混凝土
街道。一根没有旗帜的旗杆孤零零地戳在荒草丛生的学校操场上,任阳光在它脚下拖出短短的影子。
白胧走进已经被废弃的学校,掀开操场角落里一块沉重的铁板,露出下面长而陡的水泥阶梯。她走下去,托着铁板,将它放回原位。黑暗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她眨了眨眼睛,视觉模式自动从人类模式调回伯劳的视物方式,皮肤和听觉也变得敏感起来,她可以感觉到穿越通道的微风,还有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水滴声。
过去数年里,人类方面先后出动过若干次正规军扫荡塞尔伦的巢穴,更不要说一拨拨派出的猎手和侦察员。还包括两次尖刀突袭——南方丛林几乎被他们扫了个遍,但每一次塞尔伦和他的族群都能死灰复燃。
原因之一,就在于没人想到过,塞尔伦居然把他真正的巢穴设在人类聚居区的地下。
通道里的气味不太好闻,堆积的垃圾散发出来的臭味足以熏走任何一个好奇的小孩子。巢穴的另一个出口在湿地的一处旧垃圾填埋场正中,大敞四开,方便塞尔伦和大型伯劳们出入。从来没有人类会穿过那些垃圾山进来看个究竟。
走了一段路后,气味渐渐散去,巢穴的“肺”鼓动着气流,带来潮湿的风。通道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面挂了一把又大又蠢的锁头,而且明显已经锈死了。白胧走过去,拨开那些湿漉漉
的苔藓,将手按在苔藓下面藏着的一块感应板上。
铁门所在的那面墙整个儿向一旁滑去,伯劳巢穴向她打开了大门。
塞尔伦的巢穴由一个巨大的中央空间和无数小的巢室组成,大型伯劳们栖息在中央空间,小的巢室里总有小鸟儿飞进飞出。但眼下,巢穴里寂静得令人不安,那些小的巢室有一大半都空掉了,另外一半则闪烁着红色的警告荧光。
“警报,警报,发现易形体一只,目测不可食用。”
“吃了会拉肚子。”
伴随着一阵笑声,两只大型伯劳扑动着翅膀落到白胧面前。她和他们相识已经多年,红色的那只叫塞瑞(Si-ri),黑色的那只叫塞纳(Si-na),都是塞尔伦的幼体。六年前,塞尔伦从族群中分裂出去之后才和信使一起创造了这些子裔,即使是以伯劳的年龄划分方式,他们也仍然年轻得很,多少有那么一点孩子气。
不过今天,即使是他们两个,看起来也相当的疲惫憔悴。
白胧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塞瑞伸过来的头,“情况怎么样?”
“相当不好。”塞纳答道,“尤其是信使,他的状况很糟糕。”
“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可以,诺娃也在。”
“诺娃?”
“提坦动用了‘鼠线’,帮她搭了一条秘密对话线路过来。游隼不让她联系我们,他是个蠢货。我们现在需要一切力量。”
“塞尔伦呢?”
“出去打游击
去了。人类派了些尖刀过来,还有一小股正规军。米丽(Me-li)和米拉(Me-ra)和他一起。”
塞瑞说的是信使的两个幼体。尽管信使是小型个体,但他的幼体们很多都是大型伯劳,属于战斗型。
“他们没问题吗?”
“只能希望亚加保佑了。隔离和消毒我们都做了,但好像没什么用。不过这个病毒对大型个体的影响速度没那么快。”
一面说着,他们来到巢穴一旁的治疗室,这里躺着相当多的超小型伯劳,都通过黑色的脉管与巢穴链接在一起,强行进行纳米机械的同步化。这可以缓解症状,但无法根治。
信使躺在治疗室右边的一间小巢室里,看到白胧进来,他发出了一串非常不快的鸣叫声。
“下次你要进来之前,先提醒我,我好记得梳理一下羽毛。”
“哈,说得好像我没见过你更狼狈的样子似的。”她这样说着,走过去,向着通讯视屏里那只白金色披羽的伯劳点了点头。
诺娃向她点头回礼:“你有带回什么好消息吗,白胧?”
“没有。你呢?”
“也没有。”诺娃恼火地叹了口气,“人类的实验室里有研究这种瘟疫吗?”
“我弄到了一些相关的消息,但民间实验室的密级恐怕还不够高。你也知道,我们没能渗透进尖刀基地。”
“好吧,我识别出了病原体的类型,是用一种鸟类呼吸道病毒改造的。专门攻击我们机
械体的有机核心。人类的生物工程能力还达不到这个程度。至少他们自己不行。”
“你是说……”
“嗯。”诺娃身上所有的羽片都紧紧地贴着身体,显现出她的不安,“也许你们那个人类小朋友说的话是真的。”
信使发出一声低哑的嘲笑。
“哈。”他说,“这么说她没骗我们。”
白胧惊讶不已。
“你不相信她?”
“我选择了相信她。”信使疲倦地蜷起细小的爪子,“但我没说我从不怀疑。”
4
一支队伍在深夜集结完毕。
他们都是年轻的军人和老练的猎手,武器精良,目光锐利。一个个跳下军车,列队,接受任务,然后踩着浓重的黑暗走入湿地深处。
没有尖刀参与此次行动,之前尖刀基地对南方巢穴的数次突袭都扑了空。那些关于“塞尔伦肯定有办法发现尖刀靠近”的猜测或多或少地有了事实依据。
事实上,此次突袭被提前了。人员和武器都已齐备,但仍然略嫌仓促。据说在高层有些人急于端掉南方巢穴,但这些消息也仅仅只是流传在战士们的低语里。他们并不反对这个做法——在南方安全线内隐藏的伯劳始终是人类城市的一大威胁。
巢穴的位置已经由卫星确认过了,发现它的位置事实上是得益于附近的农民。他们先后报告说田间地头出现大量死掉的小型伯劳,甚至还包括一些纳米机械化的小型野兽——比如田鼠、青
蛙等。侦察员们按照散布半径仔细排查,最终发现了那个被丛林覆盖、位于垃圾山中央的巨大入口。
他们悄悄地接近,所有人都戴着夜视镜。巢穴的入口处并无守卫,周围丛林鬼影幢幢,寂静如死。侦察兵垂着绳索从入口降落下去,消失在黑暗里。
一点柔光亮起。
从巨洞般的入口向下张望,可以看到潮湿的通道壁和下面半球形巢穴的一部分,珍珠般的柔光在围绕通道和巢穴的管线里流动,巢穴正在醒来,但栖居其中的鸟儿全都不见了。通过侦察兵的头戴式摄像机,他们可以看到空空荡荡的巢穴,没有接头的管线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柔光照亮整个巢穴,一些超小型伯劳的尸体被半透明的膜仔细地封存在小型巢室里,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伯劳活动的踪迹。
巢穴的“肺”开始鼓动起暖风。
一个人类的声音——低哑、带着金属撞击般的余音——声音响起,在巢穴里回荡。
“我是塞尔伦。”那个声音说,像是事先录好的,“我知道你们会来到这里。但我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巢穴将在被发现后的一小时内毁灭,我们正在用甲烷—氧气混合气体充满它。如果你仍在巢穴里,我诚恳地建议尽快离开。我不喜欢杀死人类,也请你们不要迫使我这样做。”
他们撤退的速度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得多。
爆炸并没有像猜想中那样惊天动地,甚至可
以说是寂静的。地面猛地鼓动了一下,像水波般微微起伏。以垃圾山为中心,大地和丛林都向下塌陷进去,潮湿的地表并未腾起太多烟尘。湿地的水流改变了,奔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巨大坑洞,迅速将它灌成一个小湖。
“你觉得那些鸟儿去哪儿了?”一名士兵嘟囔道。
他的伙伴皱起眉,嘬着牙:“鬼才知道。”
5
亚洲北方。阿德露丛林
瘟疫像一道黑色的波浪,冲刷过一片片的伯劳丛林。当一个个巢穴的低沉悲鸣声传到北方时,名为“阿德露”的那片丛林突然安静了下来。
尽管继承了名字,但这儿并没有记忆留存,也没有灵魂萦绕。只有预先编制好、写入每一个纳米机械单体的特定程式,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忠实地运行着。
深深的地面之下,树木的根须和巢穴的脉管开始伸展。在亚洲大陆上,大部分纳米机械植物的根须都跨越了比地面上的植被更遥远的距离,灌木和草丛、丛林和群山都连成一个整体,分享水、矿物质和小分子。这是一个复杂程度远超过人类神经系统的网络,但它一直以来就只是沉寂着,依靠本能而运转。
直到这一刻,它被短暂地唤醒了。
携带着病毒的液体在根系间流转,以更快的速度侵蚀着丛林。快速地扩散同时也增加了被感染个体的数量。
一段时间后,在群山的某个角落里,一株天然的变异纳米植物被
发现了。它成功地抵挡了疾病的侵蚀。通过根系,变异个体的DNA被分享出去,很快便散布到丛林的每一棵植株里,并向着更远的地方传递。
整个过程耗去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而要让所有的植株都获得免疫力还需要更久,但丛林终究赢得了这场生存之战。它再度安静下来,沉寂在花朵的绽放和树叶的萌发中。
但伯劳们的命运依旧悬而未决。丛林没有灵魂,更没有慈悲之心。这儿只有生存的准则。
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但过去已经被伯劳们抛在了身后,就像他们埋葬了阿德露那样。如今,这片丛林只是收敛起过去六年来狂暴的姿态,静默地等待着。
终于,一名位于亚洲北方的伯劳研究员发现了这一抗体,并兴奋地将其分享给贝加尔湖巢穴和南美的同类。人类煞费苦心研究的瘟疫就此被轻易击破。
然后伯劳们便发起了总攻。
6
大陆中部。淮河防线。
两只大鸟从空中俯冲而下,正在挖战壕的士兵们吓了一跳,纷纷伸手去拿枪。手伸到一半,发现那两只鸟落向了尖刀营地,这才松了口气。
“迟早叫他们吓死。”一个兵抱怨道。
“天上就指望他们呢。”另一个老兵吐槽道,“飞机屁事不顶。”
“飞机至少能投弹不是。”
“投个屁的弹。当年在望沙打的时候,飞机挂着蛋刚飞起来就被那些鸟整下去了。”老兵白了新兵一眼,“
老实挖你的坑去。”
“挖坑也没屁用。”新兵嘟囔着,“那些鸟又没步兵。”
“等变种狗啃你脑壳的时候你就没这么多废话了。”
正斗嘴间,警报声突然响彻防线上空。士兵们纷纷抓起自己的武器,躲进战壕,望向淮河对岸。
丛林枝叶翻卷,大地开始颤抖。他们屏息静气,等着纳米机械化的鸟儿或者野兽从树影中冲出来。对这样的袭击,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战斗亚种的伯劳,也没有被驱赶的金属野兽。
丛林正在移动。
树木以恐怖的速度生长着。枝条伸过河面,根须深入流水,扎进河床。一张缀满枝叶的灰绿色大网缓缓爬过河岸。“网”的节点上缀着一颗颗饱满的果实。这些果实正渐渐裂开来,许许多多细小的鸟儿从中飞出。它们甫一诞生便展开了双翼,带着尖厉的鸣啸声扑向防线上空。
“火焰喷射器!”一个声音在阵地上吼叫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声音。对付超小型伯劳个体,这是最有效的手段。
但他们准备得还不够多。
与此同时,美洲,巴拿马运河防线。
在防线南侧,矗立着一座巨巢。数百棵生化树向着不同的方向扭曲它们黑色的枝干,编织成巨巢的外墙,红铜色的树叶和灰色的嫩枝如华盖般遮蔽巨巢的顶部,在外墙上有九条隆起的脊,沿着这些脊,伸展出血管状的黑色纹路,一层薄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