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出去。”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咬着碎裂的冰块,“我们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继续待下去会很危险。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达拉维一直保持着沉默,听到她这样说,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牵起她的手,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底舱。
在上去的路上,她一直在颤抖,不停地颤抖,升降梯的门在+14层打开时,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她低声说着,猛地按下了“0”的字样。
“怎么了?”达拉维问?
“去船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几乎要蜷缩成一团,“达拉维,请……带我去‘卡勒米亚号’。”
飞船依旧静静停在三号船坞里,密闭门无声无息地滑开,舒凝急切地冲了进去,仿佛蜗牛回到阔别已久的壳。她深深呼吸着带有轻微电子气味的过滤空气,对她来说,这才是家的感觉。医生显然已经离开了,她一想到他的背叛,心底便泛起一丝苦涩。
她推开自己舱室的门,里面空荡凌乱,却令她无比安心。
“我可以进来吗?”达拉维靠在门口问。
“进来吧。”她无力地坐在床边,“进来就把门关上。”
气密门“嘶嘶”地滑动着关闭,狭小的空间仿佛无形的怀抱,让舒凝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是那些染满霜花的脸庞依旧不停地不停地闪过她的眼前,每一张微微张开的口都仿佛在寒冷的深渊里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们是什么人?”达拉维问。
“卡勒米安人。”舒凝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颤抖,她仿佛又成了那个六岁的小女孩,仿佛又回到了巨兽出现的那个夜晚,“他们都是卡勒米安人。从宇宙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遭遇迷惑、恐惧,被困在了卡勒米安墓场,回不去家的卡勒米安人,但是他们很坚强,他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努力地活下去,甚至相爱、生育,他们养育了卡勒米安的孩子们,可是……”
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林先生对我们撒了谎,那些二十年前的人们没有死,他们都被冷冻在那里,还有这二十年来所有来到这里的访客、所有失陷在墓场的船员……我的家人,我的伙伴,我的……我的父亲……还有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卡勒米安的孩子们……银河在上,那年我才六岁……”
她猛地抬起头,朦胧的泪眼看不清达拉维的脸,“他怎么可以干这种事?”她嘶声叫喊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愤怒统统都宣泄出来,“他怎么可以?”
达拉维没有说话,他只是走过去,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所有的自制力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痛哭着扑进他的怀抱,紧紧地紧紧地抓住身旁的这个男人,仿佛他是风雨飘摇的海面上唯一一块坚实的礁石。
3
和瑞·荷莉卡(伊娜现在还是没办法把她真的看作自己离散多年的姐姐伊安莎)短暂的会面之后,伊娜就被带到了另一条船上,这艘船上的女性船员多一些,船只比较小,制造工艺和装饰都是帝国出产——或许是瑞·荷莉卡自己的飞船,她这样猜测。
如今她仍然是个囚犯,不过是一个待遇比较好的囚犯。关押她的舱室里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些老式的纸质书籍可以拿来打发时间。伊娜对这几本书很好奇——现在只有图书馆、博物馆的收藏才能见到这类物品,又或者是耶斯提人私下里传递信息的产物。
她漫不经心地翻动这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直到一个奇特的标题跃入她的眼帘:
《基因契约与帝国贵族》
伊娜扬起眉头,翻开书页慢慢看下去,整篇文章并不很长,但是所说的东西却非常……
非常奇特。
……在黄金时代中期,基因修改开始从各个星系政府长期的伦理压制中悄悄抬头。事实上,这在当时也是大势所趋,假设你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球,而这个星球的大气略微和标准地球大气有些差别,你是花两百年去改造它呢,还是花二十年送去一批基因改造过的移民呢……优劣和利益都非常显而易见。
那段时光是生物基因工程学者们的梦幻时光,他们利用纳米构造体和集成智能计算机设计各种基因改造体,搭建他们梦幻中的基因大厦……也就是在那个时代,将基因工程和人类行为结合起来的“基因契约”渐渐发展成型。
你瞧,我们都是人类,我们拥有自由的意志——我们如此相信并且深信着。但是那个年代的基因工程师们试图用基因工程来影响人类的意志,并且他们成功了——新太岛星系的“爱情契约”、普兰星系的“缄默契约”和荷莉卡贵族的“群星契约”都是从那个时代流传至今的证明。
这是一个奇妙的悖论。我们的基因是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的?我们是人类,不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动物,我们的意志应当自由地决定,而不是受制于我们的血脉。
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当时的基因工程师采用的技术早已无从考证,而荷莉卡帝国有计划地摧毁和清除基因工程学研究的行为(或许这正是因为承担了基因契约的恐惧导致)则令考据更加困难。因此我退而求其次,选择前往新太岛星系来研究那里居民的爱情契约。
为了能够更好地说明我的理论,我需要简单描述一下新太岛爱情契约的内容。在这个行星上,男性和女性结成终生的一对一的伴侣。而当其中之一死去后,她或者他的伴侣将克隆自己的爱人,并将其抚养成人,继续度过二人生活。他们不会孕育孩子,所有的孩子出生都是一对一对自人造子宫诞生,由长老会来管理和教育。而长老会事实上是由共同度过了7~8个世代的伴侣们轮替担任。
这样的社会和生活习俗迥异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社会构架,但是它坚如磐石地存续下来。我曾经在新太岛居住了九年时间来仔细研究当地的居民——尤其是孩子。
众所周知,所有的社会风俗和道德习惯是社会生活中最坚固的一环,但是它们仍然在不断变迁,三千年前的地球人相信女性的社会地位比男性低下,而如今这个风俗早已不复存在,事实上,很少有一个稳定的社会习俗可以维持数百年不变。就目前的人类社会而言,维持三百年以上不曾变迁的社会习俗只有三个。它们分别是:
——荷莉卡的群星契约社会模式。
——新太岛的爱情契约模式。
——不能穿着裤子撒尿。
请停止当你看到第三条时候大声的嘲笑。事实的确如此,你能穿着裤子撒尿吗?不能,我也不能,但是还没懂事儿的小孩子能。这是一种后天灌输给我们的行为模式,并且持久,强烈,异常有效。
我曾经观察过新太岛的那些孩子们,一般来说,新太岛的成年人不会和自己安萨之外的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而孩子们并非如此,他们一般来说会和其他孩子——任何一个孩子——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拥抱,抚摸,或者其他。只不过对自己的安萨显然更亲密一些。
但是他们很早就开始被教育“安萨是特别的”,他们和自己的安萨共同起居,共同生活,从断奶开始,到生命结束为止。很多安萨之间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念头,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他们渐渐懂得如何互相谦让和容忍,也懂得如何坚持自己的意见,并和自己的安萨取得一致——或者协调。
大约到他们7~8岁的时候,已经懂得“这个是我的安萨”,以及“其他人有其他人的安萨”的概念。他们会有亲密的朋友圈子,但是“安萨”永远一对对站在一起,紧密联系。在他们的竞技类游戏里,永远是以一对安萨的得分而不是以个人的得分来计算成败。
差不多12~13岁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会和安萨之外的其他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不,这不是单纯的社会伦理道德约束。我们的祖先坚持一夫一妻制很多年,但是仍然有很多偷情、重婚、通奸和乱伦行为出现,但是对于新太岛人来说,这些事件都不会发生,或者几乎几十年整个星球才会有一起。
很显然,这是一个双重约束。一方面,基因契约固化某些特定的社会行为;另一方面,这些行为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在受教育的整个过程中受到成年人的第二次固化,这样的双重约束异常坚固,远远胜过不脱裤子撒尿的心理障碍。他们在契约订立者及其后代的血脉中筑起了一道墙垣,无法逾越,也无法回避。
另一组基因契约——荷莉卡星门贵族的基因契约更加复杂。大体来说由以下四个部分组成:
荷莉卡只能由女性担任。
荷莉卡属于宇航、群星、太空航行。
荷莉卡不属于行星居民。
荷莉卡永远忠于荷莉卡。
这四条契约里,第一条可能和性别的基因遗传差异有关,我们暂且跳开这个问题。第二、三、四条契约都是非常特别的。我并不很清楚第二条和第三条契约的运作原理,仅仅针对第四条“忠诚”展开了一些研究。
在荷莉卡帝国的历史上,你可以看到战争、谋杀、背叛、掠夺、攫取……任何在创建一个帝国时候可能发生的事情一应俱全。但是如果你仔细追溯每一个事件,就会发现,荷莉卡们永远站在同一战线上,也包括荷莉卡母亲生下的男性孩子,她们(他们)绝对不会背叛彼此、互相攻击或者互相欺瞒。尽管对非贵族血统的人,她们可以将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一个荷莉卡对她的族人绝对忠诚,最接近背叛的行为是“对秘密保持沉默”。
我猜,那是因为基因契约令她们无法对其他的荷莉卡撒谎。
这种固化在血脉里的忠诚最终造就了一个庞大坚固的群星帝国,荷莉卡帝国最坚固的基石存在于每一个星门贵族的血液里,她们是如此忠诚,如此顽强……当一个帝王无需担心自己身后的时候,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奋力向前。
但是,为什么在契约出现之前的数万年里,这个忠诚的基因并没有在人类的行为中固化下来呢,我们提倡忠诚,反对背叛,但是两者都同时存在于我们的行为中。我想,或许是因为这种忠诚虽然可以提供给一个族群强大的凝聚力,但是一旦遇到灭顶之灾,忠诚者必定抱在一起灭亡,而背叛者反而更容易将基因传递下去……
伊娜坐在舱室里看完了那本书,合上它之后,静静地发了很久的呆。
“我想见瑞。”在那名女海盗送饭来的时候,她提出了这个要求。那个女人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一小时后,她们把伊娜带到了主控室里,瑞在那里等着她。
黄金时代并无荷莉卡帝国,各个星系的地面政府拥有最高统治权和星门管辖权力。​
由纳米构造体组成的集合体智能计算机,在荷莉卡时代已经全面禁用,只有诺伊曼巫师手中仍有留存。​
4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瑞笑了起来,“你看了那些书?我花了很大力气才从耶斯提收集到它们,很有趣,不是么?”
伊娜望着瑞,试图从那张衰老的脸上寻找自己姐姐曾经的模样,“伊安莎……”她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
“二十二年零七个月又十九天。”瑞发出一串低沉的冷笑,“这是我从家族被放逐出来的时间,我每一天每一天地计算着呢,伊娜。”
“父亲一直在找你。”
“我宁愿他一直找下去,我不恨他,也不想伤害他。哦,对了,在我拿那些照片威胁你之前他就已经从黑鸟手里跑掉了,和沙伦特的女儿那一伙人一起跑得远远的……”瑞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充满嘲讽的笑容,“他是个好人,可怜的好人。”
伊娜一时无语。
“你应该还记得那次远航。”瑞转过身去,看着舷窗外翻滚的苍白云海和璀璨群星,“后来母亲把我送回了冰冠星系……某个晚上,她把我叫醒,让我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搭上一架小飞行器,她和我一起,飞到家族封邑的一个太空站里。我们在那儿丢下了飞行器,她把我交给一个医生,然后自己返回。
“那个医生给我作了整容手术,她告诉我,我现在不是伊安莎了,是瑞,瑞·荷莉卡,甚至没有家族名字。我是一个从某个隔离星系找到的荷莉卡古老后裔,我被家族放逐了,给我套上一个新的名字,新的生活,新的……一切。我被连根拔起,然后丢进冰冠星系的贵族学校里独自挣扎求生。
“母亲甚至不允许我用家族的名字,不允许我用伊安莎·安塔里司·荷莉卡的名字。
荷莉卡的名字包括姓氏“荷莉卡”,家族名和自己的名字。中间的家族名代表各自的家族,没有家族或离开原有家族的贵族女性也就没有家族名。唯一例外的是坦塔图拉·荷莉卡。作为帝国女皇,她的名字“坦塔图拉”同时也是她家族的姓氏,因此她不需要家族名。​
她毁掉了‘伊安莎’,制造了一起失踪事件,然后凭空创造出一个‘瑞·荷莉卡’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不能像你们那样坦然地在群星间航行,她认为这是家族的耻辱,是她的耻辱……
“你知道么,‘伊安莎’在古北地语里的意思是‘群星间的飞鸟’,而‘瑞’的意思是‘岩石’……”瑞凄楚地笑了起来,“我想,我的确是一块顽固的岩石,被家族放逐的荷莉卡女儿不止一个,我们失去了标志着家族的中间名,我们被教育,被训导,被斥骂……直到彻底放弃回归家族的一丝希望,顺从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每一个都仍然保持着自己对帝国的无比忠诚,除了我之外。
“要怎么向你描述那种感觉呢?你被放逐,被改变,被迫变成另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家族,离开自己的亲人,看到自己的母亲,却只能称呼她为安塔里司女士。我们没有家族,没有远航,没有冬眠,在冰冠塔默默生活,为帝国服务,飞快老去,甚至比自己的母亲还要衰老……我们被摧毁了,却无法憎恨。
“不,不是不憎恨,憎恨就在那里,睡在心底,你不可能不憎恨这一切,但是你没法把它放出来,基因契约关闭了那条道路,你没法憎恨,甚至连想一想这种憎恨和愤怒,都会痛苦得无法呼吸。
“我无法越过这条界限,不能憎恨,不能背叛,无比谦卑,无比忠诚,我们被基因契约塑造成这个模样,我们将永远是这个模样……后来,我提交了一个飞行员从业申请,去接受神经手术。
“那是我和黑鸟·卡雷迪斯的第一次接触,他收买了一些医生,在飞行员的神经手术中动手脚,我中彩了。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并没有变成那个医生想要的毒瘾患者,也没有被黑鸟控制,可是有些东西被改变了,歪打正着,把我的头脑从基因契约之下解放了出来。
“后来,当他的掮客试图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就迈出了向帝国复仇的第一步。”瑞转头盯着伊娜,“我憎恨这个帝国,我憎恨基因契约和荷莉卡的血,我要捣毁它,改变它,向它复仇……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你满意了么,亲爱的伊娜?”
伊娜望着自己的姐姐,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翻搅得疼痛起来,“我……曾经和母亲谈起过你,还有从前的事情。”她低声说。
“是吗?”瑞眯起了眼睛,“她在忏悔吗?她很抱歉吗?她说她爱我吗?”
伊娜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想说,是的,母亲很抱歉,母亲很想念你,她真的很爱你很爱你,她爱你,她一点也不觉得你是她的耻辱……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咬嘴唇,痛苦地看着瑞。姐妹两人的目光交错,渗透着了然的悲哀。即使那谎言是出于爱和抚平痛苦的愿望,也仍然无法说出口。
荷莉卡永远无法欺骗荷莉卡。


第十六章 混乱的间奏曲
1
——或许现在说这些很不合适,但是我希望了解更多,希娅罗,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曾经发生过什么,然后我才能帮你。
——哈,帮我?
——我欠你一笔债,你这个骄傲的女人,我、真的、想、帮、你,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又或者说,除了你的沙伦特爸爸,你不打算相信任何别的男人?
——噢,闭嘴,别提起那个混蛋。
——他是所有这些麻烦的开端,不是吗?
——也是……也不是,如果他不死掉……不,如果他肯相信我的话,那么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但是你会相信吗?那些事情……连沙伦特都不相信的事情……哈,谁会相信呢。
——也许我会,如果你愿意讲给我听。
——好吧,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干。
舒凝记得很清楚,她和弗雷的倒数第二次见面,是在独立节,每年的九月十四日,耶斯提人独立的节日。狂欢的人群挟裹着她和身边的伙伴们,他们喝酒,高声唱歌,大笑,蹦跳和挥舞手臂,发出各种怪异的叫喊声。
沙伦特·奥里克和弗雷·波伦肩并肩向他们走过来,一个是灰发灰眼,额头已经有了皱纹的海盗头子;另一个则是阔别九年的深潜航程,勘探并带着财富归来的深潜飞行员。北歌的灵魂和北歌的骄傲。
沙伦特把弗雷重新介绍给他们,更准确地说,是把他们重新介绍给弗雷。一去九年,孩子已经长大,年轻人已经渐渐衰老。但是他们欢乐一如往昔,很快就把两人卷入狂欢,唱啊,跳啊,喊叫着,旋转着,自由民的独立日,海盗的狂欢节。什么荷莉卡、什么南耶斯提危机,都让它们去死,今天是海盗的日子,今天是狂欢的日子。
他们狂欢直到深夜,零点钟声敲响,他们返回自己的飞船,弗雷挽着她的手臂,走进她的卧室。
“你长大了,希娅罗。”他吃吃笑着说,吻她的额头和脖颈,“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让我有种罪恶感。”
“呸。”她说,用嘴唇封住他的嘴唇,两人滚倒在床上,火热的激情。
“明天我还要去出一次任务。”激情过后,他躺在床上,抚摸她的肩背,漫不经心地说。
一阵战栗滑过她的脊骨,“又是深潜?”
“也是,也不是,还是开‘白林号’出去,但不是深潜任务,几天就能回来。这是秘密勘探,沙伦特给我的任务,他说现在耶斯提的局势很紧张,荷莉卡随时可能对我们开战,北歌必须作好准备。”
她的肩膀塌下来,仿佛可以感受到庞大帝国施加给这片自由民星空的压力,“啊。”她叹息着。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他吻了她,温情的手指再一次撩拨起她的欲望,“对你来说我走了九年,可是对我来说,就像个梦,闭上眼睛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睁开眼睛已经变成了大美人……”
她知道他在撒谎,不过乐于听,于是她迎上去,沉浸在火热的激情里。
第二天清晨,她睁开双眼,卧室里床榻半空,弗雷已经离开。
再一次见到弗雷是两个月后,她亲自驾驶快速截击飞船和沙伦特一起行动,三十标准时十二连跳,硬是把逃走的“白林号”堵在了边荒的某个船坞里。弗雷真傻,任何海盗团都会采取一些措施来防止出去勘探的深潜船的背叛,毕竟手握一笔巨大财富,变得心怀异志,乃是人之常情。
他们没浪费时间和弗雷谈判,直接炸开飞船的舱门,闯进去切断了他发出去的通讯,沙伦特一枪轰飞了弗雷,他撞在舱壁上,当场毙命。
她心头略有不忍,跨过弗雷的尸体,准备接管这艘船的控制系统,但是一行坐标跳入她的眼帘,那座标如此熟悉,她在记忆里无数次背诵,她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回家。
她转过头,看着沙伦特。
在她长大之后,曾经三次返回卡勒米安墓场调查往事,但是毫无结果,星门孤悬,苍白的纳米构造体之海翻滚沉默。最后一次她和沙伦特同行,她告诉养父自己过去的一切记忆,一切恐惧和一切梦魇。他对她说是的,我相信,我会帮助你,我会和你一起找到答案。
然后他背着她,派出弗雷,攫取墓场深处沉默的财富。
“你瞒着我。”她哑声说。
沙伦特挪开目光,似乎无法直视她的双眼。
“如果弗雷没有背叛,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她问。
他沉默。
“弗雷发现了什么?”她继续问。
“一大笔财富。”他终于肯开口,“十九个黄金时代分离出去的孤立星系,还有几千万的古移民后裔。”
“听起来不错。”她几乎可以嗅到自己语气里浓浓的火药味,“于是你绕开了不停哭哭啼啼害怕噩梦的小希娅罗,决定自己动手搞一笔,嗯?”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弗雷的尸体,“我们今天谈论的是一个叛徒,还是两个叛徒?”
他继续沉默。
“沙伦特!”她愤怒地咆哮起来,眼泪却已经滑下脸颊。
他终于肯看着她的眼睛,但是目光里没有半点窘迫或者歉意,“我需要为北歌找到一条后路,而我不能等你和你的诺伊曼巫师来搞定那个传说中的幽灵,我等不了那么久——你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好这艘船,希娅罗?”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终于用力转过身去,她不想再看到他,一眼都不想。
“头儿,”她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那是她第一次驾驶“白林号”,也是她最后一次为他驾驶飞船。
2
标准时5:30,舒凝手上的腕式通讯器轻轻震动起来,她睁开眼睛,达拉维还在她的身边熟睡着。她轻轻推开他搂在她腰上的手,坐起身来,安静地穿上衣服,抽出枕头下的两把枪,开始例行的擦洗和维护过程。那些坚硬冰凉的零件在她的手中跳动,机械的动作仿佛一把冰冷的梳子,一点点理顺着她头脑中翻滚绞缠的那团乱麻。
她仍然记得自己六岁那年出逃时的一些细节,而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纳米构造体之海深处的巨兽,以及那团吞噬了母亲的氦闪火焰。从二十年前起,那些被冷冻在底舱的人就落入了冰冷和黑暗深处,沉睡着,而巨兽同样沉睡着……直到访客来临。
她的心底涌动着疯狂的念头,她想现在就冲回底舱去,她想去解救那些被冷冻起来的囚徒。她想要找到安妮问她关于死去的人的事情,她想把林先生抓住,逼问他关于那些人的事情,逼问他撒谎的理由。她想要再回到那片迷蒙的意识之海,剥开巨兽表象的外皮,找到隐匿在深处的真实存在。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又放开,冰冷的枪械零件在她的掌心相互碰撞,发出轻轻的金属声响。
“说实话,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去找那个老头的麻烦。”达拉维的声音吓了舒凝一跳,她猛地回过头来,他已经醒了,慵懒地斜靠在枕头上,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她恼火地盯着达拉维,“什么才叫到时候?如果不去林先生那里把事情问清楚的话……”
达拉维摇了摇头,伸手压住她握枪的手,顺势将她拉倒在床上,就去吻她的脸颊。舒凝又羞又气,用力挣扎起来。
“嘘!”达拉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她顿时觉察出自己的失态,闭上了嘴巴。达拉维的手指在她的手中轻轻跳动,打着再熟悉不过的指语。
——是你告诉我,在纳米构造体的监控下,是不能用普通交谈来提及这些事情的。希娅罗,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