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冷静。她抿住嘴唇,深深呼吸着,手指微微发抖。她要怎么样才能冷静?那些被冷冻的人的脸庞一次一次闪过她的面前,她感到愤怒,但是更加恐惧。儿时的记忆一次次侵袭着她的理智,如果那个时候她没能通过星门逃出这里,她也会落得和其他人同样下场:僵硬、苍白、沉睡在冰冷的梦境里。
但是达拉维是正确的,眼下她不仅要面对醒来的巨兽,还要弄清楚林先生为什么撒谎。这座太空站仿佛一座危机四伏的坟墓,而她却急需将它深处埋藏的谜底揭开。
她必须冷静。昨天晚上,在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冲动下,她将一切都告诉了达拉维,关于巨兽,关于安德列斯,关于她自己和卡勒米安墓场,关于沙伦特和弗雷,关于背叛和秘密……所有她知道的一切。眼下,她只能祈祷这个男人值得信赖。
——那你说,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办?
——我还没有考虑好。你确定那个什么安德列斯看不懂我们的交谈么?达拉维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他们俩像情侣一样面对面相拥而卧,手指间传递的话语却不见半点柔情蜜意。
——我确定。舒凝点了点头。海盗指语是在停滞时代发展起来的,并随着耶斯提人的脚步广为流传,安德列斯除非从她的记忆里直接夺走这些数据,否则不可能看懂。
达拉维冰蓝色的双眼显得锐利而又冷静。他也点了点头。
——那样会好得多。我不建议你直接去跟那个姓林的老头儿挑明了干,那些被冷冻的家伙中,身强力壮的大有人在,也许之前他们是士兵或者海盗,不过他们都被放平了。也许是你说的巨兽,也许是那个老头,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不希望和它正面对上。
——也许我们可以从其他东西上入手。
达拉维打了一个响指。
——哈,你的小虫子能不能把太空站的电子日志偷出来?
虽说是“电子日志”,但是几十年的数据量累计起来也相当惊人。舒凝利用纳米构造体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后门程序连接到太空站的主控电脑上,这样一来,调用、查询和计算统统在电脑上进行,通过有限的纳米构造体数据带宽传到她和达拉维的腕式终端上的就只有结果。她和达拉维分头行动,达拉维调查这些年来的太空站运作日志,而她则调查所有人工录入的日志。
——我们这样做安全吗?达拉维打着手势问道。他的眼睛盯着腕式通讯器上面投影出来的数据界面,紧张地用手指在全息界面上点来点去。
——我打开了一个新式屏蔽场。现在除了受我控制的纳米构造体从屏蔽场死角出入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纳米构造体。我们暂时只需要担心林先生发现他的主控电脑变慢了该怎么办。所以,动作快一点。
舒凝浏览着那些简短的日志,飞快地打着手势。那些相关日期的记录看上去平淡无奇,她思考片刻,打开了注明“安妮”的文档,点开里面“生日”的那一段。
6679.11.11
今天又来了一艘船。
那些乘客看起来仍旧是人——他们的外形一向很好地保持着人类的形状,但是我知道他们已经被感染了,侵蚀了,变成了纳米构造体控制下的行尸走肉,他们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但是我知道——以我所有亲人和同伴的血发誓,我知道。
……
6679.11.14
我在观察这些访客,但是看起来他们毫无疑问都中了纳米构造体的毒,安德列斯正在爬进他们的梦境,我决定把他们也冷冻起来——杀人是错误的,但是强制他们休眠,直到安德列斯被我从这里完全驱逐出去——是可以的。
令我意外的是,他们携带着一个人造子宫里面的胚胎。
也许那个孩子是干净的。
……
6679.11.15
我非常兴奋,根据我找到的资料,纳米构造体是无法进入人造子宫的,也就是说它只能在孩子出世之后侵蚀她——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终于找到了和我一样没有被侵蚀的人,一个干净的孩子!
……
6679.11.20
神经干扰器很有用,我已经把肮脏的事情做完了,并且在那个孩子的人造子宫周围安装了屏蔽场。我会保护她的,她是我的希望。我把那艘飞船上有用的东西都搬了下来,然后把它推出了太空站,安德列斯会吃掉它的。
……
舒凝屏住呼吸读下去,后面都是大抵差不多的日志,关于安妮的出生和成长等等一系列的记录。她敲了敲达拉维的肩膀,示意他来看这些东西。他皱着眉头读了一遍,摊开手,示意她看自己屏幕上的太空站运作日志,上面清楚地留着之前那些船只进出的记录。
——看起来都是这个老头干的。他收拾了不少的船和不少的船员。达拉维打着手势。
——是的,你听说过“神经干扰器”这种见鬼的东西吗?
——没有,你是耶斯提人,你听说过么?
——没有,所有干扰神经的方法都要通过纳米构造体进行。
——可是他痛恨纳米构造体。我估计,他遇到纳米构造体的感觉,比你打染色剂吓唬我的那种感觉还要糟糕。他一直在对抗安德列斯,不是么?
——唔,对不起,我当时也是……那么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不过我们得小心一点儿了。对了,时间快到了,出去吧。
舒凝点了点头,收起腕式终端和屏蔽场,下载了一部分日志到左手的存储器里,然后断开了和主控电脑的连接。达拉维翻身起床,穿好昨夜被他们扔在床脚的衣服。舒凝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咬住了嘴唇。
他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海盗那么多年,她没可能始终保持洁身自好,但即使是选择性伙伴,她也非常谨慎,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情感和欢愉的误区里。“即使做爱时候也要睁着第三只眼睛”是她从前某个男友对她的评价。
说到底,她在本质上仍然是希娅罗,不是舒凝。寻常女人在男人那里寻求的欢愉和庇护都并不属于她。
“达拉维……”她低声说着,伸手去抚摸他的脊背。他笑着回过头来,而她抱住他的肩,把自己的嘴唇迎上去,望着他那双冰蓝色的、温柔如同海洋的眼睛,她深深地吻着他,深深地,深深地……
她不动声色地把纳米构造体渗透到他的身体里。这一次并非染色剂,而是货真价实的改进型纳米构造体,通过这个,她可以监控他的行动,甚至控制他的行动。
对不起,达拉维,对不起,我的……爱人。对不起,我无法信任你。
3
和达拉维一前一后走出船坞,登上前往顶层的升降梯,舒凝才意识到今天有些不对头。大大小小的纳米构造体幻象仿佛尘埃一般散布在整个空间站里。之前她并没有发现它们是如此之多,或许之前的确没有,只是由于某些理由才兴奋起来?她不知道。空气中时而会流过一段文字;闪烁着微光的孩子常常会悄无声息地跑过转角;甚至有叹息声朦朦胧胧地拖着余音一闪而过——达拉维皱着眉头打量着它们,手压在腰间的枪柄上。
“枪对纳米构造体幻象没有用。”舒凝轻声说,“你带着我给你的那个屏蔽场了么?”
“带了。”
“嗯,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她抬头看着空气中飘摇的花火幻象,伸手去捕捉,它们却灵巧地散开了,“我没感觉到恶意,这很奇怪,幻象是不安定的表现,但是我没感觉到安德列斯的变化,也许……”
“不需要太担心。”林先生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主控室的门口传来,他微笑着摊开手,“那些都是纳米构造体制造出来的幻影,每个月退潮之后它们都会这样闹几天,屏蔽场没办法完全阻扰这些讨厌的小虫子。”老人眉头堆起深深的皱纹,“不过你们没必要担心。”
然而,熟悉纳米构造体本质的舒凝却并不这样想,幻象太多了,也太凌乱了。他们仿佛闯入了虚空中鬼影幢幢的城堡,在安德列斯支离破碎的意识深处游走。林先生的“屏蔽场”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空气中的纳米构造体密度甚至已经超过了提亚斯医生在耶斯提空间站的那间构造体实验室。
她隐约意识到:某种东西正在令顽固者——或者说纳米构造体海洋中的怪兽——加速醒来。纳米构造体意识之海起伏不定,波澜深处透出某种模糊不清的嘶喊。
他们跟着林先生去了餐厅,医生已经等在了那里,但是另一把椅子是空的。
“戴维呢?”舒凝问。
“他今天早上呼叫我,说昨晚嗑了两片电果,现在头痛趴在床上呢。”医生咧嘴一笑,“虽然我这里有快速中和剂,但是我觉得让年轻人体验一下过瘾之后的头疼也是必要的。”
舒凝若有所思地扫了达拉维一眼,后者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安妮说她已经吃过了。”林先生点了点头,“我们也开饭吧。”
吃过早饭,舒凝便和众人告别,独自前往七层中环的酵母培养室,安妮正站在那间屋子里,一些纳米构造体幻象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她看起来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像驱赶飞虫一样赶开眼前的幻象,稚气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厌倦的神色。
“嗨,安妮。”舒凝笑着向女孩打了个招呼,“昨晚休息得好吗?”
女孩抬起头,她褐色的眼睛盯着舒凝,从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不再是那个小小的女孩,而是一片深邃的意识之海和无数逡巡其间的意志。
战栗感仿佛呼啸的海浪卷过舒凝的身体,她突然间意识到:安妮没有佩戴那个屏蔽场坠饰。她试图把目光从安妮的脸上挪开,但是那双眼睛仿佛具有某种吸力一般,牢牢地铆住了她的意志。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沿着安妮的目光转过身去望向自己的身后。
那个幻象正从走廊尽头走来:一个透着幽光的小小身影,穿着改短的旧飞行夹克,赤着脚,黑色短发乱七八糟地支楞着,手里提着一个驾驶员专用的脑桥头环,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她走过来,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舒凝。
“舒妮来拜访舒妮。船长来拜访船长。”她用幽灵般的回音说。
“你……你他妈的是从十九层黑洞的哪一层爬出来的?”舒凝盯着这个幻象女孩,那明亮的黑色双眼里透出的固执和倔强几乎令她感到窒息。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她自己。
幻象没有回答舒凝的问话,只是走到她的面前,向着她伸出手去。
“我们需要帮助。”幽灵般缥缈的回音激荡着空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舒妮,顽固者已经醒来,访客即将睡去。你曾看到惨剧发生,它们还将继续发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你是……安德列斯?”舒凝死死盯着幻象。
“不完全是。”幻象的手指在舒凝的手指上拂过,她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几袋酵母饼干和几瓶水,“带上它们,跟我们来。我们需要你,舒妮。”
它幽灵般朝着安妮滑了过去,两个女孩肩并肩,打开酵母室的另外一扇门,飞快地跑了出去。舒凝愣了片刻,抓起那些饼干和水,跟上两个孩子的脚步。
她们穿过走廊,跑下舷梯,滑入底层一片沉寂的昏暗,幻象的身体闪烁着微光,挡住了安妮的身影,而舒凝奔跑的脚步则把振动感应的步灯一一点亮。她试图用自己的纳米构造体来探测那个幻象,但是完全没有办法接近——那是安德列斯的核心,最强大的意志凝集,她的构造体就仿佛面对石头无处下口的小小飞虫。
继续向下,向下。冬眠室的舱门在两个女孩面前滑开。舒凝稍微迟疑了一下,收起自己周身的纳米构造体,扭过头,不看那一排排冷冻的棺材,跟着两个女孩从中间的走道跑过去,穿过后门。直觉告诉她:这就是昨夜戴维和安妮走过的路。
又拐了几个弯,她看到了戴维。他正坐在走廊尽头的一把椅子上,瞪大眼睛看着跑过来的女孩、幻象和舒凝。
“发生什么事儿了?”年轻人扬起眉毛。
“我还想问你呢。”舒凝喘了口气,把饼干和水丢在旁边的平台上,“为什么躲在这儿?你不是嗑药嗑多了吧?”
“我没嗑药。”戴维的眼睛里闪过迷惑的神情,“我告诉医生我嗑药是怕他去我的房间找我。昨天晚上安妮突然把我带到这儿,还不许我离开。她说会给我带食品和水过来,但是我没想到你也过来了。”
“你还真听话。”舒凝抱怨道。
“她看上去吓坏了,船长。”戴维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她说如果我离开这里,就会死掉。我……”他朝着安妮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算我不信,为了让她安心,我还是会来这里的。”
安妮抿着嘴唇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舒凝转过头去,望着女孩,“为什么?”
女孩棕色的眼睛眨动着,“顽固者。”她低声说,“顽固者想要从他开始,把你们一个一个杀掉,或者冻起来,安妮不要他死掉,不要。”
她的声音缥缈,有如幽灵。大大的棕色眼睛里面没有倒影,一片混沌。
舒凝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突然想起那堆水和饼干——那些东西并不多,为什么安妮自己不拿,却要她拿过来?她迅速集中精力感受周围的环境,才发现整个空间都充满着纳米构造体,它们熙熙攘攘嘤嘤嗡嗡,但是没有一个听她的指挥,没有一个接受她的指令,它们都是只属于安德列斯的“锁定体”,制造了一个相对于其他纳米构造体种类的真空。
“戴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颤抖,“你有没有碰过安妮?”
“什么?”
“我是说,从昨天晚上起,你有没有拉着她的手,摸过她,或者哪怕只是碰碰她?”
“我……我想没有。”年轻人皱紧眉头回忆着,“没有,我没碰过她。”
舒凝痛苦地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只要安德列斯愿意,它可以制造出近乎完美的纳米构造体幻象,没有微光,也没有破绽,除非你的手指触碰到那层表面,才会看到波纹在幻象表面荡漾开去。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面对自己的幻象和“安妮”低声发问:“安妮在哪儿?”
幻象保持着沉默。
“这不就是安妮吗?”戴维迷惑地问。
“不,不是。”舒凝近乎怜悯地摇了摇头,“你有眼睛,却没看见……安妮在哪儿?”她继续向幻象提问。
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弥散在空气里,安妮的幻象顷刻间消散又聚拢,和另一个幻象融合在一起,然后化作安德列斯最常用的男孩幻象模样。
“安妮?”戴维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惊恐。舒凝打了个手势,他立刻安静了下来。
“安妮在哪里?”舒凝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男孩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到一间关闭的舱室门口,光感门控装置立刻开启了舱门。舒凝走过去,打开灯。
安妮·希尔细小的身躯蜷缩在床铺上,不断颤抖。
舒凝屏住了呼吸,她飞快地跑过去跪在安妮身旁,手指滑过女孩滚烫的脸颊。
不是幻象。
安妮的呼吸非常急促,心跳也很快,皮肤滚烫,脸颊现出病态的绯红,眼睛紧闭,眉头皱着,仿佛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梦境,再也不会醒来。
你会死吗?
我会死吗?
不,我们都不会死。我保证我们都会活下去,好好地努力地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我发誓。
舒凝握住女孩无意识颤抖的手指,转头盯着男孩——安德列斯的幻象,厉声道:“她需要医生!”
戴维也跑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抱起安妮,“我们应该去找林先生,或者……天啊,至少去找一个医疗舱,她好烫!”
“不行。”安德列斯滑到戴维面前,幻象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安妮的脸,“医疗舱没有用,这是过载。”
过载。
过载是纳米构造体同步者的梦魇,那些属于安德列斯的孩子们,如果过度使用体内的纳米构造体,就会令身体功能失调,陷入目前的危险局面。
舒凝突然意识到这个词的含义,她低下头,男孩的身形飘忽不定,裹在一片蒙蒙的幻象和混乱的光线间,“你用拟态体去找了戴维。”
“是的。”
“你想让我和他来保护安妮?”
“没有更好的人选。”
“为什么会过载?”
“战争。”安德列斯的声音愈发模糊起来,“外部的威胁在迫近,有敌人出现了。很危险的敌人。顽固者希望在对付外敌之前,先打赢内战。”
“外敌?”
“有人来了,舒妮,有人来到了卡勒米安墓场,和你不一样的人,和以往的所有访客都不一样,耶斯提的海盗,还有诺伊曼巫师……本来是一个好好的计划,但是被打乱了,内部的争夺……”
一波尖锐的啸叫突然穿透了舒凝的耳膜,她捂住耳朵,头痛欲裂,在地上打滚,枪就在腰间,她却没能力拔出它来。她挣扎着转过身去,看到戴维抱着安妮跌跌撞撞靠到床边,门口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林先生?”舒凝难以置信地呻吟着。周围是狂暴的纳米构造体,它们仿佛飓风一样旋转、碰撞,安德列斯的纳米构造体和顽固者的构造体,彼此抢夺,彼此吞噬,彼此攻击。她的所有感官知觉都淹没在纳米构造体数据信息的海啸之中,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戴维在呼唤安妮的名字,他正紧紧抱着女孩,用自己的身体为安妮遮挡纳米机械的飓风,而舒凝却只能努力让自己在一波波来自巨兽般狂怒的顽固者构造体攻击中不至于立刻倒下。
老人站在门口,他的手中握着一支拐杖,纳米构造体仿佛蜂群一样围绕在他的周围,发出愤怒的嘤嘤嗡嗡声,清晰地折射着他的情感。这是只有深度同步化异种才有的能力,却出现在这个以毕生精力抵抗纳米构造体的老逡巡者身上。他朝着舒凝举起拐杖,新的一波纳米构造体冲击着她的神经,灼热的痛苦令她尖叫起来。
“异种!”老人的声音洪亮,带着炽热的愤怒,“你们这些异种!我要打倒你们,为了我纯净的孩子和人类!去死吧,纳米构造体异种们!尝尝我的神经干扰器!”
他再一次举起那根拐杖——那只是一根普通的拐杖,但是在老人的神情里,他似乎认为那就是“神经干扰器”,他将拐杖举向舒凝的头部。
她尖叫起来,将自己所剩不多的构造体统统集中在神经线附近,抵御外来构造体的侵袭,她抬起头望着林先生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同步化异种独有的银色光芒,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是同步者中的同步者,他是意志之海中最强大的巨兽。
但他却毫无自知。
为了你纯净的孩子——舒凝重重闭上眼睛,将意识切入那片汹涌的构造体海洋深处。
一只巨兽盘踞在那里,毫无自觉,毫无自知,对纳米构造体的痛恨成了灵魂和头脑中坚硬的外壳。舒凝终于明白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刻。那时候,林先生来到了卡勒米安墓场,安德列斯试图将这个顽强的逡巡者意志纳入自己的同步范围,但是林先生却拒绝同化——甚至于顽固地抗拒纳米构造体。一个扭曲的同步化异种在意识海洋中诞生,林先生成为了安德列斯的一部分,但是出于对纳米构造体的憎恨和恐惧,它把关于纳米构造体同步化的操控知识关在潜意识里,分裂的疯狂席卷而来,吞食了舒凝的父母和姐妹。
二十年来,它始终在吞食,永不餍足。
林先生,最强的同步者。他操纵着反对纳米构造体的纳米构造体,他是意识之海中自己吞噬自己躯体的巨兽,他是顽固者——安德列斯的纳米构造体肿瘤。
昨天夜里的那个梦境,纠缠的巨蛇,是顽固者正在攻击安德列斯的本体。林先生以为安妮是纯净的,自欺欺人地相信一个基本不起作用的屏蔽场,他不知道安妮和安德列斯之间早已深度同步化,这场战争直接导致那个女孩陷入过载。
你正在杀死你纯净的安妮。
为了你纯净的孩子。
舒凝听到戴维在她的身后喊着安妮的名字,她听到老人高亢的仿佛歌吟的诅咒,她睁开双眼,纳米构造体依旧冲击着她,不过安德列斯的保护依旧存在,她尚能行动。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拨开戴维紧抱安妮的双手,从地板上抱起半昏迷的安妮,仿佛把祭品带上祭坛一样,一步一步走到老人的面前。
林先生的目光凝固了。
“你正在杀死她,顽固者!”她厉声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正在杀死她!”
老人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迷惑的目光中,有某种深层的东西涌动,亟欲挣脱出来。
他不知道。舒凝苦涩地想,关于纳米构造体的一切记忆都被这个老人封存在潜意识里,他甚至以为自己从未被纳米构造体感染过。
“你是个同步化异种。”她高声说着,不顾被侵蚀时全身上下刺骨的疼痛,将所有的构造体都用来保护安妮,那具小小的身体在她的臂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仿佛连着她的双臂一同变成了化石,“你和我们一样是同步化异种!林先生!你早就同步化了,二十年前你就同步化了!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人!你用纳米构造体杀了安妮和其他所有人!你是个同步化异种!”
“胡说八道!”老人咆哮起来,举起拐杖抵住了舒凝的眉心,“你以为我用神经干扰器不能干掉你吗?”
“它只是一根木头拐杖。”舒凝撇了撇嘴,“游戏玩到头了,林先生,你是个同步化异种,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你有没有在梦里走过城堡?你有没有看到过刻满文字的墙壁?你有没有在梦中飞翔于群星之间?你有没有听到纳米构造体的絮絮低语?你有没有游弋于意识之海,和安德列斯对抗?昨天夜里,就是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在梦中打倒安德列斯?你有没有吞噬一个小小的尚未成熟的意识?那是安妮!”
她微微顿了一下,用铁一般冷酷的语气甩出最后的事实:“你就是纳米构造体巨兽,你正在杀死安妮。”
静默。
“安德列斯!”她放声呼喊。
在一片沉寂的表象深处,纳米构造体的意识之海底部,有某种东西正在喀喇喀喇地开裂。以纳米构造体的思维速度,一瞬息便是万年,在“事实”的冲击下,“意识”开始再度重组,然而,“无知”的保护伞已经被撕裂,“疯狂”发出了它撼摇整个空间的咆哮。
舒凝在感受到那个疯狂的意志的时候就跳了开去,黑色的纳米构造体风暴在舱内渐渐成型,它们吞噬分解摧毁一切靠近他们的东西,而林先生被裹在构造体中央,安然无恙——无比疯狂。黑色的漩流在扩大,舱壁遭到了侵蚀,屋子内部的物品也开始分解。
“是他……在伤害安妮吗?”戴维低声问。
“是的。”舒凝聚精会神盯着扩大的纳米构造体漩流,努力试图控制一些周边的自由纳米构造体来抵挡这次袭击,然而戴维已经怒吼一声,拔出一把射弹枪,扑了上去。
漩流卷过。
舒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戴维的衣服,而戴维已经扑到老人面前,他的身体被纳米构造体风暴切割和穿透,伤口甚至没有血流出,因为血液都已经在纳米构造体的高速运动下蒸发,然而戴维的双手已经将射弹枪顶上老人的额头——扣下了扳机。
鲜血溅出头颅,尖叫声响起,不是发自林先生的口中,而是发自那些高速运转的纳米构造体,那是来自意识之海深处的尖叫,它尖锐凄厉,刺透一切壁障,不停回响。情感的风暴在意识之海中盘旋回荡,然而随着死亡的降临,意识瞬间凋敝,涣散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