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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妈的。”舒凝按住额头。她想起当时在玻璃囚牢里戴维和黑鸟的谈笑风生,想起达拉维提起黑鸟时候眼睛里深沉的恨意——这些蛛丝马迹终于在最糟糕的状况下对上了号。“听着,戴维,随身一定要带枪,睡觉时候也要带。达拉维会杀了你,我毫不怀疑,他会赌上自己的命、名誉以及他祖宗的棺材板来干掉你。”
“我还怕他不成?”戴维仍旧在犟嘴。
“你有足够的理由怕他!”舒凝厉声咆哮起来,“他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海盗,他跟黑鸟干的年月你还在军官学校当见习生!他杀过足够多的人,不在乎再多你一条命!保护好你自己,提高警惕,睡觉也要睁半只眼睛。除非你想让安妮看见你脑袋开瓢的尸体躺在空间站的甲板上!”
她抬出安妮这一手终于让戴维泄了气,“好吧。”他不满地咕哝着,“该死的海盗。”
“在你下一次不得不和他碰面的时候,你最好别忘记他是一个该死的海盗,还有——”舒凝长出一口气,慢慢将枪插进皮带,“我也是。”
她把戴维留在“卡勒米亚号”上,大步走出船坞,果然在升降梯口碰到了怒气冲冲提着枪走出来的达拉维,他看到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凶狠地盯着她。而她平静地朝他伸出手,“枪给我。”
他一动不动。
“别对我的人出手,达拉维。”她柔声说。
“见他的鬼。”达拉维的蓝色双眼在幽暗灯光下仿佛结冰的海面,上面笼罩着翻滚的雪雾,“你已经不是海盗了!”
“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随时可以成为海盗。”舒凝微微摇了摇头,“戴维不是我船上的兄弟,但是他是我雇用的船员,是我的人。”
达拉维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舒凝注意到他手臂上尚未褪色的淤伤,那也是黑鸟给他留下的吗?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还记得我们的交易么?”她说。
“什么?”
“我承诺过,要帮你干掉黑鸟。”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轻描淡写一些,“我下船之前还留了几条后路,我可以做到,看在这个交易的份上,放过那个傻包子如何?”
达拉维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希娅罗言出必行,对吧。”
“是的。”她回答,希望达拉维不要听出她的声音缺乏底气。什么后路都是子虚乌有,找不到星门,她眼下连能否离开卡勒米安墓场都不知道。但是她既然承诺了,就一定会努力去履行。
“好,我答应你,放过那个混帐。”达拉维把枪插回腰间,但是肩膀仍然微微颤抖。
“去喝点酒如何?”舒凝提议。
“你带酒来了?”达拉维惊讶地问。
“你见过不带酒上船的海盗吗?”舒凝摊开手,“跟我来。”
她从飞船储藏室暗格里拖出几瓶北歌黑朗姆酒,和达拉维提着酒瓶搭升降梯到了空间站十三层的居住区。
“去你的房间还是我的?”舒凝问。
达拉维没吭声,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舒凝把酒瓶望桌上一撂,两人各自提了一瓶,也不用杯子,就那样举着瓶子一口口地灌。达拉维不说话,而她就陪着他喝闷酒。
当最后一个瓶子也滚倒在桌面上的时候,达拉维终于低声吐出两个字。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没让我杀了他。”
“唔,这个,你自己终归会想明白的。”她留了半句话在肚子里没说出来:你要是杀了戴维那个白痴,就等于承认他说的那些事儿是真的了。
“想明白和控制住自己是两码事。”达拉维苦笑着摆了一下手,“我要是真的杀了那个兔崽子,就真的没办法回头了。我曾经认真考虑过下船,用你给我的钱换张脸,然后过点平静的日子,真的,我不想再当海盗了,我想下船。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黑鸟对我做过的那些事儿……还有我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儿……”
“命运是条船。”舒凝低声说。
“什么?”
“没什么。”
“唔……”
达拉维松手放开手里的酒瓶,趴倒在桌子上,很快便轻轻地打起鼾来。舒凝摇摇头,指挥体内的医疗构造体清除掉自己身体里的酒精。
命运是条船,达拉维。每一个试图洗手不干的海盗最终都会领悟到这一点,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你终究成为了海盗,你的生活在你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你知道无拘无束地飞翔的滋味,你品尝过自由的甘美,你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你双手染满鲜血……当你回头的时候才会发现,你的命运就像你的船一样,虽然舵把握在你的手中,但是更多的时候,你仍然必须向风、洋流、亚空间、太阳粒子流……以及其他一切推动着你的东西屈服。命运是条船,你可以掌握它的方向,却不能无视你身处的海洋或者宇宙。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把自己的飞行外套盖在沉睡的达拉维身上。转身走出房间,为他关好舱门。
时间已经是下午十四时,和达拉维这通闷酒喝了足足四个小时还多,早已错过了午饭时间。舒凝信步朝着医疗室走去,听到里面传来安妮和医生的笑声,还夹着林先生的声音。她伸出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来了!”安妮清脆的声音响起,为她拉开舱门,“舒凝阿姨!”
她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发,走进医务室。
“那两个愣头青怎么样了?”林先生有意无意地问。
“搞定了。”舒凝带着歉意朝他点了点头,“发生这种事情真的很抱歉,林先生。”
“年轻人嘛,一时冲动是难免的。我正在和提亚斯医生说,调整接下来几天的值班表,尽量别让他俩见面。”
“麻烦您了,非常感谢。”舒凝真心实意地道谢。
“小事一桩,不过,那个……戴维说的事情是真的吗?”林先生的语气里透出几分好奇。
是真的。舒凝摇了摇头,想起达拉维黯淡的眼睛和一醉方休的模样,“不,没有那种事儿。”她试图把这件事掩盖过去,“黑鸟是个卑鄙的海盗,他嘴里出来的事情是当不得真的——我把他们两个分开了,戴维暂时留在船上,达拉维在太空站里,应该没事儿了。”
林先生看了安妮一眼,赞许地朝着舒凝点了点头。
4
当天,吃过晚饭后,舒凝回到自己房间,照例检查一番,打开个人终端,调出一本书读了起来。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她估计所有人应该都睡着了,便佩好枪,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她没有用升降梯,而是从紧急疏散的旋梯走下去,软鞋在不锈钢阶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从十三层到零层的路并不算很长,她打算去一趟船坞,再尝试调查一下墓场的情况,同时也可以通过定位仪来寻找星门。
只要能确定星门位置,她就可以把飞船开出去。
船坞所在的0层寂静无声,一片黑暗,只有船坞里的工作步灯散发出黯淡的绿色光芒。舱门无声地滑开,舒凝走进走廊,却发现主控室的门紧锁着,门上“亚空间投射”的标志灯荧荧闪亮。
是谁?
她的心脏紧缩了起来,无论里面那个人是谁,他现在肯定都已经进入了亚空间通讯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主控室必须保持完全密闭,她是没办法闯进去抓住他的——但是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蹑手蹑脚摸进了一间空舱房,拖出每一个舱房都有的标准配置终端,用纳米构造体切入进去并建立了超管理员权限模式的连接。
摄像机在亚空间模式下无法运转,整个主控室眼下就是一个凝固的空间泡,但是舒凝很快便在数据库里找到了亚空间通讯开启之前的摄像记录。
从视像里,她看到提亚斯医生走进主控室,手里拿着一张存储盘。他驾轻就熟地从舒凝藏着通讯器的暗格里拿出那台设备,飞快地连接上主控电脑,放入存储盘,然后开启了亚空间通讯。
“哦,妈的。”
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她迅速调出更多的资料,没有发现什么,但是有人对摄像资料做了手脚,用纳米构造体作的手脚,从一个同步化异种的角度来看,这些手法非常……笨拙。她沿着电脑里留下的痕迹向上追寻,很容易便追到了医生的电脑上。
自从来到卡勒米安墓场,他已经连线了……三次。和一个叫R.H的家伙,三次都是大批量的数据发送,而且每一次时间都很长。这一次的数据正在发送,它们是关于卡勒米安星系的遥测数据和纳米构造体的研究报告。
舒凝死死攥着飞行夹克的衣领,她觉得心口发疼。医生,医生,提亚斯医生呵……
永远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诺伊曼人。
她猛地抬起头,关闭终端,推开舱门大步走了出去,抱着手臂站在主控室的门口,等待。
在经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后,主控室舱门缓缓滑开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到她冰冷的注视,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你在和谁联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碎冰一般冷漠尖锐。
老人的嘴唇痛苦地皱了起来,他的目光滑向一旁,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医生,你是我父亲最信任的朋友。”舒凝觉得自己嘴里迸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自己灵魂的碎片,她亲手把它们从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上掰下来,变成刺向老医生的投枪,“你教我知识,你培养我成为飞行员,在沙伦特把我送到安城求学的时候,他亲口告诉我说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可是你在背叛他,你在利用我!你,到底在和谁联系?”
在地狱般的沉默和僵持之后,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瑞,瑞·荷莉卡。”
又一块拼图补上了它的位置。舒凝的手微微颤抖着,“那个荷莉卡专用通讯器是你的?”
“是的。”老人点了点头,“我在和瑞·荷莉卡联系,她答应不再追捕你,我想……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活下来!”舒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就这样活下来吗?抛弃希娅罗的名字,抛弃北歌的名字,就这样活下来吗?我的父亲死了,我的兄弟们都死了,一个不剩全都被荷莉卡害死了,我一个人背着他们所有人的命债,就这样活下来吗?你要我就这样作为一个卑微的行商、一个海盗的死剩种活下来吗?埃林叔叔,埃林叔叔!”她喊着她小时候对医生的称呼,唇齿间仿佛吞吐着一团悲伤的火,“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医生半闭着眼睛,脸颊微微颤抖,“瑞,她答应我用北歌的材料交换一切关于伊安莎的调查资料。”
“伊安莎。你的女儿,你丢失了十几年的女儿……”舒凝意识到自己从指尖到头顶都在颤抖,“你为了她出卖你最好的朋友,出卖最信任你的人——是你把北歌的撤退路线出卖给荷莉卡的吗?”
老人转过脸去,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沉默着。
“我宁愿你当初就一枪轰掉我的脑袋。”她轻声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电爆枪,枪口朝一侧,放在医生的脚下,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这是海盗团中表示绝交的方式,“我欠你的是命债,你欠北歌的是血债,埃林叔叔,我们之间的债没办法两清,但是从今以后,你欠北歌的我会记在沙伦特的墓碑上,我欠你的——”她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枪,“你随时可以来取。”
她猛地转过身去,走过长长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洞的走廊里回响,从主控室门口到外舱门,一百一十二步,她听到医生沉重的呼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十五章 深寒
1
在梦里,她遇到了一艘飞船。它庞大的船身几乎有半个空间站那么大,在纳米构造体的包围下闪烁着微光,昂起的船头破开云雾,缓缓前行。只是惊鸿一瞥,她已经辨认出那是“盛夏之门-Dss”级别的装甲战舰,而且是火力最为强大和猛烈的一种。
然而,这是在梦里,她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艘飞船的深处,船身虽然高度封闭,但是总有一些机会能够混进去。她蜷起躯体,构成身躯的粒子集中起来,化作一只利爪的幻象,破坏了一个外部传感器。
没多久,舱门处便传来了响动,很显然有人打算出舱维修——或者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外舱门打开的那一刻,承载着她意志的纳米构造体雾气便扑了进去,充塞着整个过渡舱,她看到那名船员宇航服头盔后面惊恐不安的神情,发出一串无声的轻笑。她想戏弄他一下——却并没有成功。这个纳米构造体云团构成的躯体并不受到她的控制,有另一个意志在指挥它,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一个意识海洋深处不请自来的客人。
于是她静静地看着,悄悄地感受。
那名船员出去维修,又回来,舱门关闭,空气涌入过渡通道——在纳米构造体的感觉里,空气仿佛海洋,波涛翻卷,而它们在其间依靠空气的黏力游动。
内舱门悄然打开,还没等那个船员走进去,纳米构造体云团已经扑进船舱。
这是一艘巨型战舰,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臭和士兵的体味,还有浓烈的电果——耶斯提最流行的软毒品——的气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取代了酒精成为军队和海盗中风靡一时的精神麻醉剂。她分析和感受这些气味,然后将它们弃之身后。
首要任务是增殖。
找到并渗入船上的物资仓库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她舒展开身体,开始尽情放任自己吞食各种物质,然后再将它们组合拼造,一批又一批新的纳米构造体从那些被腐蚀的物质上生长出来。这是一种纯粹的欢愉——长久以来囚居于人体的她只能满足于受控制下的小规模复制,从未体会过自己的意志和躯体都呈几何级数增长时候的快感。
整个增殖过程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一批批的构造体从仓库游出去,遍布在飞船的每一个角落,眼下她不再是恢宏殿堂里的嘤嘤飞蠓,而是和这巨大飞船同步存在的吞噬者。当最后一批增殖也完成的时候,“吞噬”指令被启动了。
首先要吞噬的,是计算机系统和人类——这是一艘飞船的脑和肌体,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毫无威胁的骨骼而已。她分出一部分视觉注视着飞船上大型计算机的芯片,仿佛时间被拨快了无数倍,她看到芯片在吞噬作用下一点点变薄,一点点分解消失,最后化作一团了无生气的灰烬。
人类的惨叫声振荡着空气,纳米构造体的“听”和人类的“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们感受空气的振动,并对这振动作出反应。但是需要较大数量级的构造体进行集群运算,才能解析出这些语言的实际内容——但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听到那些士兵在说什么,她只是看着——看着他们的皮肤被构造体吞噬,露出下面鲜红颤动的肌肉和血管;她看着他们的眼睛被腐蚀成斑斑点点的灰白色;她看着他们踉踉跄跄在船上四处奔逃、拼命挣扎;她看到他们跌倒在甲板上,片刻之间便化作一摊抽搐的青紫内脏和灰白骨骼。
她只是看着。
眼前的惨景足以让最坚强的人类呕吐,或者愤怒、惊恐——但是对于梦境中被纳米构造体占据了上风,抽离了一切人类情感的她而言,这一切最终只是化作一堆数据,流过她的脑海。在思维深处,她为此感到不安,却无力挣脱。某个意志强大的吸力将她的意志束缚在它的行动中,仿佛洪水裹挟着浮萍一般无助的她滚滚向前。
很快,对这艘飞船的侵蚀已经接近尾声,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侵袭了整个纳米构造体意志之海,她瞬间被拉回到投影的城堡,在那里,爬满文字的墙壁摇动崩坏,一片片剥落,散逸成灰。
她目睹了另一场战争,这是发生在纳米构造体内部的战争,两团意识涡流在城堡深处互相缠绕,互相吞噬,它们具象化为两条庞然巨蟒,它们面对面撕咬,血肉横飞——然而它们都没有尾巴——或者说它们彼此是对方的尾巴,长长的身体绞缠融合在一起,它是它的头,它是它的尾。
意识涡流的对抗持续着,并且愈发激烈。突然,某个哭喊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高亢、凄厉——转眼又归于沉寂。意志之海振荡起来,翻卷起疯狂的波澜,一片裂纹延伸开来。一条蛇倒下去,和那些崩塌的文字墙壁一样涣散成灰。安德列斯的表象仿佛潮水般骤然退去,另一条巨蛇缓缓抬头,睁开了它那双充满疯狂的眼睛。
2
舒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满手的冷汗。方才的恐怖景象仍旧在她的思绪盘旋不去,被一直压抑着的恐惧和厌恶爆发出来,她紧紧抱着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停颤抖起来。
梦里的那个意志是安德列斯,但又不完全是,它袭击了一艘飞船,一艘耶斯提飞船——也就是说,除了他们之外,卡勒米安墓场还有别的人存在。
别的人,穿过星门,来到此地。在梦里她依稀记得有星门的景象出现……这让她想起了被医生打乱的那个计划——利用飞船上的仪器寻找星门。
再去试试看吧,反正也睡不着了……她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两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床穿上衣服,带好枪,走出舱室。
零层基本没有什么灯光,借着步灯黯淡的光芒,舒凝悄悄走到了旋梯旁边,正打算上楼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上面似乎正有人走下来。
她猛地向后转身躲进旋梯底部的阴影,结果结结实实撞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把从后面将她抱住,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她手里的电爆枪。他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到了她的脖颈。
“安静,希娅罗。”达拉维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试图反击的手肘停在半途,这时达拉维也放开了抓住她的手。他借着电源灯的微光打出一串指语。
——安静,他们过来了。
舒凝迷惑地学着达拉维的样子将身体贴上舱壁,隐藏在阴影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戴维和安妮正一前一后从上面走下来。他们走得很慢,看上去似乎是女孩领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他们在楼梯口停了一下,然后拐进了船坞旁边一条平行的走廊。
——妈的,你是什么时候跟上他们的。
——十五分钟前,你的恋童癖副驾驶住我隔壁。那女孩来找他。我听到了,吃了片醒酒药就跟出来了。
——那是基因契约,不是恋童癖。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趁黑干掉戴维那个白痴?
——操,我说话算话,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但是我担心那个孩子。我发誓我没打算干掉这兔崽子,我连枪都没带!
达拉维摊开手,让舒凝看他空空如也的枪带。她耸了耸肩,杀人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要用枪支。不过她决定暂时相信他的话。真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跟着达拉维悄悄走了出去,但此时,安妮和戴维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了。
——他们走的哪一扇门?
——稍等。
舒凝闭上眼睛,把意识外扩到周围的纳米构造体里,转换成红外线热迹观测模式。戴维和安妮留下的那条热痕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这边。
她走过去推开门,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长长旋梯,黑洞洞看不到底,只有步灯微微亮着。这是通向废弃的太空站下层的通道。她站在门口,略微有些犹豫。然而达拉维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径自走进黑暗。她一咬牙,也跟了下去。
这条旋梯一直通到-11层,热痕一路清晰可见,最终中止于-11层的门口,门是关着的,但是热痕一直通向里面。
——他们进去了是吗?达拉维打着手势。
——我想是的。
舒凝走上去轻轻推动滑门——没有锁,门直接开了。她走进去——细小的噼啪声猛地响起,仿佛有某种巨大的力量把她身边控制着的那些纳米构造体统统推出了门。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跌坐在地上。
达拉维被她吓了一跳,迅速举起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不满地打出几个手势。
——见鬼了吗?这么夸张?
舒凝压根儿顾不上回答他,她急促地喘息着,这还是第一次,她遭遇了“剥离”的感觉。所有的体外构造体都被排斥掉了,这令她像被剥掉了衣服一样又惊恐又愤怒。在达拉维的帮助下,她站起身来,花了好一阵子才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和双腿。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连生们——体内的都活动正常,但是体外没有纳米构造体,她感觉不到,也无法接触。
在她的正常视觉里,这只是一扇普通的门,但是在她的纳米构造体视觉里,它正朝着一个绝对真空的黑洞敞开。那里没有任何纳米构造体,仿佛被挖去了,偷走了,被屏蔽场排斥了。这种感觉令她想起童年灾变的前夜,那些孩子们消失时候的情况。
她的恐惧也感染了达拉维。“那儿有什么?”他低声问。
——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我只知道那儿“没有”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将体内的纳米构造体转入休眠,“小心一点。”她低声说,“我的小虫子们不能在这儿用。”
达拉维点点头,跟着她踏入了房间。
这个房间相当大,估计至少占了这一层的三分之二,在幽暗的浅蓝色灯光下,一排排冷冻舱竖立在房间里,它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每一个看起来都运转良好。几百个冰棺材整齐有序地排列着——这原本是只有在开拓船上才能看到的景象,然而却出现在这个太空站里。最前面一排冷冻舱甚至是去年星门研究院推出的新产品。
“银河啊……”达拉维低声说。
舒凝捂住嘴巴,吞下一声尖叫。现在我们至少知道,那些被林先生声称“从未来过”的人都在哪儿了。她这样想着,意识到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了达拉维的手,而他以同样的力道回握她的手。
这里有多少人?一百?两百?不,还要更多。二十年来究竟有多少人造访卡勒米安墓场?又有多少人最终被冷冻在这个地方?她走上前去,每一个冷冻舱里都沉睡着一个人,这些脸庞都很陌生……她穿过冷冻舱之间的走道,达拉维跟在她的身后。
当走到最后一排冷冻舱的时候,她张开嘴巴,目光落在那些冷冻舱上,喉咙里飘出一丝惊恐的呜咽。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想伸手去触碰那些冬眠者的欲望,但是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个个看过去,仿佛用眼神可以抚摸那些霜花下面苍白僵硬的脸庞。猫咪、细细、李阿姨、尼娜姐姐……还有很多很多二十年前居住在锡安太空站的人,他们都沉睡在冷冻舱里,从指示灯可以看出,这一梦长达二十多年。
寒气盘旋在舱室里,将她的呼吸凝成白雾,她死死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不让自己尖叫出来。毫无疑问,林先生撒了谎,这二十年来卡勒米安墓场并非没有访客,事实上所有的访客都在这里,活在这里——活在冰冷冰冷的无底深渊的梦境里。
和这里曾经的居民们一起。
她一个个找过去,没有看到父亲,也没有看到小鱼,并不是所有二十年前的居民都被冷冻起来了。她闭上眼睛,控制住啜泣的冲动,不愿意去想那些消失的人的结局。
碳配额不会说话。
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出、吸入、再呼出……痛苦被埋藏下去,理智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