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哼了一声,显然不相信。
“我想想办法吧。你小子总这么失魂落魄的也不是回事儿啊。”
秦锐只能苦笑。
3
——空气里有火焰和铁的气味。
格雷展开翅膀,半飞半跳地从栖架上下来,落到玻璃幕墙前面。他用力抖着羽毛,得意地看到对面那个发问的女人吓得向后倒仰。
“格雷……”白英揉了揉额角,声音无奈而又疲惫。
他晃着头冠和尾羽,用伯劳的方式大笑。
对面那个女人露出恼火的神情,翻动着手上的表格。
“下一个问题。”她用干巴巴的声调问道,“你知道伯劳的内部通讯方式吗?”
原型幼体转过身,张开翅膀,滑下桌子。
这个房间很大,但还不够大。他想要
飞,想得要命。他对待在屋子里听一个人类提问没半点兴趣。自从他们发现他能够使用人类的语言后,就开始向他提出很多的问题。一开始这件事像是一场面谈,但很快就变成了一场枯燥的审问。他们是如此害怕他,戳他、观察他、把他隔在玻璃幕墙后面,还让白英和他待在一起免得他抓狂。
他确实快要抓狂了。
装作没听见那个女人的提问,格雷跳上窗台,阳光斜斜地打在窗棂上,树影间有麻雀跳来跳去。他没看到信使,那家伙可能又去处理别的事情了。高强度合金的铁栏封住了窗子,他很喜欢那些金属细腻的反光。
从玻璃的依稀镜影里,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模样。灰褐色的鸟儿,小小一只。对人类来说可以算作是大型鸟类,但在伯劳里,他这个体型简直小得可怜。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形体比维尔要小得多,甚至比阿德露的形体还要小一些。
为什么给我选择这么小的形体?
他无声地向着头脑中的记忆提问,他拥有那些记忆却无法了解它们的缘起。那是维尔的记忆,尽管残缺不全,支离破碎,但对他来说却相当于一个基础人格数据库。他自己的记忆从破开泡囊看到白英的双眼时才真正开始。在那之前的一切,他清楚地记得,却难以理解。
抖动了一下双翼,他可以感觉到体侧正在生成的一对小型光矛。这是维尔给他的机械体设
计的一部分。但伯劳领袖留下的记忆并不足以解释所有的答案。
还有阿德露。她是他所有记忆的中心,也是他难以解开的谜团。
火焰和铁的气味更强烈了,原型幼体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气味,不是他过于渴望伯劳丛林和战场所引发的幻觉。他跳上窗台,又跳下来,在记忆库里寻找对应的气味,焦躁不安。
“格雷?”白英走过来,小心地触碰他的羽毛,“怎么了?”
他转头四顾,寻找那气味的来源。太熟悉,却无法分辨清楚。这儿有个尖刀,他知道这件事。那家伙混在一群猎手中间,但他很容易就辨认出了那辛辣的气味,身经百战的机械体与脆弱的有机质混合的气息。他现在嗅到的气味很像是那个尖刀,但是更浓烈一些,也更接近血肉而非杂合体的气味。
对面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格雷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低鸣。
“你好,格雷。”叶胜言将军走到玻璃幕墙前,注视着原型幼体流光百面的双眼。
“好久不见,背誓者。”格雷用他创造者的声音回答道,记忆库里的讯息瞬间汹涌而来。
4
十四年前。
在冗长的讨论和争吵之后,最终决定去接触人类的只有维尔和阿德露。他们将飞船停在同步轨道上,打开绿月通道,直接传送到地表。
很多文献记录和新闻通稿都描述过伯劳来到地球的那一幕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并不是伯劳第一次抵达,而他们接触的对象也不仅仅是俄罗斯人。
会面地点选在白山地区的一座废旧军工厂里,六个人类,分别属于四个不同的国家。两只伯劳如约而来。
维尔和阿德露穿过绿月,展开双翼。这颗星球的重力比亚加要小一些,这让维尔觉得相当舒适。阿德露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她似乎更好奇这些人类。
在先期的接触中,伯劳们已经发现,人类的社会结构异常复杂,远超过他们所知道的那些形式。相比之下,它们的生命形式倒是非常简单。有机质躯体、基本上处于原生状态。大部分知识需要代际更新而不是直接传递。这个种族太脆弱。维尔想,他不觉得他们能够在危难来临之际做好准备。
但那时他们低估了人类,事实上他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低估了这种柔软而脆弱的生命。即使是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
维尔——格雷——犹记得那个夜晚,双月高悬,一轮浅白,一轮淡绿。阿德露安静地站在黑暗中,拢起双翼,向人类致以问候。他们按照先前的约定,送来丛林数据库和一些必需的物资,这些东西能够帮助人类熬过十几年后到来的那场灾难。
那些人类接过赠礼,并认真致谢。
叶胜言当时也在人群中,不是代表团的成员,而是他们全副武装的保卫者之一。那时候伯劳还不懂得辨认
人类的表情,但叶胜言的身体姿态引起了维尔的注意。他的站姿异常紧绷,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还有他的气味。火焰和铁的味道。
双方在简短的交谈后结束会面,维尔先行展开翅膀飞入绿月,阿德露紧随其后。他从通道另一端飞出时,转身看去,刚好看到那两枚飞弹穿过绿月通道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反应。他是战士,但那时他还没有和人类作战的经验。而阿德露——阿德露从来就不是士兵。
两枚飞弹先后击中母船,火光闪烁,碎片纷飞。阿德露狂怒地在通讯频道里低啸着折回头,与此同时,第三枚飞弹迎面而来。
他喊了她的名字。但在内部通讯里只有一闪而过的情感,惊愕,困惑,还有一点点的恐惧。
飞弹在绿月的晕光内爆炸,冲击波摇撼着本来就不稳定的空间结构,通道从太空中的一端开始急剧扩张,然后迅速收缩崩塌,所有的碎片和残骸——阿德露的残骸——都被月轮裹入,随着爆炸散落在绿月另一端的大地上。
两个标准时后,伯劳们已经在维尔的带领下集结完毕,将复仇之火倾泻向那颗他们原本打算帮助的行星。
5
当叶胜言将军与格雷会面时,秦锐与老苟去换了警卫的班,方时决定去休息一会儿,“菜鸟”李一帆却独自走进了伯劳实验室。
周末的实验室里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人。他刷了
门卡,穿过长长的走廊。白英的住处在一楼的角落里,门没锁。他直接走了进去。
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白色的墙壁,浅褐色的壁脚。地面是裸露的水泥。这里以前也许是个小实验室,或者储藏室。空气很潮湿,有霉菌的气味。
一张单人床放在屋子一角,装有衣服的大手提箱立在床头。拖鞋靠门放着,书桌就在窗边。衣架、组合床、蚊帐和窗帘都是学校配发的统一制品,笔记本电脑看上去也已经很破旧了。
在这间屋子里,唯一有个人色彩的东西是一张A4大小的打印纸。贴在窗边的墙上。李一帆走近去看,上面抄写的似乎是一首英文诗歌。
……
Now the day has come
We are forsaken this time
如今那一日业已降临
我们已遭离弃
We lived our lives in our paradise,
As gods we shaped the world around
No borderlines we’d stay behind,
Though balance is something fragile
我们居于自己的天堂间
僭越神明,重塑世界
不曾止步于任何的界限
但那平衡,何等脆弱
While we thought we were
gaining,
We’d turn back the tide,
It still slips away
Our time has run out,
Our future has doubt,
There’s no more escape
当我们自以为得胜
已挡住了命运的潮水
它却仍然流走
我们的时间已尽
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无处可逃
Now the day has come,
We are forsaken,
There’s no time anymore
如今那一日业已降临
我们已遭离弃
再也没有时间了
Life will pass us by,
We are forsaken,
We’re the last of our kind
生命将丢下我们前进
我们已遭离弃
我们是这种族的孑遗
The sacrifice was much too high,
Our greed just made us all go blind
We tried to hide what we feared inside
Today is the end of tomorrow
那牺牲的代价太过高昂
我们的贪婪使我们盲目
企图去掩盖内心的恐惧
而今日已是明天的终结
A
s the sea started rising,
The land that we conquered
just washed away
当海水开始升高涌起
我们征服之地
不过被冲刷殆尽
Although we all have tried
to turn back the tide,
It was all in vain
虽然我们全都曾尽力
扭转命运的潮水
但一切皆是徒劳
Now the day has come,
We are forsaken,
There’s no time anymore
Life will pass us by,we are forsaken,
Only ruins stay behind
如今那一日业已降临
我们已遭离弃
再也没有时间
生命将丢下我们前进
我们已遭离弃
留存的只有废墟
Now the day has come
We are forsaken this time
如今那一日业已降临
而此次我们已遭离弃
Now the day has come,
We are forsaken,
There’s no time anymore
如今那一日业已降临
我们已遭离弃
再也没有时间
Now the day has
come
The day has come
The day has come
如今那一日业已降临
那一日业已降临
那一日业已降临
站在书桌前,李一帆仔细地读着这首歌,抄写它的人显然极为用心,字体纤细,流畅优美,用的是黑色的碳素墨水,英文和中文交替抄写。他知道现在很少有人能够写出这么漂亮的字了,人们更喜欢敲打电脑键盘,而不是写字。
在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几张CD。在其中一张里,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了这首歌。
戴上手套,被其他猎手视为“菜鸟”的年轻人有条不紊地翻检着白英的个人物品。他并不喜欢这么做,但这跟喜好与否无关,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在抽屉深处,他找到了一张表格,上面登记了白英的姓名资料。有趣的是,这是一张申请成为“尖刀”的表格。他打开自己的腕式终端查询了一下:在上大学之前,白英曾经申请过成为尖刀,但由于已经过了合适的改造年龄而被拒绝了。
也许这就是她看秦锐横竖不顺眼的原因。李一帆想。
他给这张表格拍了照,折好,按原样放回抽屉里,并将其他翻检过的东西逐一复位。又用扫描仪仔细地扫了一遍。纳米机械污染水平比普通人的物品略高,但考虑到她在“鸟笼”工作,这点偏差是正常的。
白英看起来很平常。平常得令他不安。李一帆想。他监听
了她所有的对话,尤其是她对秦锐说的那些话。这个女孩身上有些东西令他无法信任。并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种天生亲和纳米机械生物的特性,而是……别的什么。
但她只是个人类。不管她藏有什么样的秘密,威胁指数暂时都很低。至少还没有到她的真实身份需要干涉的地步。另一方面,对秦锐的审查就复杂得多。
扫了一眼终端,李一帆确信秦锐正在陪同叶将军参与那个会议,与原型幼体会面的时候,他们希望有一名尖刀在场,那样会比较安心。
如果他们知道这名尖刀被安插在学校里的真正原因,不知道会作何感受。
这样想着,年轻的特工露出一抹微微的嘲笑,旋即又将这表情抹去。换上他平常使用的那张“我是个白痴菜鸟”的脸,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调查。他想。
6
和叶胜言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话后,那个之前负责提问的女人就起身走了出去。还有另外两名警卫。屋里只剩下秦锐和叶将军。老人的目光从原型幼体身上转到白英身上,微微一笑。
“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我想和格雷单独谈谈。”
白英点点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
“嘿,这可不好玩。”
原型幼体在她的头脑里抱怨道。他使用意识共鸣交谈的技巧还不是很熟练,时不时地,困惑和气恼这一类难以控制的情绪会随着对话一起传
过来。
“你自己对付不了他吗?”白英好笑地问道。
“谁说我对付不了!”
“别太紧张,大不了就是切开笼子逃出去。”
“说得轻巧,那儿可有个尖刀呢。”
“我们预演过差不多所有的可能性,格雷。我就在隔壁实验室里。放松点。”
“哼。”
一抹微笑出现在白英脸上。但她把这个笑容伪装成了对叶胜言的致意。她故意无视了秦锐,他看起来有些烦躁,甚至还带着一点怒气,双手环抱胸前,食指和中指不停地摩擦着大拇指,一个在心情不好时才会出现的习惯性动作。
格雷感应到了她的念头,丢过来一串疑问的情绪。
她丢回一些情绪,试着安抚原型幼体。然后提起书包走出了房间。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好吧。”格雷说着,身体前倾,声音里透出钢铁摩擦的粗砺质感,听起来像极了维尔,“你想谈什么呢,将军?”
7
在格雷和将军谈话的房间隔壁,李一帆正看着之前录下来的资料。谈话资料有几十个小时那么长。但他关注的并不是原型幼体和调查者之间的交谈,而是白英参与的那些谈话。
“……事实上,”白英向原型幼体的方向歪了歪头,“伯劳的繁衍方式和我们不同。它们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像我们平时使用的电脑一样,拥有了足够的知识储备,它们只需要学习如何运用这些知识。这也是为什么伯劳能够以非常
快的速度成长。格雷到这里只有一个多月,但现在它的智慧程度相当于一个15岁左右的青少年。”
“25岁!”原型幼体不满地出声纠正。白英笑了起来。
“——好吧,25岁。”
他按键,快进,直到下一段。
“——总之,格雷并不只是维尔的简单复刻。这些记忆并不完整,而且进行了编辑处理,让它们更接近一个数据库。建筑在这个数据库之上的原型幼体的个性,很可能和它们的原型体截然不同。”
“你可以保证这一点吗?保证格雷不会成为‘杀戮者’?”
白英沉默了片刻。
“它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可能更接近和平主义者‘阿德露’,但我无法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证。”
“嘿。”原型幼体抗议道,“不要用这种好像我不在场的语气说话!”
……
在看完当天的记录后,李一帆将播放器切换到监控器,旁观将军和原型幼体正在进行的谈话。
“你不知道秦锐参与了那场‘决斗’吗?”将军好笑地问。站在房间一头的秦锐不快地动了动肩膀,但并没有说什么。
“我没有那部分记忆。”原型幼体烦躁地跳来跳去,“我的塑造还没完成,阿德露就死了。维尔一直没做好让我诞生的准备。后来他也死了。我的记忆备份并不完整。塞尔伦不得不给我建立了一个补充数据库。不过,游隼和人类勾结,这我一点都不意外。”
“为什么?”

他会利用一切。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
“维尔似乎不喜欢利用别人。”
“不。”原型幼体抖抖羽毛,“为了达到目的,他摧毁一切。”
“你呢?”
格雷的脚步停住了,一瞬间的犹豫和——幼鸟般的彷徨不安。
“我不知道。”原型幼体最终承认道,“塞尔伦希望我成为维尔。但我不是。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在我的记忆库里有明确的信息:维尔不希望我成为他的翻版。”
8
是夜。
“你怎么想?”
透过头脑中的意识链接,原型幼体向白英提问。它现在使用起“沉默对话”越发熟练。在外人看来,它只是安静地蹲踞在房间一头的栖架上,而白英则装作自己睡着了。
“我觉得他们看起来过于淡定了。”
“你说过人类会装出那副样子来显示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错,但他们没我预料的那么急切。”
“他们应该很急切吗?”
“战争就要爆发了。而他们对待你不像是一份天降大礼,而更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添头。他们知道绿月将至。阿德露告诉了他们,游隼也告诉了他们,你也反复警告了他们。但他们似乎并不担心,而且仍然打算开战。我觉得,我们肯定遗漏了什么东西。”
“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白英翻了个身,夜色里,她的目光迎上原型幼体明亮的红色双眼,“明天,我得和信使谈谈。他和白胧也许能找到答案。”


第9章 侵蚀
0
曲径市郊,酒吧一条街。
“……我差点被吓尿裤子。五只鸟,五只!全副武装的!”
飞行员已经喝得半醉了,他目光蒙眬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咧着嘴对她上下其手。女人倒也不反对,只是懒洋洋地笑着,端给他另一杯酒。
是个好女人。飞行员想,胸足够大,腿也很长。重要的是,皮肤又白又细腻。胸可以作假,但皮肤摸起来这种细腻美妙的手感是绝对不会假的。
他又喝了一口酒,凑过去要亲女人。她笑着躲开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你喝多了。”
“老子就是要喝多点儿。老子刚从北方飞回来!捡了条命你知道吗?捡了条命!”
“你不是倒货的吗?”
“谁是倒货的?啊?你看我像倒货的吗?我有那么烂吗?”
“那你是干吗的啊——”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不是倒货的,还有飞机开?”
“老子是——”驾驶员醉眼迷离,伸出手指在女人面前摇晃,“执行秘密任务的。”
“你是当兵的?”女人的眼睛亮了。
“哼!你们在南方吃香喝辣的时候,老子赌命在天上飞,就为了打赢这场仗。”
“不是停火了吗?”
“停火——个屁——我告诉你,打仗也有不开枪的打法儿!”
他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酒。这是第几杯了?第九杯?他喜欢“九”这个数字。
喋喋不休地,他说了很多。最终一摊烂泥般软在了女人怀里。女人笑着
从他怀里掏出钱包,去结了账。扶着飞行员走出酒吧,还顺便向酒保抛了个媚眼。
“那谁?”一个酒吧熟客贪婪地看着女人姣好的身材,问道。
“那男的?”
“男的我认识,那个屌得二五八万的飞行员,我说女的。”
“不知道,她今天头一次来。”酒保淡定地擦拭着杯子,“不过很明显已经找到冤大头了。”
迷迷糊糊地,飞行员意识到两人离开了酒吧。附近有很多小旅馆,他经常过来和泡到的女人开房。
“你喜欢哪家旅馆?”女人问。
他随手指了一家。
今晚赚到了。他想,等下要洗个冷水澡清醒一下,要不然喝多了不好使就亏大了。
小旅馆的门面简陋,楼梯阴暗,但房间还算干净。他们开了房,拿上钥匙进屋。
“我得先洗个澡。”他含糊地说。
“为什么不一起洗?”
听到女人这么说,飞行员嘿嘿地笑了起来。
水不算热,甚至有点儿凉。但正好让他能醒醒酒。女人已经脱了个干净,仔仔细细地将衣服叠在床上,然后从容地走进浴室。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和人从酒吧出来开房。飞行员想——尽管可能是第一次来这个酒吧。
“水有点儿凉。”
“没事儿,我喜欢凉水。”
她这样说着,伸了个懒腰。
从白皙的指尖开始,柔软的皮肤一寸寸裂开,卷起,像百叶窗一般折入躯体深处,露出银光闪烁的披羽。长发如同蛇一样展开,被细碎
羽毛的头冠覆盖,漂亮的脸蛋扭曲变形、向外鼓起,变成尖长的鸟喙。凹凸有致的身躯如今披满了锋锐的荆棘。这只伯劳鸟靠近飞行员,将他堵在浴室狭小的空间里。
哦,×。
飞行员觉得自己的酒彻底醒了。又或者是根本还在噩梦里没醒。凉凉的水柱从浴室喷头里洒下来,在伯劳的金属披羽上四处迸溅。他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
“跟我说说你的秘密任务吧。”白胧用人类的声音轻柔而愉快地说,“你刚才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我想听你完整地说一遍。”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现在我只是想听你完整地复述一遍。”
“如果我不说,你会怎么样?把我切成几块儿吃掉?”飞行员拿出身为一个老兵的最大勇气,反问道。
白胧轻轻地笑了起来。人类在赤裸的时候最脆弱,她知道这个,并从来都善加利用。这样想着,她火红的目光微微倾斜,轻蔑地看向男人的两腿之间。
“不,我只切一块儿。”她说。
他听懂了。
1
北方丛林。沙坪巢穴以东三十公里。
这里有些事情不对劲。
青燕(Flp-Ger)迟疑了片刻,还是收拢双翼落了下去。他是在追踪一个异常集群的时候发现这片丛林的,最近几天,望沙—沙坪巢穴一线上,战斗集群调动极为频繁,但这个集群太小,只有几只鸟儿,而且没有回应他的询问呼叫,
也没有在丛林网络上留下记录。
他派了一支小队去接触并询问,但没能找到这个集群。多半是尖刀。他想,那些家伙最近越来越胆大了。
追踪小队提供了那个神秘集群的路线,并记录了这附近丛林的异常状况。读过报告之后,青燕决定亲自来看看。
丛林看起来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灰败的落叶铺满地面,一些植物——和纳米机械同化的那些植物——都已经枯死了,抑或像被狂风扫过般折断。
疾病蔓延的范围不小。整个病变区域至少有一公里长,五十米宽。到处是灰化和白化的树木。奇怪的是,仍有些灌木茁壮地生长——它们都是地球本土植物。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杂合体的动物尸体横陈地面,甚至有……哎呀。
青燕呆住了。
在和他的双眼齐高的树冠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鸟儿。他认得这只鸟儿,她是提坦亲自培育的侦察兵小队成员,他们说她的能力甚至超过了信使。他记得她的名字,塞娜(Ti-sena)。
但她已经死去很久了。那双眼睛依旧焰光璀璨,但躯体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了象牙白的颜色。枯败枝叶间透落的阳光被她的骨骼和披羽折射成无数细碎的星芒,刺痛了青燕微微眯起的双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死亡。
对伯劳而言,真正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在他们的躯体里,有机质与纳米机械以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结合
在一起,使得生命拥有了惊人的韧性与活力。他们不会真的死去,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永生。他们可以变化外表,甚至改变生命形态。不仅能在个体之间传递记忆,还可以在个体死亡后衍化成植物形态继续生存。甚至是在回归丛林后,他们躯体中衍化的植物仍然会从原本的生命里继承某种行为模式,一些痕迹,一些……
机械化的灵魂。
但在这里,什么也没留下来。有机质的部分死亡、腐烂了,被雨水冲刷殆尽。而构成骨骼与披羽的纳米机械并没有进入衍化阶段——它们像是被冻结了。
轻轻地,青燕用尖喙叩击塞娜的尸体,半镂空的白色骨骼间传来坚硬的回响。这东西像是凝固的基座,或者石化的雕像。有机质被掏空了,而机械的部分彻底丧失了活力,僵硬地铰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