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猜他应该在招兵买马,西玛蒂星系逃出来的人不多,就算他收拢了另外两支船队,我们的……黑鸟海盗团的实力也只有从前的三分之一不到,他需要人手、飞船,还有钱。”
“他看起来可不仅仅是在招兵买马,他在呼吁一个耶斯提联盟。”
“我相当怀疑这一点——他喜欢控制人,用恐吓、利诱还有毒品……”达拉维的声音变得空洞起来,仿佛又回忆起了自己深陷毒瘾时候的痛苦,“他可以很好地控制他手下的那些人,但是他不懂得处理同盟关系——他永远想要百分之百的利益,而不是分一点出来争取合作。”
“唔……说得也对。”舒凝盯着全息终端上黑鸟那瘦削冷酷的脸,她对此人的了解仅限于黑鸟海盗团和北歌海盗团之间的战争,而曾经在黑鸟身边的达拉维给出的消息似乎更有参考价值。
“希娅罗……”达拉维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希娅罗,你这样——以后就干一辈子行商了?”
她略微吃了一惊,“啊,那个,我在找卡勒米安墓场。”
他笑了,“你那个广告是真的?我以为只是个噱头——你难道不打算向荷莉卡复仇,或者重新建立北歌什么的?”
这个问题一直狠狠捣进她的心底,最终,她苦涩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想过,我下船了,达拉维,是真的洗手不干了——你呢?下船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搭个船继续流浪?如果我再犯毒瘾的话,也许我会跑到黑鸟面前跪下来舔他的靴子,只为了换一针黑洞玫瑰。但是现在……”达拉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略带迷惑的笑容,“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抹掉了我的毒瘾,我确实没想过以后还能干什么,我跟着黑鸟干的时候不知道炸了多少人的船,早就上了星门卫队的通缉令,但是……”他疲惫地向后靠去,伸出细长的双手举到眼前端详着,仿佛可以看到上面流满鲜血,“我不想再为了别人去杀人。”
某种细微的痛楚悄然泛起在舒凝的心底,她不知道要不要将事实说出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身心俱疲,他能否承受得起?
但是,如果就这样让他一无所知地离开……她叹了口气,抬手关闭了全息终端,严肃地盯着达拉维,“你是什么时候上的黑鸟的船?为什么上他的船?能告诉我吗?”
“啊?呃……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笑容惨淡苍白,“我读军校的时候是个傻小子,干了些傻事儿,染上了毒瘾又戒不掉,那个时候,黑鸟的掮客找上我,把我弄到了耶斯提,上了他的船——就这么简单。”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月林星门的太空军事学校就读——在那种管理严密的地方,你是怎么染上毒瘾的?”
达拉维愣了一下,用手扶住头,“那个时候……”他的神情从茫然变成迷惑,又从迷惑变成不安,“我不记得了……我从未想过……我……”
舒凝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达拉维颤抖的手指,他的目光狂躁而又恐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耶斯提星域的海盗团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任何的情感,只是机械地讲述,“海盗们需要飞船,飞船需要跃迁,但是,要如何才能获得驾驶飞船的跃迁飞行员?除了极少数的天赋者之外,跃迁飞行员都必须接受昂贵精密的神经手术,而这个技术只有荷莉卡和诺伊曼巫师才有。耶斯提的医院里出来的飞行员,要么极端靠不住,要么完全废掉了。
“有些海盗试图重金雇用那些星门军事学校或者专业学校培养出来、花了大价钱作过手术的飞行员。但是要多少钱才能让一个前途光明的正派人甘愿去当一个海盗?只有那些违法、堕落的飞行员才会为了逃避法律惩罚而来到耶斯提。这些人的数量太少了,远远不够。
“另一方面,海盗们很难信任那些来自诺伊曼巫师那边的飞行员,一个在脑袋里灌注了纳米构造体的家伙,你会放心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吗?
“因此,跃迁飞行员在耶斯提炙手可热,很多海盗团都为飞行员开出天价。但是后来,黑鸟发明了一种卑劣无耻的‘钓鱼’法来获得自己需要的飞行员,这一做法直接导致我的父亲和他决裂,并且也间接导致了后来两个海盗团之间的五年边界战争。”
达拉维静静听着,他的手不再发抖,相反冰冷得可怕。
“黑鸟不再贿赂那些飞行员,他转而贿赂那些神经手术医师。让那些医师随机挑选去作神经手术的跃迁飞行员,在他们的头脑中埋下毒瘾,迫使他们堕落,犯法,最终投向掮客和毒品的怀抱。这就是黑鸟的作法,也是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有人偷走了你的前程,把你变成堕落的吸毒者,甚至模糊你的记忆,控制和压榨你的才能……”她倾过身子,用双手握住达拉维冰冷的手指,“黑鸟是个无耻的贼。”
沉默。
长久的沉默令舱室内的气氛变得压抑凝重,许久,达拉维才慢慢地从她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你是个……你是个诺伊曼巫师。”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寻找理由来否认残酷的事实比承认它更容易。舒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当然不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北歌的希娅罗,我是诺伊曼女巫,我是黑鸟的仇敌——但不是你的敌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我怎么知道?”
“我会信守承诺,在棉城放你下船,你的东西都会还给你,之后你就完全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你可以找个信得过的医生检查你的神经问题,也可以想办法调查当年在你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你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决定相信谁,或者决定怀疑一切。那是你的自由。”她轻轻拍了拍达拉维的肩膀,收拾起餐具,走出房间,把他一个人留在舱室里。
第二天早上,舒凝在星门网路市场签订了她的长途运输委托,三十二跳,目的地是棉城星系,一个位于人类银河帝国疆域之外的无政府自由星系,距离人类疆域的中心有数千光年之远。
4
对于一名星门贵族而言,北耶斯提的走私贩聚居地绝不友善。
伊娜·安塔里司·荷莉卡叹了口气,透过管道舱的玻璃门向外望去,塔伦米尔星系第三空间站人来人往,他们大多皮肤苍白,眼神机警而又冷酷,植入芯片接口在额角和耳后闪烁着光芒,这里的飞行员和海盗都以男性为主导,迥异于女性主导的八大星域领空。
这种时候,她格外怀念自己母亲的“星鸟号”飞船,那艘优雅的暗青色飞船是整个安塔里司星区最快速最先进的战舰,并且配有整整一支军队护航。但是从瑞手上接过那封绝密的手写信件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势必得孤身走一趟。
HI,伊娜:
很多事情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已经离开了诺伊曼星系,在一位自由行商的船上作船医。这位自由行商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我想你也许和她也很熟悉。
我们将在塔伦米尔星系的第三空间站停留一天或者几天,这取决于我们什么时候接到下一批货运委托。你能否抽空来和我见个面,多年不见,我可爱的女儿有没有变得漂亮一点儿?
请提前和我预约时间,我非常希望和你谈谈。
爱你的 父亲
“——我并不信任你的父亲。”出发前,瑞·荷莉卡跟自己的年轻下属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伊娜,任何一个处于我这个年龄的荷莉卡,都知道你父亲的光荣事迹——但也都多少听说过一点你姐姐的不幸事件,虽然你的父亲曾经是逡巡者部队最优秀的战士,但是他事实上是在耶斯提星域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
“同时为星门贵族议会服务。”伊娜低声说。
“啊,当然。”瑞好像刚刚想起这一点似的,勉强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很好的间谍,而且也出色地扮演了诺伊曼巫师的角色,但是他待的地方是耶斯提,那是一口鱼龙混杂的大染缸,而你的父亲一向有……呃……独特的行事风格。”
“如果您说的是他为了达到目的会不计成本的话,我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伊娜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平静一些。
“成本不是问题。”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除了调用一整个反重力空间站那次,还没有什么事件能让这个部门破产——我说的是规则,伊娜,你的父亲喜欢无视规则,有时候是为了达成目标,有时候……”她略微斟酌了一下,还是直接地说了出来,“有时候他只是为了自己方便。”
“……我明白您的意思。”伊娜觉得嘴有点发干。
“你没真的明白。”瑞盯着她,眼神专注而又冰冷,每一句话都像巨石碾过结冰的路面,“到塔伦米尔去,从你父亲那里拿来消息,然后警告他做事情小心一点,我不希望每一次都是他领功劳,而我的整个部门都不得不为他那些越轨行为擦屁股!”
两人约见的地点是在塔伦米尔星系的一家空间站咖啡馆,推门进去的时候,伊娜意识到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片片铁蓝色的薄雾。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那可不是违反禁烟条例的结果,每一片烟雾都是数万纳米构造体在宏观尺度上的投影,毫无疑问,这是个在诺伊曼巫师控制之下的地方。
大卫·提亚斯医生坐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父亲。”她快步走过去,紧紧拥抱了他,低声说。
老人挥动了一下手指,金属质地的屏风升起来,形成一个小包厢,将两人和外面的大厅隔开。“这里可以随便说话,我的眼睛看着呢。”他随意地说。
“母亲让我代为问候您。”伊娜坐到椅子上,她痛恨两人之间这种彬彬有礼的距离感,却对此无能为力,“我带来了新的消息。”
“好的,安妮还好吗?”医生点头,对伊娜微笑着。他看上去和在新西伯利亚城的时候差不多,一套皱巴巴的白色实验服裹在身上,额头和眼角细微的皱纹堆在一起,伊娜注意到他的鬓角已经花白。
群星啊,父亲才六十六岁……她的记忆里浮现出自己一百七十二岁的母亲年轻美丽的模样。当然,安妮·安塔里司·荷莉卡频繁搭乘亚光速飞船、穿越常态空间去开拓新的星域,她的生命有五分之四用来支付时间债,几乎全部在冷冻舱和新的殖民行星上度过。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终分开的原因。
伊娜轻轻摇头,试图甩去脑海中纷杂的思绪,“母亲很好,她正在计划一次新的探索远航。”
“她喜欢远航。”提亚斯笑笑,“走一趟远程探索……多少年?”
“十五年。”伊娜轻声说。
“十五年……”他仿佛在咀嚼着这个单词里浓厚的苦味,自嘲地笑了笑,“这可是很长一段时间……等她回来,我都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啦!”
伊娜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话头。但是她的父亲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似乎这个动作已经将他的遗憾和自怜甩到了一边,“这是件好事儿,这一次长途旅行回来,安妮的时间债累计就已经超过一百三十年了,这可以让她在星门贵族议会里拥有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发言权,对她,还有对你,都是不错的选择。”
但对你不是,父亲。
伊娜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改变了话题,“父亲,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现在……搭乘的那艘船。”
“‘卡勒米亚号’。”
“是的,那艘船——”伊娜盯着父亲,暗自祈祷他能够把握好这次交谈的分寸,瑞毫无疑问会监视她,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一样。
“沙伦特的女儿在那艘船上。”医生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咖啡,“她是那艘船的船长,身份完全可以确认。我手下的一个诊所帮她作的整容手术,她在北歌完蛋之前就订了这艘船。西玛蒂制造,西玛蒂登记,一艘货船——但是船上装有伪装得非常巧妙的冲压式发动机。”
“一艘深潜船?”伊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是……深潜船?”
“不知道。”医生摊开手,“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好像真的要金盆洗手,在边缘星系网当个跑货的一样,但是那艘船是实实在在的深空潜航船——和我的胡子一样如假包换。”
“她和其他海盗有没有联系?”伊娜追问。
“据我观察,没有。”
“唔……”伊娜飞快地思考着,“那,关于沙伦特的星图……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父亲。”
“我的意见是:你们把沙伦特的尸体丢去售卖简直蠢透了,如果你们真的想弄到星图的话,当时就应该招安他所有幸存的手下才对。”医生皱起眉头,“现在所有的海盗都站在你们对立面,而且所有的海盗都在忙碌着寻找星图!”
“有人找到吗?”
“我觉得还没有。”医生伸出右手,轻轻点着桌面,“沙伦特和我是老朋友,伊娜,我了解那个男人,他比任何人都谨慎,任何时候都不忘记留下后路,但是也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如果说他在北歌覆灭之前的确留下了一份星图副本的话,那只可能在希娅罗的手上。”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吗?”
“如果你们没有在南流星系留下活口的话,那么她就是最后的北歌成员。我认为她很可能……是唯一知情的幸存者。”医生眯起眼睛,“如果沙伦特担忧自己已经没办法享用这些星系的财富的话,他很可能会希望这孩子活下来……把星图留给她,让她成为新时代的坦塔图拉·荷莉卡。”
伊娜倒吸了一口冷气。
坦塔图拉·荷莉卡,第一个星门统治者,也是如今荷莉卡帝国的女皇。
几百年前的停滞时代。那时候惨烈的“奇点之战”刚刚结束,机械智能生命彻底退出了群星的舞台。星门被关闭,开拓和探索都停滞下来,满目疮痍,群星间的人类世界被割裂成一个个孤立的恒星系……最先打破这片黑暗的就是那一位荷莉卡,她乘坐深空潜航飞船敲开了一个个星系的大门。当行星居民匍匐在她军舰的阴影下,诚惶诚恐地向她献上女皇的皇冠时,她却说:不,我只要你们的税收,用它来准备一次新的远航。
执行长途宇宙探险任务的船只,前往尚未架设星门的蛮荒之地,依靠冲压式发动机和光秒跃迁技术缓慢航行。​
“父亲……你知道。”伊娜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杯子,“陛下的故事教会我们:统治了星门就统治了群星——你控制了道路,也就掌握了世界。但是停滞时代教会我们的是,开拓需要资金、政治支持、舆论支持和资源支持。十九个星系……就算沙伦特的女儿真的拥有它们,她仍然需要资金和人手。”
“目前她倒是没有这些东西。”
“但是她可以很容易得到,我是说,耶斯提有那么多的大财团和海盗群体。”
“这些财团现在被帝国并吞耶斯提的野心吓坏了,我很怀疑他们有没有勇气给她支持——也许这可以解释深潜船的问题,她打算深潜下去,依靠冬眠和远航跨越时间壁垒,走个几十年,那时候动荡的耶斯提星域应该已经平稳下来了,也许属于帝国,也许属于自由民,但是无论如何,到那时,沙伦特已经被遗忘,而她也可以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开展属于她的……事业。”
你想说的是复仇,父亲,伊娜点了点头,“我会把这些消息转告瑞的。必要的话,也许应该把她监控起来。”
“我不建议监控。”医生急迫的语气让伊娜微微吃了一惊,“伊娜,舒凝那孩子是个倔脾气,如果你把她抓起来,也许就永远都找不到星图了。我可以跟着她,探听她的口风,随时和你们联络,但是我不建议监控她。”
看着父亲焦灼的眼神,伊娜的心微微凉了下去,“卡勒米亚号”……铁手希娅罗……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向瑞提出建议的,父亲。”
医生松了口气,在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你的父亲擅长绕过规则行事……
告别父亲后,伊娜走在太空站的街道上,思绪却不由得沉到了瑞说的那些话里。她并没有真的去警告父亲,知父莫如女,警告这个顽固的老人不会有任何用处,只会适得其反。
你知道吗,父亲?你在称呼那个女海盗“孩子”。伊娜的嘴角勾起一个苦笑,“卡勒米亚号”——卡勒米安人,从那艘飞船的名字上,她多少可以猜到父亲为什么要试图保护希娅罗。
他执著的并非沙伦特的星图,甚至也不是身为帝国公民的责任,他执著的是卡勒米安墓场,以及多年前他失去的那个女儿——伊娜的姐姐伊安莎。为了这个,他可以绕过一切规则,无视所有的警告和律条。


第四章 贵族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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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前往塔希提星系的开拓之旅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航程,一个由安塔里司家族发起的新星系开拓计划,二十二名船员——五个家庭——将在常态航行下跨越十五个标准年,前往目的地架设星门,将那个丰饶的星系纳入帝国的版图。
按照三年一次轮岗来安排,安妮一家——安妮·安塔里司·荷莉卡、大卫·埃林·提亚斯、十九岁的伊安莎,还有十六岁的伊娜,被安排在航程中段的第三班。
起初,他们小小的家庭生活平静有序,开拓飞船上装有一个巨型资料库,里面装载了几乎人类所有的知识、艺术、影片、书籍……每天,父亲和母亲带着两个女儿进行数个小时飞船的检查和维护工作,余下的时间大部分都在全息终端前度过。已经成年的女孩们有自己的乐趣,而安妮和提亚斯则得以投入到各自的工作和爱好中去。
但是这种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伊娜第一次发觉异常,源于姐妹俩对房间布置的一次争吵。她打算按照每个标准日的昼夜更替,把舱室的天花板布置成蓝天和夜空交替的全息场景。但是伊安莎却表示了反对。
“夜间场景我们能不能看点儿别的?比如阿特拉斯星系的云萤?奥罗拉星系的极光?”她皱着眉头,“我不想看星星,要看的话,你打开舷窗盖板就可以了。”
“可是这个月轮到我布置卧室,下个月随便你怎么都行。”伊娜略微感到有些不快。
“好吧,我只是提个建议。”伊安莎摊开手,走出房间。
最终伊娜还是把夜间场景布置成了地球的星空,然而她发现姐姐每天晚上都蒙着头睡觉——当一个月后,伊安莎把卧室的天花板弄成一片熹微的暗红云雾时,伊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伊安莎经常流露出烦躁和不安的神情。一次,飞船的外部设施出了点问题,需要出舱维修,伊娜和姐姐穿好宇航服出去维修,回来的时候,伊安莎落在后面,伊娜回过头,看到姐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贴在飞船的舱壁上。
“姐姐?”
“拉我一把,伊娜。”伊安莎低声说着,双眼深处流露出近乎绝望的恳求,“我动不了,我害怕。”
“啊?”
伊娜错愕地回头,探过身去握住伊安莎的手,隔着厚厚的宇航服手套,她感觉到姐姐的手在不停地发抖。费了很大力气,她才让伊安莎回到飞船的气密室里。当外舱门关上的时候,她感到伊安莎终于放松了下来。
“伊娜,求你,别告诉妈妈。”她小声说。
“你怎么了?”伊娜迷惑地看着姐姐。
“我怕……”伊安莎紧紧闭着眼睛,大颗的泪珠滑下她的脸颊,“我怕那些星星。”
就在那一刻,内舱门滑开来,伊娜看到母亲站在门口,注视着两个女儿,面无表情。许久,安妮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们抵达新殖民星球之后不久,伊安莎便要求返回冰冠星系,她是星门落成后第一批返回的开拓者之一。然而,仅仅一天后,便传来伊安莎在驾驶单人跃迁飞船穿越星门时失踪的消息……
伊娜犹记得噩耗传来时父母的神情,父亲坐在椅子上,深深将头低下去,两手紧扣,连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发白。而母亲的脸庞一片木然,看不出悲喜,却隐约有种解脱的轻松神态,从那漠然的面具下面透了出来。
从那个时候起,伊娜渐渐和母亲疏远,后来,父亲前往逡巡者部队任职,她转入星门贵族专有的子弟学校就读,而母亲则继续发展着庞大的家族事业……这个家庭在失去伊安莎的那一刻就已经四分五裂,每一个人都各自藏起自己的伤口,仿佛赌气一样地拒绝让亲人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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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贵族义务……伊娜烦躁地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投入到面前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去,从耶斯提星系回来之后,瑞·荷莉卡就丢给她一大堆的情报分析工作,而她也乐得一头扎进工作里,借此避开自己上司那锐利的目光。
一方面,为自己父亲的越界行为打掩护让伊娜有强烈的负罪感;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在母亲所属家族的荫庇下,她已经拥有了十几年的时间债和数年的星门管理经验,享受着一个大家族长女的丰厚权利。然而在“贵族义务”的指数衡量上,她的履历表还和小孩子一样近乎空白。
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每一个荷莉卡都有对帝国应尽的义务,而帝国则分配给她们星门、航路和各种家族权利。如果两方面的指数无法平衡,那么意味着她积欠帝国的——或者帝国积欠她的。这会严重影响到她的社会地位、在议会和家族内部的发言权,还有她自己的尊严。
在瑞·荷莉卡的手下作情报分析工作并不轻松,也很少能够觉得愉快。然而在浩如烟海般的各种资料里梳理出脉络,发现那些隐藏的秘密,潜在的威胁……这份工作令伊娜有一种奇妙的成就感。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其他分析员的经验,并从瑞身上学习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情报技巧——那个严肃的女人为星门贵族议会服务了整整十五年,在情报工作上拥有无人能够取代的地位和知识。
然而,烦躁和抑郁却悄然袭来。
工作不能懈怠,而且责任与日俱增,南耶斯提星系虽然已经没有了公开反对荷莉卡的势力,但是那些亦商亦盗的财团仍然拒绝合作。荷莉卡们组成新的家族,接管了当地的星门系统。本地人却全面禁运,拒绝缴纳星门税,也不承认星门贵族的地位。水面上波涛汹涌,阴影里更是暗流涌动,各种情报和信息纷至沓来,难辨头绪。
伊娜忙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瑞看她满脸疲倦,索性给她放了半天假。
“去放松一下。”她说。
即使是在前往公寓的路上,伊娜的思绪依旧纷乱,仿佛陷入信息的海洋中,每一个比特都在对着她大声叫喊。
为了摆脱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喧嚣,她来到地表塔台,租了一架小型飞机,冲入罗斯行星氤氲着白色云雾的天空。飞翔一度是她的最爱,在苍白的天空和雪白的冰原之间,挣脱引力,自由翱翔。
然而……这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