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伸出右手,放在沙伦特宽大的手心里,这像是……某种契约,她想,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契约。
沙伦特微笑着握住女孩的手,温和地揉了揉她蓬乱的头发,“欢迎加入北歌海盗团,小自由民。我们回去吧,你还记得刚才的道路吗?丫头——对了,我是沙伦特·奥里克,你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我走过的每一条星路。”女孩戴好脑桥头环,黑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群星,“我的名字是舒凝。”她说,“Shu-Ning。”
“唔。”沙伦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的背影,“这是你的本名么?”
“是的。”
“那么,也许我们得给你一个新的名字——希娅罗,对,从今天起,你就叫希娅罗。”


第一章 卡勒米亚号
二十年后 银河系标准历36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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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星系的空间站商人以“售卖一切”而出名,这些人以“代售平台”的名义,出售一切光明正大的和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东西,他们的空间站仓库里总是堆积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货物,来自银河系各个角落的物品都通过他们上架销售。
因此,当那个身材高挑、面色冷峻的女人将她的货品展示出来的时候,代卖服务员虽然有点惊讶,但是也不算非常震惊。他只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调出一张登记表格,将它的全息投影显示在客户的面前。
“请登记商品种类。”他说。
“冷冻尸体。”女人回答。
代卖员板起脸,按规定检视了她的货物。
那的确是一具浸泡在冷冻液里的尸体,男性,成年,苍白僵硬,赤裸的躯体上挂着破破烂烂的几片布料,看上去像是破损的宇航紧身服。
“请登记商品品名、注册商标或商品代码,以上选一即可。”代卖员看着眼前冷冻圆筒里的尸体,突然觉得这一项有点儿滑稽——这具尸体有没有商标?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笑声憋在嗓子里。但是女人的回答直接让他把所有的笑声都吞了下去。
“商品名称:沙伦特·奥里克的尸体。”
“群星在上!”代卖员失声叫道,“沙伦特?那个沙伦特?”他惊恐的眼神扫过尸体,落到面前这个女人冷漠的脸庞上,“你……你是个荷莉卡?”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你们不打算代卖这个东西么?”
“不回答”本身也算是一种答案,代卖员的商人本能立刻被调动了起来,“不,我们出售一切。请继续登记商品的售卖方式。”
“网络拍卖。”
“售卖价格?”
“1银河通用币起拍,不设一口价。”
“售卖期限?”
“三个标准年。”
“出售人?”
“匿名出售。”
“付款账号?”
……
枯燥乏味的表格填写一项一项继续下去,代卖员忍不住打量着那具苍白浮肿、凄惨地扭曲着的尸体,试图把它和那个传说中的“群星之狼”、“不败的沙伦特船长”联系起来。他翻动了一下表格,发现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项。
“请为您的商品添加注释。”他说。
女人始终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仿佛等待已久的食肉兽终于攫住了自己的猎物。
“本人售卖的是‘北歌海盗团’首领沙伦特·奥里克的尸体,”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很享受这个过程,“该尸体来自被击毁的北歌海盗团旗舰‘极光奥罗拉’号飞船,深空失压冷冻,绝对新鲜,保质保量,现低价拍卖,欢迎收藏家及各方人士购买。”
直到货品登记完毕,收仓入库,那个女人离去之后,代卖员才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想想吧,在星际网上拍卖沙伦特·奥里克的尸体!”他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同事说,“我敢打赌,咱们会和这事儿一起被写进历史的!”
1
西玛蒂星系,第二行星高空轨道商用空间站,隶属于西玛蒂造船厂。
一艘崭新的浅灰蓝色飞船优雅地滑进船坞,悄无声息地停在测试泊位上,它庞大的流线型身躯几乎占据了泊位的全部空间。舱门滑开,一名专业飞船验收员走下飞船,挥舞着刻有飞行测试记录的数据卡。
“女士。”他向等候在船坞门口的那位黑发女性露齿一笑,“您的飞船已经验收完毕,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深空飞船,它酷极了!”
舒凝微微一笑,伸手接过那张数据卡,接入自己的腕式终端。大量的测试数据流过屏幕,她认真看着——验收员说得没错,这艘船太棒了,比她预想的还要棒。
她从验收员手里接过电子纸张文档,打开书写板,在上面签下“舒凝”这个已经近乎陌生的名字。
“请确保您的尾款已经付清。”验收员敲打着终端。
她又在另一张电子支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笔款子付给飞船,另一笔款子确保这艘船被忘记。”她低声说。
“我们一般很难记得从自己手里造出来的船,女士。”验收员满脸无辜。
“那么这一艘需要格外被忘记。”她签下第三张支票,压低声音,“你晓得规矩,自由民。”
验收员接过电子支票文档,心照不宣地盯着舒凝的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您看,这只是一艘普通的跑货商船,对不对?”
“对。”舒凝微笑着点点头,“它只是一艘普通的商船。”
西玛蒂星系的船舶注册处只有舒凝一个人。这里每天有十几艘飞船建成出港,但是愿意付费在此地注册的并不多见,因为西玛蒂星系位于帝国疆域和耶斯提星域交界之处,历来备受海盗和帝国兵匪的侵扰,政局和社会都动荡不安,这使得在此地注册的船只很难得到宗主星系的保护。
不过舒凝并不在乎这些——她就从小在耶斯提星域摸爬滚打到大,相比她的这个第二故乡,西玛蒂简直安宁得像个天堂。
“船主名字?”船只注册登记员懒洋洋地点击着全息键盘。
“舒凝。”
“船只名字?”
“卡勒米安墓场号。”
登记员被嘴里的咖啡结结实实呛了一口,“什么?”
“卡勒米安墓场号。”
“你确定?”穿着制服的年轻人鼓起眼睛瞪着舒凝,“要用那么不吉利的名字?我见过发疯的船长,可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疯的。你下一艘船要不要叫‘找死号’?”
舒凝皱起眉头,不快地望着登记员。
小子,我确实见过一艘名叫“找死号”的飞船。它曾经是北歌海盗团的尖锋战斗舰,拥有最强大的火力和最快的速度,驾驶它的人是海盗团里最勇猛的船员,每一次都和旗舰“极光奥罗拉号”共同进退——
她叹了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船的名字是船的灵魂,像他这种舒舒服服坐在空间站里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那,就叫卡勒米亚号吧。”她不太情愿地说。
“换汤不换药——算了,反正是你的船。”登记员耸耸肩,飞快地敲打着终端,在西玛蒂空间站为舒凝注册了货船许可证和相关文件,并把电子副本转交给星门平台。最后,登记员变戏法似地摸出两罐啤酒,用一个小锤子在上面分别象征性地敲了一下,将其中一罐递给舒凝。
“来吧,飞行员。”他咧嘴一笑,“为群星干杯!”
舒凝也笑了,举起手中的啤酒罐:“为群星干杯!”
“卡勒米亚号”飞船比一般的飞船要大,但是和沙伦特的“极光奥罗拉号”相比,还是要小上一圈——没有什么船能比得上“极光奥罗拉号”,即使是这艘船也一样。
舒凝这样想着,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飞船里。发动机的震动仿佛鬼魅的喘息,明亮的灯光泛出惨白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新船特有的涂料气味,陌生得令她无所适从。
这是我的船。
“我的船!”她试着大声说。回音撞击在驾驶室的四壁上,又反弹回来,嗡嗡地搔着她的耳朵。
她还不太习惯这个想法。北歌海盗团的船只一部分属于各自的船长,另外一大半都是沙伦特的,她从小就在那些船只间来来去去,一直梦想长大后拥有一艘自己的船。如今她得到了它,却丝毫没有如愿以偿的幸福感。
是的,她曾经梦想拥有一艘自己的船,在北歌海盗团的船队里拥有一个位置,和“自由歌谣号”、“找死号”、“尖针号”、“蟹螯号”一起,跟随着“极光奥罗拉号”旗舰,跟着沙伦特,向前,战斗,或者进行一次深空远航。
如今她得到了她的船,她的“卡勒米亚号”。但是它只能孤零零地独自待在陌生的船坞里。
源自地球船只的“开酒桶”仪式。​
沙伦特。
不由自主地,她扭头望向舷窗,群星缀在深紫罗兰色的天幕上,微光氤氲,纤细而又缈远。这里距离北歌海盗团覆灭的战场足有上百光年,“极光奥罗拉号”飞船爆裂那一刻的光芒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在这个星系的天空中绽放。
我本来应该在那里。和大家战斗在一起,死在一起。
灼热的悲哀从胸口升起,她抹去脸上温热的泪水,飞跑到船上的洗手间里,用冷水狠狠洗了一把脸。
抬起头时,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映出她自己陌生的脸庞:倔强的黑色短发,细长的黑色眼睛,柔和的脸庞轮廓……诺伊曼地下整容诊所的医生虽然收费昂贵,但手艺确实是一等一的。
她不再是沙伦特身边的“铁手希娅罗”,不再是书写自由民传说的北歌海盗团的一员,从告别自己的养父,独自离开“极光奥罗拉号”的那个晚上起,她的生活和未来就已经和北歌海盗团一刀两断。如今她是寻找卡勒米安墓场的自由商船船主,她是一个普通的名叫“舒凝”的跑货商人。
舒凝对着镜子,咬紧牙关,抹去泪水,死死盯着自己陌生的脸,如果悲伤是某种实体,她绝对会找台激光钻机把它从自己身上切下来,而且要切得干干净净。
“……你好,我是舒凝,卡勒米亚号飞船的船长。本飞船承担货物运输业务,价格低廉,服务周到……”
2
招聘
货船工作人员。包括:副驾驶一名、机械师一名、船医一名。
要求:身体健康,信用记录良好,基本业务技能过关。可兼任大量船上杂务,适合长期太空航行生活。
工作范围:跨星系货物运输。
薪资待遇:每次货物运输净利润的10%
附加要求:本船的另一个目的地是“卡勒米安墓场”,因此请务必确定你有前往该地的意愿,否则请勿轻易上船。本船只欢迎那些期待十万分之一概率的人。
联系地址:西玛蒂-Ⅱ-商用太空船坞1337信箱
联系人:舒凝
网络地址:suni@eveiran.cosmos
附言:谢绝记者采访和好奇人士探问,只接受职位申请。
三个月前,舒凝离开诺伊曼星系的专业地下整容诊所的时候,顺手提走了自己的全部资金,在十九个跳跃之外的西玛蒂星系定购了“卡勒米亚号”。与此同时,她还在在星门网路上登了一则招聘广告。
在等候船只交货的这几个月里,她先后收到了数千封来信,大部分是好奇的闲人、嗅觉灵敏的记者,甚至还有一名试图证明她有自杀倾向的心理治疗师。她统统把他们扫进了回收站,只给那些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应征者发了邮件,约他们在西玛蒂第二行星的轨道商用太空站里面试。遗憾的是,这几个职位的求职者多如牛毛,但是适合踏上“卡勒米安之旅”的人却寥寥无几。
西玛蒂-Ⅱ时间上午10:00;戴维·希尔;男;25岁;申请职位:机械师兼副驾驶
这名年轻的飞行员长着一张典型的白人面孔,棱角分明的脸庞还带着一丝稚气,神情里透出退役军人那种呆板的严肃。他坐在舒凝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舒凝简单扫了一眼他递交的资料:毕业于新浦森太空军事学院,曾在星门卫队飞船上服役。目前刚刚退役,希望在民用飞船上谋一个职位。
“你好。”年轻飞行员的神情里流露出一丝紧张,“您今天想和我谈些什么呢,女士?”
“不必紧张。”舒凝微笑着摆了摆手,“你看,我们已经在星门网路上商谈过关于薪资、待遇、保险等等这些细节问题,所以今天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你为什么希望前往卡勒米安墓场?”
空气一刹那间似乎有些凝固。年轻人面无表情,细长的褐色眼睛仿佛两块顽石:“我想,我有权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当然有。”舒凝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冷淡平静,“但是很抱歉,那样我就无法录用你,希尔先生。如果你成为卡勒米亚号上的一员,那么你就会意识到,这艘船上的每一个成员都想前往卡勒米安墓场寻觅一些失去的东西,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今天向你提出这个问题,日后你的其他同伴也许还会向你提出这个问题——你总得回答。因为我们都是卡勒米安的……追寻者。”
“你也是?”他问。
“你看见了我的广告。”
戴维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放松,又攥紧。沉默了片刻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是新太岛人。我要去找我的安萨。她在穿越亚空间的时候失踪了——没有任何消息,也找不到任何痕迹,我……我只能去相信卡勒米安墓场的传说。”
“你是新太岛人?”舒凝扬起眉毛,她多少听过一点那边的社会风俗,据说他们把夫妻叫做“安萨”,意思是永远生死相随,不弃不离。
“是的。”
她直视着戴维那双眼睛,从里面读出一抹真诚的悲伤。
“好吧,你被录用了。”舒凝掏出一张船员ID卡放在戴维的面前,“我先把你安排在副驾驶的位置,但是目前人员不足的情况下,可能还要兼任机械师。三天后,本地时间332日上午13:00开船,请至少提前十个小时来熟悉设备。”
她把识别卡扔给戴维,他歪着头看了又看,突然笑了起来:“卡勒米亚?意译过来就是‘卡勒米安人’,对吧,船长?”
“对,卡勒米安人。”
西玛蒂的一天有三十四个小时,距离下一次约见的时间还早,舒凝返回“卡勒米亚号”,发现在通讯信箱里有一条留言,来自诺伊曼第四行星自由空港,署名是大卫·提亚斯。她微微皱起眉头,点开了通讯全息界面。一名穿着白色医疗服的老人出现在全息视像的中央。
“嗨,我的小旅鸽。”老人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我看到了你在星门网路上登出的广告,希望你还没有决定船医的位置。我想我已经厌倦了自由空港的医生生涯,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在‘卡勒米亚号’上面为我留一个职位?见信请回复或者联系我,亲爱的舒妮。”
噢,飞翔的荷兰人在上……提亚斯……提亚斯医生?
舒凝微微皱起眉头,烦躁地用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戳来戳去,提亚斯医生是她的老师,也是为她安排秘密整容手术和购买身份的人——换言之,他是极少数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提亚斯医生把“舒凝”按照自己的语言方式叫成“舒妮”。​
星际大宇航时代一个新的神祇形象,据说他是所有星际行商、开拓者、海盗和走私犯的庇护神。这个典故可以一直追溯到地球时代,传说中有一个荷兰水手遭受上帝的惩罚,他将在海上航行直到世界末日。而第一代飞行员都发誓自己曾经看见过一个荷兰人伴随自己的飞机飞行。​
为什么他要来蹚这趟浑水?“铁手希娅罗”的面孔和名字仍然作为北歌海盗团的一员贴在星门贵族的悬赏名单上,一个中立的诺伊曼巫师完全没有必要卷入这些该死的麻烦。
如果他想退休,他可以选择任何一艘船,任何一艘都好过这一艘——但说到底,这是个她不可能拒绝的请求。
舒凝叹了口气,推掉了所有关于船医的约见和职位申请,然后连上星门网路,接通提亚斯医生的研究所。老人微笑着的面孔立刻出现在全息视像里。
“嘿!提亚斯医生!”她挤出一丝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我亲爱的小旅鸽,见到你真高兴。”医生满意地笑了,“收到我给你的消息了吗?”
“当然收到了。”舒凝点点头,“如果您能够来作我的船医,那是我的荣幸。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亟须解决。”
“哦?什么问题?”
“我将成为你的船长,医生。”舒凝把“你的船长”四个字咬得很重。
提亚斯医生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的船长?小旅鸽长大了,嗯?”
“您过去是我的老师,并且您一直在耶斯提星域这样一个势力纷杂的地方工作,我知道身为一个中立医生,以及一个诺伊曼巫师,您对您的所有客户都一视同仁。”舒凝并不打算掩饰自己话语中的敬意和警示意味,“但是如果您上船,我们就只能按照船上的规矩来。我要么成为您在‘卡勒米亚号’上的船长,要么继续和您维持在诺伊曼自由空港缔结的平等合作关系——两者只能有一个选择。”
老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舒凝,仿佛这个曾经由他教导的女孩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你长大了。”他有力的语气为这次会面作了一个小小的结论,“为我留着那个职位吧,我的船长。”
舒凝的手在额前划了一条弧线:“‘卡勒米亚号’欢迎您,医生。”
西玛蒂-Ⅱ时间上午13:00;丹·伊利亚;男;25岁;申请职位:副驾驶&火控员
下午的咖啡馆人流稀少,舒凝放下第三杯咖啡,不耐烦地盯着自己的腕式通讯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但是应征者还没有来。
她估计这家伙不会来了——这样的事情她已经碰到过很多次,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船员,也有可能在出航前夜打退堂鼓,更不要说是来应聘一个和“那个不祥的地方”有关的职位。而此地并非耶斯提,没办法要这些人为懦弱和爽约买单。
她叹了口气,决定离开。
这时,一个男人旋风般抢进咖啡厅,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来。“舒凝船长么?”他朝着她伸出手来,“我是丹·伊利亚。”
舒凝惊讶地扬起眉毛,浅浅握了一下他的手:“我是,请坐,伊利亚先生。”
男人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将一份履历甩给舒凝。
舒凝坐下来,端详着这个男人,他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凶狠”,这倒不是因为他瘦削的身材和苍白的脸色、抑或桀骜不驯的态度,而是因为他有一双冰晶一样的蓝色眼睛,锐利,寒冷,毫无情感。舒凝低头扫了一眼他的履历:曾在星门贵族议会组织的开拓船上担任飞行员,并曾经在月林星系的星门警卫队担任过火控系统操作员。
也就是说,他是可以毫无表情地锁定一艘飞船,然后对着屏幕上的红色十字标记扣下扳机的那种人。宇宙是空旷的猎场,而这家伙曾经是持有许可证的猎手。
她不喜欢这一点。
“你好,伊利亚先生,让我们进入正题吧。”舒凝板起脸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为什么希望前往卡勒米安墓场?”
“卡勒米安墓场?”年轻的火控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算了吧,亲爱的船长,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才不关心‘那个地方’。我是来和你作一个交易的:在你的飞船上给我一个职位,我不要求工资,也不要分红,我只要你合法安全地带我离开这个星门,而我付你钱,一大笔钱。”
这些话令人吃惊地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一般,舒凝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这个男人:“你打算出多少?”
“三万通用币。”
她扬起下巴,冷冷盯着这个男人的眼睛,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除了冷酷的算计和饥渴的凶狠,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的确是一大笔钱。”她控制着自己的声调,“但是我不喜欢这个交易。”
“五万!”
舒凝的目光滑到这个男人的右手上,他的手腕文了一只黑色的长颈水鸟,四根手指松松地握成拳头,大拇指却不自然地向外撇着。那是火控员们都有的“安全手”职业病,大拇指是控制重炮的,因此必须保持在安全位置上。但是,即便星门火控员待遇优厚,也不太可能一下子拿出五万通用币来作这种交易——一个遵纪守法的火控操作员有什么理由要急匆匆离开本地?
你是个火控操作员,但是你开炮时绝不是在星门炮台上……
她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但是仍旧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需要一个船员,而不是一笔交易。伊利亚先生,我们的会面到此为止。”
她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等等!”
他有力的手像钳子一样握住了舒凝的左腕,她吓了一大跳,愤怒地转过身来,微微提高了声调:“先生,请放开我!”
年轻火控员的神情看上去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绝望野兽:“你不能……你不能拒绝这个交易,女士,我身上有八万通用币,它们都是你的!带我离开这个星系!”
“我拒绝。”舒凝冷冷地回答,见他仍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她便转动了一下手腕。细小的噼啪声响过,火控操作员闷哼一声,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惊疑地盯着舒凝。
“再见,伊利亚先生。”她微一点头,转身迅速离开了咖啡厅。
你是在把这个人逼上死路。心底一个细小的声音悄悄地说。然而舒凝立刻冷酷地将这点思绪压了下去。
3
启航前一天,舒凝和委托商签好合同,盯着他们将货物装运上船,之后,她请两名船员在太空站的餐厅吃了中饭。总体来说,舒凝对戴维和医生都相当满意。唯一遗憾的是,她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械师。
“我想,你恐怕需要暂时作一份兼职了。”舒凝对着戴维点了点头,“拿双份工资。”
“噢,我非常乐意,没有人会嫌钱多,不是么?”戴维大笑起来,“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去卡勒米安?”
舒凝苦笑着摊开手,“戴维,你看,我的广告上已经说得很清楚,我要招募的是货船船员,不是卡勒米安探险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测、监控、再现或者追踪卡勒米安效应,因此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去那里。不过,卡勒米安效应的已知发生概率是一万分之一,我们要做的就是当一个平平常常的星际运货人,去那些很少有人去的地方,或者卡勒米安效应的高发区域——然后等它来找我们。”
“听起来不错……但是这就像……”戴维摊开双手,“用你们东方人的话是怎么说的?撞大运?”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们也许第一次航行就遇到了,也许永远也遇不到。”
“听起来真他妈傻。”戴维像喝酒一样把咖啡一饮而尽,“很荣幸和你一起犯傻,船长。”按照惯例——在投身难以预测的茫茫星海之前,任何人都有权享受一次狂欢。舒凝送走了戴维和医生,男人喜欢去酒吧来打发掉启航前夜,她晓得。
不过,她自己只是端了一杯咖啡坐在驾驶室里,把所有窗口都调成透明,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漫漫星海。她从不在出发前喝酒,并非因为自己是船长或者主驾驶,也不是因为担心醉醺醺的船长和岌岌可危的飞船——她只是不需要喝酒。