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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每一个未曾探索和抵达的恒星系,或许都有一个荷莉卡正向着那里出发。
——《荷莉卡——复苏纪元的帝王们》第一卷 第一章
1
在摆平了海盗问题之后,“卡勒米亚号”飞船顺利抵达塔伦米尔星系第三空间站星门平台。舒凝和货主交割了货物,结算了账目。给船员们都放了一天的假。又和另一个商人约好第二天见面以便接新的运输委托。办完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她独自回到船坞,开始从里到外检查自己的飞船。
船上空空荡荡没个人影,连提亚斯医生都去空间站购物了。四周一片寂静,耳朵里只能听到空气交换机微微的声响。她有点不适应这种寂静,从前“极光奥罗拉号”上永远有人值班,永远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而充满生气。但如今空船仿佛鬼域,让她回忆起自己离开北歌海盗团的前夜。
那时,“极光奥罗拉号”飞船安静地栖息在船坞里,正准备进行它的最后一次飞翔。沙伦特·奥里克和她并肩走过长长的飞船走廊,空荡的脚步声在四壁带起一连串回音。两人一步步走过去,一处处看过去,一个告别仪式,船员和旗舰,父亲和女儿。
“你真的决定了么?”沙伦特柔声问。
“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的。”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怒火,“沙伦特,我不会和你们一起走!”
北歌海盗团的首领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希娅罗。”
她扭过头去,“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沙伦特,决不。我将离开北歌,我会去诺伊曼星系拜访那里的巫师,我会找到击败那个梦魇的办法,但是我决不原谅你,你这个贼!我会开着我自己的飞船追上你们,我会找到你们,到那个时候,我会揍你一顿,或者对着你的骨头吐口水,我发誓我就会做到!”
“好啊。”沙伦特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看在飞翔的荷兰人的份上,我会在星门的另一边等你。”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滑下脸颊,即使他曾经欺骗和背叛过她,她还是没法真的憎恨眼前这个男人。
舒凝摇了摇头,把那些纷乱的回忆统统从脑子里清理出去。她收拾好检修工具,让主控计算机打印了一份购物清单,然后锁上舱门,走进空间站。
太空港人流熙攘,一派繁华景象。虽然在南耶斯提,海盗们和荷莉卡已经打得战火纷飞,但是北面仍然一派和平景象,管理塔伦米尔星系的是大走私船团“云州”帮,他们只管兴高采烈地走私军火,才不理会南方那些海盗的死活。
整个大型星门平台的规模几乎相当于一座小城市,各种店铺鳞次栉比排列在外环的走廊两侧,中间还有一个大型零重力广场,球形的广阔空间里,上下左右都分布着简易磁力货架,上面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而在广场中央是一个360度全息视像球,上面投射着……沙伦特?
舒凝在广场外围停住了脚步。
在球形屏幕上,沙伦特的影像不断变化着,从他指挥飞船的身影,到他参加南耶斯提财团会议时候的剪影,最终定格在那幅频繁出现在舒凝噩梦里的图片上:他苍白的躯体悬浮在冷冻棺材里,被放在淘宝星系的货架上,还标有不断蹿升的价码。
舒凝微微皱起眉头,她注意到,其他往来于广场的人们也被这些视像吸引,停下了脚步,广场里一片寂静,只有视像不断变幻,她听得到身边某个军火商粗重的呼吸声。
“当沙伦特·奥里克和他的北歌海盗团覆灭的时候,你们都不曾说话。”一个声音从视像球里传了出来,是深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当一个自由民海盗首领的尸体被放在货架上售卖,被彻底地侮辱的时候,你们都不曾说话。你们,这些自由民们,海盗们,自由行商们,都不曾说话。”
这个声音极具压迫力和感染力,舒凝屏住了呼吸,攥紧拳头,指甲把手心刺得生疼。但是她无法挪动脚步,和其他身处广场的人一样,只是听着,听着。
“首先是北歌。”那个声音说,“荷莉卡的计划明确而且有效,瞄准最强的北歌海盗团,不败的沙伦特·奥里克,她们调动一整个星域的军力,一举压倒,拿下。把耶斯提这一盘散沙里的渣滓们吓得屁滚尿流,荷莉卡还没来,你们就已经吓瘫了。
“但是你们打算怎么样呢?哆嗦着可怜的小腿儿,双手奉上给荷莉卡的贡品,就能够偏安一隅吗?呸!”那个声音渐渐响亮了起来,“看看南耶斯提的状况吧,最先是北歌,然后是望沙和黑鸟相继被重创,海盗团被消灭之后,就轮到走私商、毒品商人、军火商、生物研究所和造船公司……那些星门贵族婊子把它们一个一个夷平,全部夺走,一点不剩,无论你是财团还是海盗,是自由民还是顺民!当荷莉卡的舰队扑向北歌的时候,那些蠢货保持沉默,任由北歌孤军奋战;如今,当荷莉卡扑向他们的时候,也没有人向他们伸出援手——
“那么,当荷莉卡扑向你们的时候,还有谁会站出来?没有!”
广场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个声音在不停回响,“这是第二次耶斯提战争,你们,这些无知的以为可以置身事外的蠢货,听着,这是无法逃避的战争!第一次耶斯提战争的时候,我们集合了七十个星系的力量,让耶斯提能够独立在帝国的八大星域之外,如今一切又再度重来……
“如果你们不是用屁股思考的蠢货,那就想一想现在的状况吧——”一个影像浮现在屏幕表面,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庞,栗色头发,金褐色的眼睛,微黑瘦削的脸庞透出某种凌厉凶狠的气息,“我是黑鸟海盗团的领袖,我是黑鸟·卡雷,我仍然在战斗,我希望你们也能够明白眼下的状况,如果无法投身死战,至少——为了你自己,做点什么。”
声音和视像都消失了。像冰块融化一般,沉默的人群开始流动起来,舒凝夹在人群中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她默默买了一些配件,还有一箱常用药品,然后拽着连通索飘出大厅,落在重力区,向自己的飞船泊位走去。
黑鸟·卡雷,黑鸟海盗团。
无论她怎样想远离过去的生活,这个名字却始终难以忘记,在南耶斯提星域纵横多年,黑鸟海盗团的实力不在北歌之下,沙伦特和黑鸟打了五六年,和谈数次,又毁约数次——最终划定势力范围的时候,双方都恨得咬牙切齿,但也对敌手尊敬有加。
但是,据说在北歌覆灭之后,黑鸟海盗团也没能逃过覆灭的命运——至少荷莉卡的公告是这样说的。
也许……
她的嘴角溢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加快了赶回飞船的脚步。就在她自己的飞船里,关着一个偷渡客,一个曾经属于黑鸟海盗团的火控操作员。
好吧,达拉维·伊利亚,我想我得和你好好谈谈……
2
关海盗的储藏室里凌乱不堪,衣物和餐具胡乱堆在一旁,惨白的灯光照下来,床头的简易终端屏幕还在播放星门节目——达拉维·伊利亚脸朝下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喂!”舒凝皱起眉头,伸手去推达拉维,却猛地缩回了手。
她可以感觉到他在剧烈地颤抖——近乎痉挛。
“喂?达拉维?”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翻转过来,年轻海盗剧烈喘息着,一阵阵颤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她的手搭上他的额头,摸到冰冷的汗水,不像是生病——比生病还糟糕——她看到他的皮肤上浮起一片片浅红色斑块,像花朵一般鲜艳又触目惊心。
黑洞玫瑰。
这就是你着急下船摆脱我们的原因么……她检查着达拉维的身体状况——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一阵一阵颤抖着,对她的喊叫毫无反应。
舒凝很清楚,黑洞玫瑰是通过生化手段合成的一种强效毒品——事实上是目前最强效的。一些海盗团对它深恶痛绝,另一些海盗则将它作为控制手下的宝贝。这种毒品可以让飞行员和船员都长时间保持精神亢奋状态,在这期间,他们容易冲动,但是也更适合作战,而且黑洞玫瑰在失效后有长达一星期或十天左右的平缓期,在这期间,上瘾者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旦平缓期结束又没能摄入新的黑洞玫瑰的话……那还不如死掉的好。所有的神经末梢——包括肌肉上的和内脏器官的——都开始输出假信号,它们在缺少“黑洞玫瑰”补充的情况下不停地向大脑输出强烈的疼痛幻觉,其猛烈程度足以让一个人自己杀死自己。舒凝曾经见过一个人为了摆脱黑洞玫瑰带来的痛苦而咬断自己的舌头……她摇摇头,把思绪集中到达拉维的问题上来。
在他的身体里,沉睡着大约十万个纳米构造体。
她对医生和达拉维都撒了谎,那些纳米构造体并非极度危险的“焰火”,但也不是全然无害的染色剂,它们是和她同步化的“连生”,好比她的手、脚和眼睛。
从本质上来说,“黑洞玫瑰”造成的是严重的神经紊乱,而她不止一次帮沙伦特处理过海盗团里的毒品上瘾者,纳米构造体可以到达外科手术无法精确处理的神经末梢,修补那些被毒品变异的细胞分子通道……她从自己的记忆库里调出那一段程序,将手放在达拉维的额头,黑色的线条浮现出来,她让自己的神经通过纳米构造体和达拉维体内的构造体接合,将改造程序输入进去。
那些小东西迅速开始执行程序,四散开去修补神经细胞,而舒凝则集中精神,指挥另一部分纳米构造体深入达拉维的大脑,毒品最严重的影响藏在脑区深处,如果处理不好,她很可能彻底毁了他。
脑神经生化水平的调节异常精细,舒凝谨慎地让自己的主观意识靠边站,整个过程统统交给那些构造体的内置程序,而她只是静静观察着。
在达拉维的神经系统里有一些跃迁神经手术留下的旧痕迹,粗略估计是五到六年前留下的,但是还有其他一些痕迹和毒品粗暴的扭曲痕迹共存着,那绝非跃迁神经手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显然,几年前曾经有什么人对他的脑子动过手脚,而且异常粗暴、抹去了一些东西、又强行塞入了……毒瘾。
舒凝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才稳定地完成了毒瘾移除和修复的过程,当她退出构造体投射,重新回到自己意识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指都愤怒得在发抖。
即使是在诺伊曼巫师中间,她也绝少见到这种卑劣、无耻、下流——而且残忍的做法。
达拉维已经平静了下来,神经紊乱修复后,疼痛自然也停止了,他平稳地呼吸着,可能是昏迷,但更像是浅睡……舒凝解开他手腕上捆着的绳索,轻轻按摩着他蜷曲的肢体,直到他无意识地伸展开手脚,翻了个身,一绺金发粘在他汗湿的前额上,睡梦中,这个伤痕累累的海盗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大孩子。
舒凝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在达拉维床前坐下来,静静等待。
等着吧,等他醒来,看看毒瘾是不是已经完全移除了,有没有后遗症……还要谈一谈黑鸟……也许现在我们有了更多更有趣的谈话内容……
3
达拉维·伊利亚——或者应该叫他倒霉海盗先生——昏睡了很久,舒凝确定他的生理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之后,便起身离开小小的牢房,锁好门,独自来到飞船主控室里,打开数据终端,连接上星门网络。
“星门网络”这个词容易让人误认为它是过去那种古老的通讯网络,由一台台终端、服务器在星门平台上通过超光束通讯构成。事实上,这些终端、服务器和网路本身还占不到星门网路的百分之一,穿越星门平台通讯节点的海量数据流里,绝大部分来自于各个行星近地轨道的空间站巨库,这些巨大的数据库每一个都容纳着对应行星及其周边星域的数据——大到行星本身的地质数据,小到某一个定居区的技工发明的新型太空马桶——巨细靡遗,包罗万象,并且随着行星一星门文明的发展而日新月异。
在这庞大的数据之海的某一个角落,舒凝找到了有关达拉维·伊利亚的一部分信息。她调出它们,一页页浏览着。
事实上,这个男人确实曾经在月林星门待过,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太空居民,居住在月林星门太空站,从事太空工程工作,他有一个小妹妹。而他自己则就读于月林太空军事学院的飞行员专业,于四年前肄业,并在离校半个月后失踪。
资料后面还附有一些寻人启事和个人档案,但是官方记录到此为止,达拉维·伊利亚被归入了每年海量的失踪人口档案里,从此销声匿迹。
与此同时,黑鸟海盗团里多了一名飞船驾驶员。
舒凝微微皱起眉头,“肄业”和“失踪”等关键字被刺目的红色标出,在她的视野里不停闪烁。
从一所军事太空学院肄业?她微微摇了摇头,月林军事太空学院是九华星域最著名的跃迁飞行员培养地,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一片光明的未来事业……跑到耶斯提星系当一个朝不保夕的海盗。
也许是因为吸毒?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她将一部分数据下载到自己的腕式终端里,然后关闭主控电脑,走出飞船。
此刻正值太空站的“残光”时分,绝大部分照明都关闭了,巨大的塔伦米尔第三行星低悬在星空中,行星浓密的云层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微红的柔光透过穹顶,照亮太空站内部的街道和建筑,给冷色调的太空站平添了一抹暖意。
相比重力区,舒凝更偏好中央地带的无重力广场,她拽着导引带滑入广场中央,先前投射黑鸟演说的全息球屏已经撤去,而一些售卖食品的小贩则纷纷出现在导引线路两旁,高声叫卖着来自行星居民区的土产和美食。她挑选了一些相对清淡的准备带回去给同伴——还有达拉维——尝尝。
尽管自己并不是很饿,她还是买了两支“雷霆圣殿骑士”。这种名字听起来很嚣张的食品其实是混合了可可和某些地面植物纤维的大棉花糖,不知道里面添加了什么特殊的材料,使得棉花糖膨胀成风暴云的形状,并带有特别的金属色泽。
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清凉的甜味顺着舌尖一直滑下喉咙。
“残光时间”指位于拉格朗日点的星门平台太空站接受行星折射面光照或恒星光照时、出于节约目的关闭自身耗电光源,只依靠自然光照射的时段,每一个太空站的残光时间都因其位置差异而各不相同。
疲倦和紧张渐渐从舒凝的思绪中褪去,过去的残光时分也是海盗们相对放松的时刻,位于行星向光面的太空站,由于光干扰和表面的吸光贴膜而更加难以被观测或发现,因而每“天”的残光时分是北歌海盗团最舒适和安静的一段时间。有很多次——她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她和沙伦特并肩走在坞站小小的花园里,在行星柔光的照耀下交谈,争辩,讨论,又或者一个倾诉,另一个聆听。那时候的沙伦特更像是一个父亲、一个自由民梦想家,而不是一个冷酷的海盗首领。
舒凝靠在导引索旁,温柔的残光照亮她手中的棉花糖,她记得她曾经和沙伦特讨论的那些事情,一开始绝大多数是她成长中的烦恼,后来沙伦特也开始就一些事情征询她的意见。有那么几年——地盘之争最白热化的那几年,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争论着黑鸟,海盗,自由民的底线和荣誉……
记忆的残片悄悄从遗忘之海的深处浮起,关于达拉维、关于毒瘾和他那份古怪的履历,以及很久以前沙伦特曾经用愤怒的口气谈论过的一些事情……凌乱的拼图渐渐变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
回到船上,舒凝把买来的食物分了一大半出来放在控制室里,把另外一小部分放进托盘,又倒了一杯水,端着它们向储藏室走去。
达拉维已经醒了,正靠在床边发呆,他显得更加苍白,蓝色的眼睛变得黯淡,目光茫然而又空洞。这是黑洞玫瑰的另一个副作用——它会令你觉得没有毒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了无生趣。
“吃点东西吧。”舒凝把托盘放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那些食物,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有想吃的意思。游移的目光落在舒凝脸上,带着一点点的迷惑不解,“我想……我的毒瘾犯了?”
“是的。”
“你……给了我一针?”他翻转着双手,迷惑地打量着之前挣扎时绳索在手腕上留下的勒痕,“但是不像……你没给我毒品,但是那样的话……你对我做了什么?希娅罗?”
“我把你脑子里那个窟窿补上了。”她笑笑,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词句,“我用纳米构造体移除了你的毒瘾,修补了神经代偿机制——你再也不需要黑洞玫瑰了。”
达拉维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但是这一次终于变成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是该诅咒你……还是该感谢你,诺伊曼女巫?”
“你应该吃东西。”她把叉子塞进他的手里。
“哦。”达拉维迟疑地叉起那块糕点,就好像它是某种他从不认识,从未食用过的东西一样,一开始他吃得很慢,但是渐渐快了起来——很显然,他已经很饿了。鉴于盯着别人吃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舒凝打开全息屏幕,一边浏览新闻和招募留言板,一边耐心等达拉维吃完。
饥饿和美食把这个男人从毒品造成的梦游般的精神状态里带了出来,让他的动作和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达拉维狼吞虎咽地干掉最后两块点心,把温热的蜂蜜水一饮而尽,然后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巴,向后用力靠在枕头上。
“妈的,终于活过来了。”他轻声感叹道。
舒凝松了口气,达拉维的心理韧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之前在北歌的时候,她也曾经为一些海盗去除毒瘾,但是那些人至少会在梦游一样的状态游荡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时间才能真正恢复过来。
这个男人恢复得很快,但是——现在仍然是他的头脑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想要从他口中得到消息,这是最好的时机。
“达拉维。”她盯着屏幕,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这一趟接了个远活儿。三十多跳,到边境去——棉城星系。我承诺:到了那儿我就放你下船。”
“真的吗?”达拉维似乎吃了一惊,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希娅罗从来不背弃承诺。”
“这倒是真的,黑鸟说过,你和你父亲都是信守承诺的白痴,他说所有遵守约定的海盗都是傻子。”达拉维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我们不是一路人……”舒凝咧嘴一笑,“但是现在至少我不在乎这个,我的履历表干干净净一清二白,放你下船没坏处,干掉你倒是给自己惹麻烦。”
“这么说,你现在是洗白了?”
“差不多吧,在诺伊曼星系洗了身份和脸——你要是还留着你那八万通用币,倒是可以搭船去试试看。那儿可真是个好地方,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得到。”舒凝摇着手指,“说说你们吧——我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北歌覆灭之后,南耶斯提这边的局势是不是有了变化?”
达拉维沉默了片刻,细长的手指拨动着餐叉。“南流战役的时候,我们在李斯特星系那里观望着——我从星图模拟器上看到荷莉卡的舰队铺天盖地压了过去,沙伦特真正是个响当当的太空汉子,他带着北歌在南流星系内部打游击战,足足坚持了三百多标准时,荷莉卡的战损比是北歌海盗团的三倍——但是绝对实力的差距太大了,北歌完蛋的时候,据说连一艘船也没逃出来。你们的势力圈一下子成了真空,这个时候,黑鸟就急着要去接管那些地盘。当时我们的想法差不多:和以前一样,荷莉卡不会深入耶斯提星域的腹地,她们扫荡了北歌之后会留下大片空间供我们掠夺。
“结果我们结结实实啃上了硬骨头,那些星门贵族的军队在北歌从前控制的每一个星系扎下根来,夺取星门,扫荡那些残存的坞站……两支舰队追着我们的屁股打过来,一直把我们打过了势力分界线,还在后面穷追不舍。看那个架势,几乎就是想要把我们和北歌一窝端了。
“我们连打带跑,逃到了莱特星系,黑鸟决定把海盗团分成三股,分别前往三个不同的地方逃命,两批人带着富余的补给和一堆空船,伪装成诱饵,我们带着主力机动船舰往西玛蒂跑,计划从那里的一扇小型星门跃迁到边缘星门地带去。结果……”达拉维蓝色的眼睛变得深邃冰冷,“我们被荷莉卡铆上了,没命地跑,旗舰和大部分战斗船在前面,眼看着就要到星门了,一半的战斗舰已经穿了过去,这个时候,黑鸟把船上的太空浮雷都丢了下来,我们眼睁睁看着旗舰穿过星门,然后星门被炸毁了,把一半的兄弟都留在星门这边……等死。”
舒凝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气愤,痛苦?他是怎么从追兵中逃脱的?他的伙伴们呢?她决定不再追问——她曾经在西玛蒂星门看到过被黑鸟海盗团抛弃的残部,她知道那些海盗绝望的结局。
“我以为……”她轻声说,“我以为黑鸟不会这么无耻,他好歹是个头儿——至少应该有点荣誉感吧。”
“荣誉?”达拉维讽刺地笑了起来,“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荣誉,希娅罗。荣誉是属于前开拓时代的自由民的,那时候倒真的有荣誉,那些太空汉子,他们远航,他们夺取,他们开拓,他们征服——现在这些事情都是荷莉卡们在进行,我们这些海盗不过是一些在星门间跳来跳去的小蚱蜢罢了。”
“我父亲——沙伦特看重荣誉。”
“他死了。”
房间里的气氛骤然沉了下来,沉默弥漫,舒凝攥紧拳头,感觉到指甲刺进了肉里,疼痛促使她保持理智。
“是的,他死了。”她听到自己空洞沙哑的回答,“但是他教会了我信守荣誉和承诺,如果我和黑鸟一样卑鄙的话,你现在只是废料机里的一堆烂肉,没有任何机会跟我谈论荣誉的问题。”
达拉维的目光低垂下去,“我……我很抱歉,希娅罗。”
舒凝深深吸了几口气,把怒火从头脑中驱赶出去,轻轻摇了摇头,“你没有必要抱歉,毕竟这是事实。对了,黑鸟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以后的打算?”
“呃……没有。”达拉维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的购物广场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舒凝点了几下腕式全息终端,调出上午那一段演讲的录像来,播放给达拉维看,自己则留心观察着他的反应。
录像不长,达拉维很快就看完了。看上去,他有一点吃惊……和迷惑。“这是黑鸟?”
“你认为不是?”
“不……”达拉维快速点了几下全息屏幕,录像又回放了一遍,“我想这应该是他,声音、说话的习惯和表情——应该是他本人。但是我实在没法想象……让黑鸟号召自由民联合起来,简直和让沙伦特背叛同伴一样困难。”
是吗?
舒凝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你对此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