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顽固者,而安德列斯的意志也不知所终,纳米构造体已经完全失去了统合它们的意志,现在它们不过是一群饥饿贪婪的小机械,所有的内核都只服务于最简单的需求:
吞吃,观察。
舒凝跌坐在地上,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自己的躯壳,现在要紧的是那片失序的纳米构造体之海,它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随时都有可能将整个空间站吞噬。
她放开了自己的意志,融入那片海洋。她用自己的意志建立起最简单的律条:保护、服从,协同……她还记得在医生的实验室里构架的那些基础智能,它们需要的是规则,一切复杂的生命活动都从简单的规则上诞生出来。
然而这片纳米构造体海洋太庞大了,她没有办法把律条灌注到每一处,甚至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志传达到所有的地方,她只能努力抓紧理智的堤岸,阻止纳米构造体放纵的本能摧毁自己和伙伴们赖以栖身的锡安太空站。
就在这个时候,世界四分五裂,天空倾圮下来,而她坠入一片黑暗深处。
4
天空在燃烧。
舒凝睁开干涩的眼睛,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声音。灰白色的粉末落在她的衣服、皮肤上,也盖满了整个房间的家具和地面。在舱室地板上有一大堆灰白色粉末,覆盖着一具扭曲的躯体。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些粉末是戴维的躯体被纳米构造体分解后遗留的残骸,它们覆盖在林先生的尸体之上。
她的胃顿时痉挛了起来,干呕了两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地板上到处是粉末,但是安妮却毫发无损,静静地躺在一旁。舒凝艰难地站起身来,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酸痛,那是接近过载的同步状态带来的神经损伤效应。但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她拖着脚步走过去,伸手抚摸安妮的脸庞,高热已经退去,呼吸也均匀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女孩睁开了眼睛,目光里透着一丝悲伤的迷惘。
“死了。”安妮小声说,“戴维哥哥……还有爷爷……”
她抱住安妮,这孩子当然什么都知道,她是安德列斯的眼睛,她是安德列斯的连生……
“死了……”安妮重复着,啜泣起来,“安德,死了。”
舒凝吃了一惊,是啊,她没有感受到那片纳米构造体的海洋,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抱着安妮站起身来,绕开地上的灰烬,踉踉跄跄地走出舱室。
火焰翻卷的地狱映入她的眼帘。
在太空站的舷窗外,纳米构造体云雾出于某种理由“燃烧”了起来。严格来说,在真空中发生的这种变化并不能真正被称之为燃烧,但是它们正从边缘开始发亮,由乳白色变成深红色,再变成亮红色,最后化作黑色的灰烬——这灰烬在空气中短暂地闪亮后便熄灭了。纳米构造体的意识之海深处一片死寂,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哀哭,意识已经消亡,唯有本能驱动着一团团云雾聚集又散开,猛地分裂成许多块四散逃去,在其间露出一线深黑的星空,在云雾边缘,火焰燃起,一点点吞噬直至熄灭。那些分散开来逃窜的纳米构造体云雾被摧毁,被裂解成为微尘,天空仿佛在长久的阴霾之后终于澄清起来,深黑色的天幕下星光流转,冷如碎冰。而后——
一艘巨型的战舰出现在舷窗外面,它黑色的船体仿佛在群星间刻下的阴影,而船首正散开一道夺目的光幔,像破冰船一样将所有纳米构造体的残骸统统吹散。在它的身后跟随着一百多艘密密麻麻的各种型号的舰队——那是曾经集结在棉城星系的海盗军团,是整个宣布独立的外围星门网全部的非法武装力量,所有反抗荷莉卡的力量在此刻全部集结在此地。
这就是安德列斯所说的“可怕的外敌”么……但是,他们竟然能毁掉安德列斯?而这些人又是如何来到这个被沙伦特和她一直保护着的秘密之地?
舒凝惊愕的目光投向这个巨大集群的旗舰,它舷侧蓝色的极光图案傲然折射着黄道线上璀璨的银核群星之光。
那是“新极光奥罗拉号”,黑鸟·卡雷迪斯的座舰。


第十七章 破灭的乐章
1
“你就是伊娜·安塔里司·荷莉卡?”那个出现在门边的矮胖身影让伊娜吃了一惊,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短短的褐色卷发下有一双咄咄逼人的绿色眼睛,嘴唇抿着,看上去似乎蕴含着某种怒气,飞行夹克配紧踝长裤的打扮暗示着这个女人的海盗身份。
是瑞的又一个计划么?伊娜微微皱起眉头,“是的,我是伊娜·荷莉卡,不过我现在的家族是西玛蒂,不是安塔里司。”
“你曾经是,嗯?”
“曾经是。”伊娜猜测着这些生硬、极不友好的对话背后的含义。
“南流星系战役的时候你在那里?”
南流星系——这么说是那场令北歌海盗团覆灭的战役。“我家族的军队在那里,但是我不在,我太年轻了。当时我在后方。”
“你的家族很大?”
“是的。”
“你认识家族里的每一个荷莉卡么?”
伊娜想了想,“是的,我母亲是族长,我认识她们每一个。”
“那……”那个女人顿了顿,“伊安莎·安塔里司·荷莉卡是谁?”
伊娜顿时屏住了呼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瑞的那些交谈,这些海盗其实一无所知,在他们眼里瑞是什么?一个背叛帝国的荷莉卡?一个同盟?一个情报来源?还是……
“她是我的姐姐……”伊娜小心斟酌着语句,“比我年龄大很多,但是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安塔里司家族。”
“胡说。”那个女人逼近过来,她愤怒的双眼瞪视着伊娜,“我几个月前还见过那个女人,你们家族的出尔反尔的混蛋!”
“出尔反尔?”
那双碧绿的眼睛眯了起来,“听着,你这个贵族婊子,我的名字是林莎,北歌海盗团的林莎,你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个名字,你们家族的军队把北歌逼到绝境的时候,沙伦特提出投降条件,而我负责前去交涉!你的姐姐——该死的伊安莎,愿黑洞诅咒她七辈子——以安塔里司家族的名义接受我们的投降,她说接受我们的条件,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带着沙伦特的星图去和她交涉,但是……”她狰狞地露出牙齿,“在我们解除武装之后,你们的人开火,杀死了沙伦特和所有的北歌兄弟!我的小艇被拦截下来,他们把我抓走,搜走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星图!告诉我,那个出尔反尔的婊子在哪里?”
伊娜的胸口一阵闷痛,记忆里那个死去的警卫姑娘突然再一次闪过她的眼前,“没有这个人,林莎……听我说。”她举起手挡在这个暴怒的矮小女人面前,“没有伊安莎·安塔里司·荷莉卡,这个名字在很久以前就不再被使用了,现在这个女人叫瑞,瑞·荷莉卡。就在这艘飞船的主控室里。”
天地突然一阵震荡,伊娜胸口剧痛,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林莎已经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抵在了囚室的墙上。“你他妈骗我,当我是傻子?”
她大声咳嗽起来,掰着林莎有力的手指,“你自己去想,该死的,她已经背叛了帝国,我没必要为她掩饰,想想这个地方,想想她是怎么带你们神出鬼没地偷袭西玛蒂的,想想她是怎么弄到这个地方的坐标的,想想看。瑞曾经是帝国情报部的头儿,如果你们要投降,接洽事务很容易就会落在她手里!”
那只粗短有力的手松开了,任伊娜滑落在床上。“黑鸟告诉我说,这里是沙伦特星图的起点,而这星图是瑞给他们的。”林莎低声说,“这是真的么?”
“帝国——帝国从来没拿到过那张星图,如果我们拿到了,又怎么会被你们偷袭?”伊娜咳嗽着,用力喘着气。
“是谁拍卖了沙伦特的尸体?”
“瑞。”
那双绿色眼睛瞪视着伊娜,而她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过了一会儿,林莎的腕式终端发出响声,她抬起手腕看了看,发出一声嗤笑。
“你知道么,这个地方有安德列斯,对,别张大嘴巴,就是那个安德列斯,那个巨大纳米构造体怪物的残余部分。因为前几天它吃掉了我们一艘船,所以我们刚刚干掉了它——诺伊曼巫师那群老疯子真他妈牛逼。但是现在有个问题:安德列斯之前包裹着整个恒星,所以我们不用担心太阳风暴的问题,可是现在……”矮小的女人露齿而笑,“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将会有一场真格儿的太阳风暴,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于是我们都得从这块风水宝地撤退出去。而黑鸟先生建议我在这之前干掉瑞·荷莉卡,因为她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处了。”
伊娜迷惑地看着林莎,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这些。
“如果我放你出去,作为交换,你的家族能把沙伦特的尸体还给耶斯提人么?”林莎突然问。
伊娜愣了一下,“我想……”她耸耸肩,“我母亲可以。”
“很好。”林莎点了点头,打开伊娜的手铐,“跟我走,就现在,抓紧时间。”她低头对着腕式终端说,“各位,除虫计划开始。”
2
随着那支舰队的逼近,锡安太空站的战斗警报尖厉地响了起来,舒凝抱着安妮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走廊,跑上旋梯,当她快要到达0层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从每一个扬声设备里传出来,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太空站里。
“……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提亚斯医生。”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高傲而冷淡,“其他的人都在什么地方?”
“我个人并不确定是否高兴。”提亚斯医生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显然是他打开了通用的扬声频道,好让太空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这些对话,“因为我们上一次的会面并不算非常愉快,卡雷迪斯先生。”
舒凝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
卡雷迪斯?黑鸟·卡雷迪斯?
“我并不在乎你是否愉快。”黑鸟的声音陡然森冷起来,“我是现在是耶斯提自由联盟的领袖,现在我请求——要求你,立刻解除空间站防御力场,开放船坞!”
“很遗憾,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主控室。”老人的语气里透出冰冷的调侃,“而且我没有权限开放船坞,不过这种老式空间站是没有防御力场的,你想来的话尽管来好了。”
“其他人都在哪儿?希娅罗呢?”
“我不知道,黑鸟,我可没有回答你的义务。”提亚斯医生轻笑起来,舒凝意识到,与其说这几句话是对黑鸟说的,还不如说是对太空站里的其他人说的。
“我会让你后悔的,你这个油嘴滑舌的老东西!”
通讯中断了,太空站瞬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寂静里。
“咣!”
巨响从四号船坞的方向传来,舒凝听到机械咬合的碰撞声和空气流动的嘶嘶声,昔日海盗的记忆渐渐复苏,她从前曾经多次听到过这个代表暴力和劫掠的声音——那是海盗船强行和船坞对接的声音。
她只迟疑了一秒,就抱紧安妮,掉头朝着空间站的下层跑去。
这么说,黑鸟最后还是得到了沙伦特的星图,他带着他的自由联盟军队开进这里……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按捺住自己的思绪,跳下最后两级旋梯,一头扎进空间站底层。
除了发动机、碳配额循环器和水循环器之外,空间站底层还有很多闲置的舱室和空荡的走廊,它们并未派上用场,甚至早在这座大型空间站不幸误入卡勒米安墓场之前,它们就已经被闲置了下来。很多地方的舱壁已经灰尘斑驳,抑或脱落,舒凝凭着本能穿行在这些通道里,只有很少的壁灯随着她的脚步点亮稀落的灯光,绝大多数已经不再亮起。她从腰间抽出了电爆枪,紧紧地握在右手。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太空靴粗暴地撞击着灰尘满布的甲板,渐渐远去了——又折了回来。当舒凝意识到自己留在灰尘上的脚印很可能暴露了自己的时候,她把一声咒骂咽下肚,钻进了一条通向更下层的走廊。
这一层是发动机层,也是整个发电站主要的能源供给中心,很显然,平时林先生会来维护这里,地上虽然并非一尘不染,但是也不至于肮脏得让舒凝的软鞋留下脚印。
前方传来细不可闻的脚步声,舒凝猛地拔枪对准声音传来的墙角,一个穿便服的人影闪了出来。
是达拉维。他也神情紧张地举枪对着她,但是当他认出她和安妮之后,便垂下了枪口。
她松了一口气,垂下枪口,正想问问他从哪儿跑过来的,突然,杂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冲进下层外环的弧形走廊。
这条走廊里堆满了杂物,他们从箱子上跳过去,飞快地奔跑,突然间,一股奇特冰冷的波动掠过舒凝的身体,她的眼前发黑,放下安妮,整个人虚脱地靠在墙壁上,剧烈颤抖。
那些该死的诺伊曼王八蛋。
“怎么了?”达拉维焦急地问,试图拉她起来。安妮也不安地看着她,用小手摇晃着她。
她没办法回答达拉维——她甚至没法向他描述自己的感受,方才那种冰冷的波动摧毁了她身体里几乎百分之九十的纳米构造体,而这些小家伙从她出生时候起就和她同在,她依靠它们看,依靠它们感受,依靠它们计算和思考。
然而在这一瞬间,她的一半灵魂被摧毁了,只留下作为人类的那一半,在一片空荡中充满惊恐地张望,紧紧攥着意识中被撕开的伤口发出无声的呼喊。
“快走!”达拉维一只手抱起安妮,另一只手猛地拽起她,踢开走廊尽头的门,朝着下一层跑去。
她茫然地跟着他奔跑,无法感受,无法思考,失去了一半意识,她只是不停地跑、跑、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达拉维死死握着她的手,几乎令她感到疼痛。
他们跑下旋梯,达拉维拖着她冲进那间存放冰冻休眠舱的房间,身后的声音已经近了,更近了。
他猛地拉开角落里横放着的一个休眠舱盖,把她推了进去,用银色的休眠袋覆盖她的身体,只露出头部。
“装成休眠者,不要动!”他低声说着,用力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茫然地任由他合上舱盖,一动不动。头脑无法思考,只知道按照他的话来作。她听到安妮的呜咽声,听到杂沓的脚步声远去,听到士兵的叫喊和枪支落地的声音,听到呻吟声和军靴与肉体碰撞的声音。
她看到士兵——海盗们——走过这些冷冻舱,咒骂着,划着驱邪的十字,而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
他们拖着达拉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走远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舒凝才渐渐拼接起意识的碎片,纷乱的记忆在她的头脑中一点点各归其位,孩提时代的记忆、在医生身边长大时候的记忆、十年海盗生涯的记忆、以及这段时间来,作为“卡勒米亚号”船长的记忆……最多的记忆,是她驾驶着飞船,一次次穿越虫洞、一次次飞翔在群星中的时候,是亚空间苍白的光雨和通向各个星系的深黑色星门……
我想起来了!
她猛地试图坐起身,头却结结实实撞在舱盖上,她咒骂了一声,按下开启按钮,冬眠舱立刻弹开来,她扯开身上的休眠袋,跳出舱来。还好,四周没有人。她茫然四望,突然想起了达拉维,还有他把她藏进冬眠舱时候那个冰凉的吻。
为了保护她,为了帮她引开那些士兵,他被抓走了。
她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呜咽,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呼,吸;呼,吸;四次心跳一次呼吸,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她屈张着手指,开始思考。
黑鸟也许知道她在这里,也许不知道。但是他会看到停泊在船坞里的“卡勒米亚号”,他会审问医生和达拉维——也就是说,黑鸟很可能会命令手下寻找她,直至找到为止。
找到之后做什么呢?枪毙?关起来?总之不会是好事儿。
可是她能逃到哪儿去?孤零零的太空站悬在宇宙中,只要他们带上生命探测仪一处处搜过去,总能发现她。
抢一条船?或者开着“卡勒米亚号”强行逃走?
不,那不可行,外面有一整支舰队,她的船——无论是抢那艘强行对接的海盗船还是开她自己的船,都是舰队绝佳的靶子。而且,她也没多大可能单枪匹马地抢到对方的船然后蒙混过关。
该死的。
她靠在舱门旁,却没法抑制住自己剧烈的颤抖。
我是希娅罗。她对自己说,我是北歌的海盗希娅罗,我曾经遇到过比眼下更操蛋的状况,我可以活下去,我可以。
可是我没有纳米构造体了,我失去了我的连生。一个细小的、颤抖的声音从她的心底爬了上来,我不再是纳米构造体异种了,我亲眼见到黑鸟用某种武器摧毁了安德列斯的躯体——他干掉了它们,干净彻底地把所有纳米构造体抹了个一干二净。我们完了,我们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或者像戴维那样化为一堆灰烬。
一堆灰烬。舒凝绝望地想象着自己的模样,想象着自己的躯体在电爆枪的高能脉冲下焦化,最后变成一堆灰,只剩下那只高强度合金的机械义肢躺在一堆灰烬之上……
“舒妮。”安妮爬出她藏身的空冷冻舱,轻轻用小手碰了碰她的手,“我们可以藏起来,我知道一个地方。”
卡勒米安的孩子们都很擅长找到那些大人找不到的角落,他们非常喜欢躲藏起来,然后等到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们焦急地打开扩音器大声通过各个频道在空间站里喊他们的时候,再一下子从各个“秘密的地方”跳出来,朝着总是忧心忡忡的家长们作鬼脸。
空间站下层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他们在那些巨大的机器间总能找到地方藏身,又或者躲在堆放的杂物中间。看来,安妮也知道一些这样的安全地点。
它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引擎间和外环走廊中间,一个三角形的夹角空隙,隔出了一间小小的舱室,原本是放杂物用的,但现在里面空空如也。
舒凝推开门,按了一下开关,灯居然亮了起来,虽然灯泡上的灰尘使它显得格外黯淡。但是这点点光芒令她感到安心。她把安妮也领进来,转身关上门,抱着膝盖靠着墙,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她需要安德列斯。
在跟随医生学习各种知识,在耶斯提的阴影下摸爬滚打长大的年月里,她出于了解自己的渴望,曾经对纳米构造体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她知道,目前唯一能够完全抹杀纳米构造体的办法就是使用构造体共振器,利用调谐到一定波长的中微子波令纳米构造体共振、发热并且自毁。
但其实,纳米构造体并不会百分之百地被摧毁。很久以前,它们有另一个名字:细胞机械。它们是活性的机械,有智慧的巨型分子——它们和生物一样拥有变异的能力。
因此每一次共振摧毁或者锈蚀剂摧毁之后,都会剩下大约万分之一的纳米构造体幸存下来,它们会重新连接,复制自己,死灰复燃,并且具有抵抗之前共振器调谐波的能力。
舒凝不知道在遭受了“意识溃散”和“共振打击”之后,还有多少构造体幸存下来,但是眼下她并不需要很多——只要一点,足够被她驱动,足够为她提供信息和更多的可能性……安妮没办法帮她,那孩子刚刚脱离过载,根本没办法驱动和接触纳米构造体。她只能自己来做这件事。
舒凝闭上双眼,寻觅着太空站里那些幸存的构造体,很少……但是仍然有幸存……她一点点收集它们,构架它们,一开始只有极少数的幸存单体,但是它们迅速联结、并在灰烬中攫取物质,渐渐重生……她将这些构造体联结的电波发射到太空站之外那片空间里。
在那里有更多幸存下来的构造体,它们慢慢地、慢慢地在那片逐渐变得温暖的黑暗与虚空中间联结起来。
3
她行走在一片荒原上。
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两色,以及由细小的黑白点交错涂抹出的灰色调,苍白的月亮和漠漠一色的黑暗大地,灰色的天空——她抬起手,从天空中捕捉那些散佚的白色光华。
它们向她靠拢过来,仿佛铁屑被磁石吸引,仿佛飞蛾被灯光诱惑,它们和她建立连接,交流自身携带的资料残片,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段段残章。她挥动双手,将这些残片组织起来,存储、分析……整个过程安静而漫长,但是当她终于读懂了那些残片的时候,恐惧和愤怒顿时流过她的全身。
她挥动双手,试图驱散其他正在靠过来的纳米构造体。
然而它们依旧固执地朝她聚拢过来,现在它们不再是受到她的吸引,而是受到她手中那团聚集体的吸引,数据和资料在空中编织着看不见的丝线,一段段文字和数字勾勒出城堡的墙垣,某个地方的数据接口接通了,洪水般的信息汹涌而入。
当明白自己无法阻止,她反而平静下来,静静地站在黑白交错的荒原之上,望着那座城堡拔地而起。而她迈开脚步,走进那个曾经属于安德列斯的幻象。
4
最初,它只是一粒种子,名叫安德列斯。
在那场撕裂群星的奇点之战中,没有胜利者,它吞噬了韦伯瑞安,但是被战争波及而失去了一切的人类在它最脆弱的时候组织了一次垂死反扑。它几乎被完全摧毁,仅有剩余下来的一点细胞机械,带着珍贵的意识信息,栖息在一个受重伤的同步者的身体里。而那个同步者拼着最后一口气驾驶飞船穿越星门,投入这片白茫茫的陌生空间。
那时候,古星门附近飘荡着大量的飞船、太空站废墟,以及各种残骸碎片,有一些甚至古老得超过了人类的历史。它缓慢地探知着这片宇宙空间,同时努力留住那个同步者有如风中烛火般的生命。但是并没能成功,那个男人死了,而它被囚禁在这片星空里,没有人类,它无法穿越群星之门。
以那个死去男人的肉体为第一波养料,它缓慢地生长起来,渐渐地,它吞食并拆解了自己栖身的飞船,为自己制造出第一批能够适应宇宙真空生活的纳米构造单体,以宇宙射线和光能为食,它开始探索那些破旧的飞船,研究那些古老的残骸,获得知识,也获得元素,从而构架自己的身躯。
它尽可能地研究了那座古星门,并发现这座星门的技术和人类构架的完全不同。尤其是它独特的空间切分技术,可以让飞船在相当远的距离就跃入星门,或者从星门跃出。但是这些知识对它没什么用处,因为亚空间对它是关闭的,只对人类开放。甚至一只猿猴都有可能驾驶飞船穿过亚空间,但是它不能。
星门沉寂着,它认为奇点之战恐怕已经摧毁了绝大多数人类。于是便放弃了离开此地的念头,转而将精力用在自我繁殖和拓展上。它先是吞噬了能够接触到的一切飞船残骸和碎片,然后离开已经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的星门附近,前往那颗暗红色的恒星附近。
那里有两颗岩石行星,正对它的胃口。
时光流转,三百个标准年过去,行星被消化殆尽,而它已经繁衍成了一个包围这颗行星的巨大道森球系统,不可计数的纳米构造体包裹着这颗恒星,贪婪地吸收着恒星放出的光能。固定每三个星期一次的氦闪是它们的饕餮宴席,每到这样的时候,它就会收缩躯体,增加一部分躯体的密度,将自己压缩成一个扁扁的环,将接近恒星的部分单体转化为镜面,反射掉多余的光能,而将安全限度之内的能量统统吸收进自己的意志之海。
在某一次氦闪过后,一艘飞船出现在星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